她没有合适的词汇形容眼前的一切,但她明白命格承不住的恩馈,不如一句可惜了来的安全。
第二日,顺嫔宫里门户紧闭,说小皇子出痘了。
一个月后,病愈的九皇子去给父皇请安,说宫里闹猫,不慎抓伤了脸。
从那以后,沈叙没有再看过镜子,也并不在意自己的相貌如何改变,好在,再没有旁人去关注这一点或者拿他玩笑了,至多有善心的看了叹息一下罢了。再之后,他身上值得叹息的就不只是这道疤了。
沈叙的指尖从脸上的伤痕转移到唇边,一阵悸动又从心头爬了上来。
他一直觉得脸上的这道疤刻下的是母亲的胆小,如今他却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起了自己。
我何尝不是一个软弱的懦夫。他想,连一个不明不白的吻都不敢确认,怕它是镜花水月,更怕它不是。
他把镜子扣回了矮几上,发出一声脆响。
沈卿卿还在大堂等他讲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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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我不管!我字数多?我算是在加更!!
第52章
大堂里有些暗。
日头渐长,沈卿卿总是在黄昏时先点一盏小灯,等到完全暗了再点摆灯。可是一忙一乱总是忘记,于是比冬日里的晚上暗去不少。
她埋头在书里,旧书的字太小,所以得一行一行手指着念过去。
沈叙没忍心打扰她,自己去添灯。摆灯不高,对他来说却需要仰头伸手。蜡油滴下来,沾在刚换的衣服袖口。
他免不得轻叹了一口气。
沈卿卿听到了,抬头朝他看过来,他赶紧摆了摆手示意无事。
正准备爬上椅子,他停了下来,与此同时,沈卿卿的手也停了下来,只有脸上作出默读的样子。
椅子上躺着一个小枕,厚绢的黑色面料,填实了棉花,看上去鼓鼓囊囊的。围线匝边的手法说不上多精巧,倒也工整细致,似乎是为了照顾使用者的触感,两面没有绣样,只一角偏安了一朵蓝色五角小花。
沈叙把它拿了下来,捻一下那朵桔梗,转头看向了沈卿卿。
她佯装看着书,嘴角是紧绷的,眸中盛着的慌张一眼见底。
“这是什么?”话一出口,沈叙也察觉到了自己语气中来势汹汹的情绪,赶紧刹住,把话含在嘴里温了温,柔和一点接上,“你做的吗?”
“嗯,”她很努力地作出满不在乎的语气,但拙劣到每个字都微微颤抖,“之前谷主说你总是歪着容易腰疼,我就给你做了一个软垫。”
暖意挑起嘴角,酸楚埋没眼眶,矛盾地把他的心神扯成两半,一半喜不自胜,一半悲不能遏。
何其有幸,我能拥有你这样赤诚的心意。
何其不幸,我注定曾经拥有你这样懵懂的情感。
他长叹一声,像呼出了半生的纠缠。
翻身上了椅子,他把小枕搁在案上,只用双肘撑住椅子扶手,挺拔修长。
再开口时,语气从容。
“沈卿卿,”他唤了她的名字,从未有过的语重心长,“今日以前,你只可对我这样,从今日以后,你可以对任何人这样,除我之外。”
沈卿卿抬起头歪向一边,不解地看着他。
“只能是我,因为我在乎你未来的每时每刻,我在乎,所以我会全当没有发生,替你忘得一干二净,衷心地祝福你的余生。你不用为你所做的任何事感到后悔,它们会和我一起困在这里。”沈叙说。
和我一起困在这里,他在心里重复着,陪我到残生尽头。
他接着道:“以后,可以是任何人。沈卿卿,江湖阔达,人生浩荡,你还没有去走过看过,这世间有山川河海,有信念真理,有知己情缘,你的心意可能错付行人,也可能终于归宿,但你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时间,不要把这样好的情愫浪费在我身上。”
她的脸色由心事被戳穿的潮红转为煞白,眼里明晃晃的,就要滴下泪来。
“为什么给你的就是浪费的呢?你……”她说到一半,还是忍不住别过头,沾着眼角。
沈叙熟练地抽出腰间小包里的帕子递过去。
“那你又是为什么呢?”他反问道,“为什么是我呢?我行动不便,身体有恙,我只能在揽月阁里坐着,这些你也都知道了,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的心绪是为了什么呢?”
她接过手帕,脸埋了进去,声音断断续续:“可是你认真又厉害,对每个病人都竭尽所能,而且我来到这里以后,是你教我切脉诊病,读书明理,也是你对我照顾有加,从前没有人这样对我,我……我不想失去这样的日子……”
沈叙哑然失笑:“前半段的夸奖我姑且腆着脸受下,至于后半段,原都是我该做的。是你可怜些,没有父母教养,也无兄弟姐妹扶持,纵然沈万年和许纤有心,也终究不能替代日日相处照料的亲密之份,与我朝夕相对,难免误解本意,在你这个年纪也算寻常。如我刚才所言,待你学成,走出去多多经历,不怕见不到更好的。”
“什么样的才是更好的呢?”她抽噎着问。
“这我可不清楚,”沈叙一摊手,“我的医术够你再学半辈子,但如你所见,男女缘分可没我什么事,就算有,这种事也是学不来的,只得你自己碰上了再慢慢悟了。”
仿佛听出了他话里放松的轻快,她的脸上也浮出点笑意:“那若是我出去走了一大圈,发现还是只有你,只有揽月阁最好呢?”
