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都在心里吐槽着,偶尔喝两口水,虽正午已过,倒也不觉得多饿。沈叙极有先见之明,要不是这瓶水,我就得和谷主葫芦里的酒了。
“尝一点嘛,就抿一口。”他好几次想骗我喝,都被我坚定地拒绝了。
行过好几个村庄,我们停在一户人家歇脚。
这家的女主人看到谷主,千恩万谢地迎进门,端水倒茶好不忙活,烧了一大锅水,说要给我们下饺子。
“前儿听说您要来,可把我们激动坏了,生怕您嫌弃,不乐意到家里坐坐。”她请我们坐到椅子上,自己搬了个凳子陪在一边等水开。
“哪有这个话,”谷主笑着点头,“倒是我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这位婶子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当时找您看病,实在是年景不好,家里揭不开锅了付不出诊金,虽然被您给饶了,但总归心里过不去,往您那边去了两回,想请您赏脸来坐坐,但都不大巧没赶上您在。这次这机会可算是没错过。”
我打过招呼,拘束地捧着茶低着头听他们说话。
“令爱可还好吧?”谷主问。
“好!好!”婶子比划着,“那次病好了,简直是过了一大劫,这两年哪气色可好,一点小病都没有,就年后,刚添了一个大胖小子呢。”
两人又笑开了。
“这小姑娘也是您的弟子吧?”她拉过我的手。
“真要算的话是徒孙辈啦,”谷主答道,“她可怜,一出生娘就走了,转托给我养在谷里,我这一大把年纪也没个儿女,全当自己亲孙女养啦。”
这可把婶子听难过了,捧着我的脸看了看,又夸我生得可爱,又嘟囔着要给我找糖吃。
“不,不用了……”我微弱的反对声没能阻止她站起来,倒是厨房那边水沸的声音把我从这窘境离解脱出来。
第60章 旧梦应是汝
吃过饭又闲聊一阵,我们婉拒了那位婶婶再坐一会,把她女儿叫来给谷主磕头的建议,问了哪里可以饮马,得知前面的林里就有小溪,索性牵着马徒步过去。
太阳已经斜了,懒洋洋地挂在天上。我不大识得路,但约摸知道离隐仙谷还有些路程。
不知道沈叙在做什么呢?我默默地想。
“沈叙这孩子啊……”谷主开口说,吓得我一个激灵,脸上一热,有种心事被看透的惊慌,脚下一个没注意,绊到一根突出来的树根上,趔趄一下。
他回过身来扶着我站稳,我们一前一后继续走着,他继续说了起来:
“沈叙这孩子,是我从宫里带回来的。”
我想了想,宫里,好遥远的样子。难怪他只讲从前发生了什么事,不曾提过自己是哪里人。
不对,沈叙说过,他在醴都住过一段时间。
“我向来不太在意所谓家国君臣那一套,所以当初觅了这么个远迢迢的地方,