“那你就回来啊,”沈叙从她手里抽出被濡湿的帕子,换到干爽的另一头,耐心地替她擦着眼角,“我早就说过了,我一直都在这里。你可以回来,但我只接受你在大千世界里选择我,而不是在这促狭的一室之内委身于我。”
“那你等着。”她撅起嘴,眼神倔强。
“我不差时间,多久都等得起。”沈叙的语气比他手头的动作更轻柔。
生怕扰了自己私藏的小小幻梦。
“那这个软垫,你可以收下吗?”她祈求地看着他,“我做都做了……”
“我收下了,”他赶紧宽慰道,又为自己的妥协找补:“我说了,是今日之后。今日不算。”
他把垫子塞到身下,棉团绪满少女心事,提供了安稳的托力。他放心地松了力气,贪婪地享受这不可告人的乖张情思。
他明白自己将终生渴求这份倾慕,但他只想放浪心帆,不去理会那些理智的声音。
这仓促收下的软垫将一如他狡猾地为自己留下那的一点点拥有她的可能,一个支撑他的残躯,一个支撑他的幻景。比起这样不坚定的拒绝,只在自己的脑海里贪欢半晌,实在不值一提。
你可真是卑鄙又无礼。沈叙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是夜,两处寥落,一样失眠。
沈叙在翻来覆去之后最终靠坐起来,只点了一根小蜡烛,借着幽微的光剥了自己的中衣,目光在下身的伤痕上来回游弋。右边的断面是残忍的弧形,连疤痕都是细碎层叠,找不出一条完整的,有些地方还有零星新伤,都是他不慎擦刮所导致。粗糙而有些发硬的皮肤裹着的不知是内脏还是骨头,了无生趣,像一截雕刻都嫌无从下手的烂木头横在床榻上。左边那一桩好歹有点人类肢体的影子,末端一弯缝合的痕迹拉直了可能比它本身都长,因为突然而粗暴的肌腱断裂和长年累月的坐姿,它已经固定成了一个微微翘起的姿势,固执地抬着头。沈叙狠狠地把它按了下去,用钻心剜骨的疼痛慢慢平复自己激荡的心绪。
沈卿卿则坐在床头,窗外细雨绵绵,陪她度过此生第一个失眠夜。她在心中反复回忆着与沈叙相处的每时每刻,努力地回忆着心跳漏拍的时刻,确认着自己非同往常的情绪究竟起于何处,是他的拥抱,他的安抚,他认真而坚决的侧颜,他耐心而详细的教导,还是他身上经久不散的药香?
她找不到答案,毕竟冬雪静谧,春雨无声,无人知晓它们于何处汇入溪流,淙淙潺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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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了点自己的碎碎念去小传里头了(*´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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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家收看本期作者有屁放(*´I`*)
第53章
那天晚上之后,我和沈叙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当然,那些事在我心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我只是在装作忘记,不知道沈叙是否也是这样。我也在配药、抄方或者读书的间隙试图从他的眼眉之间找到一点端倪,无疑每次都失败了。
沈叙平静得像是揽月阁的一棵植物,他的一呼一吸都和这小小的院落融为一体,不急不徐,不愠不火,永恒而淡漠。
所以一开始我还有些微妙的尴尬,不敢看他,更不敢像以前一样关心他。被他这样的态度感染后,也逐渐放松了下来,从前怎么样,现在依然怎么样。
我们还是很亲密,但仿若又隔着一条小溪,它欢快而湍急,细窄而优雅,我们对立两岸,近得能看清彼此的每个眼神,却谁都没有机会跨过去。
心里装着事的感觉真糟糕。凡是跟他有关的事,听到我耳朵里,就是另一种意思了。
今日在山下跟着谷主随诊,他不过问我一句沈叙最近怎样,我就忐忑了好久。明明他问得寻常,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从前他也经常与我聊沈叙,聊揽月阁,但今天,我却在他说出沈叙的名字之后手一抖,把落笔一捺写出了格。
他摸着唇边的胡子,笑得眯起了眼睛。
我的心跳突然沸腾起来,砸在耳边,一直到午后的第一个病人进来才缓缓恢复。
当然,不能为这些私人情愫影响了看诊的判断,这一点我还是清楚得很的,所以我蘸了蘸墨,继续埋头写了起来。
写脉案实在是集清心静气与有助学业两大好处的一项差事。神思在时可以从诊脉的记录到用药配药再到预后回访串起来捋清结构,走神时则可以权当练字,一笔一画间,心里再多杂事也能抛开。在谷主这里随诊,我又带了自己的一个簿子,遇到没见过的案例或者听到没想过的问题时就私自记下来,回去考虑或者请教沈叙,他对我这么做似乎也很赞赏。
况且,在谷主这里与在揽月阁,学到的也不大相同。沈叙极擅长在用药上斟酌考量,切脉也很细致,用小刀的技巧更是纯熟无比,别人不敢碰的病灶,他一双巧手转瞬能解,就别提解毒一门,简直出神入化。而谷主医病则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他问诊时慈祥亲切,我若是代入病人来看,简直会觉得是自家的老人在关切生活,但他手下写出的却是不折不扣的病史、预后,对同样的一遍问诊,我拿来他随手记的和自己写的对着看,很多地方都需要向他问过才能理解,疾病的由来可能是一个小小的坏习惯,患者无心透露的信息中也可能藏有还未露头的隐忧,甚至一副药下去的效果,都得根据病人的身体、精神乃至性格作出不同的预测,时常看得我连连叹气,沮丧不已。
“怎么一到我这就哭丧着脸啊?”送走病人,端起一杯浓茶,笑眯眯的。
“您能看出来的这些,我怎么完全想不到呢?”我趴在桌上,脸贴着红木的桌面,手里把玩着谷主的镇纸。
他喝了一口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嘴角的皱纹咧成一个更大的笑:“等你活到九十岁,你也什么都想得到。”说完,他又拿过我写的簿子看了看,又道:“你这么努力可以减半,四十岁也行。”
我翻了个面,别过头去。四十岁,两个我还多,太遥远了吧。
“沈叙总说我没有他学习时努力呢。”没来由的,这句话就脱口而出,等我想后悔已经晚了。
好奇怪,干嘛提他。我心想。
谷主一脸的了然于胸:“哦嚯嚯嚯嚯……”
??笑得好恐怖??
我坐直起来,正对上谷主笑完了,接着喝茶。
“他说的倒也没错。”他对我说。
我又趴了下去翻镇纸,摸着上头雕的狮子花纹,闷闷地哼了一声。
“你回去和沈叙告诉一声,”他又说,慢慢悠悠的,“三日后,我带你去看一个我的故友,一个爷爷。”
我一下子支起来腰:“要出谷吗?远吗?”
他掀着茶盏盖儿:“远倒不太远,你会骑马了咱们轻便着去,一天就能来回。”
我心里忍不住欢腾了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出谷去了,幼时还时常随阿纤姐他们一道出去义诊,大然看病,我就自个儿近地里晃着玩。后来学着读书写字,随着姐妹们做工,也就没了时间,谷主也走得多了,一去就是三两月不归,再后来到了揽月阁,更没个空当,粗模算来,我也有四五年没出去过了。
抱起簿子,我巴不得脚下生了翅膀,飞回揽月阁。
跳进门槛去,我正想开口打招呼,却见着大堂里三个人都抬头看着我。
沈叙坐在桌后,自从我给他做了那个垫子,我们就把椅子从侧面挪到了桌子正后,这样不用把木腿绑的太紧,别人也看不真切,他就能暗中靠着垫子,既坐正了,也不会太累。他的对面是个老妇人,一旁站着的看年纪是她的儿子,头发也有些花了,二人面上都浮着些许黄色,一眼看去就知肝郁脾虚。
我讪讪迈了进去,动作轻了好几倍,动手添两杯茶,递上去。
沈叙又埋头边写边交代着:“这一方是您的,下面还有一方,给令郎也一并调理了。不必太焦心。”
一旁的男人欠着身子,连声答应着。
我拉了椅子坐在沈叙身边,越过他的手去看方子,一味一味在心里过一遍。
窗棱上又三两声响,这回是四双眼睛看过去,外头是方且瑜,抓耳挠腮地被我们的目光燎得尴尬。
我心里正纳闷,他即使是送人上来,也得先拉了大门口的铃,再绕到后院里呀,今天怎么自己一个人跑来了?
沈叙却反应得快,眼光扫来:“去吧。”
“啊?”我先是一愣,又反应过来,且瑜肯定不是来找沈叙的。
我赶紧欠了身,又出去园子里了。
“这方子只需抓了药回家自己煎去,不拘在哪抓,只尽量抓好些的就是,方法我也附在后头,让家里人盯着时辰,就再没什么要注意的了。”在我身后,沈叙继续说着,语气平平。
我和且瑜一起站在窗下,他挠着鬓角低着头,脚下划拉着松过的土,就差给我刨个坑出来。
“你有事找我吗?”我先开启了话题。
“嗯……也没有……”他盯着脚底下,心不在焉的。
“那你有事找沈叙?”我有些好奇了。
“没有没有,那可不敢。”这回否认的倒快。
“那你总不能是来替我犁地种药的吧……”我看着脚下的地,心中无语。
“嗯……”他停了停,索性一跺脚,站了起来,眼睛正对着我,眉头紧紧的。
“沈卿卿,我有件事求你。”
我摸不着头脑,什么事还能求着我来:“呃,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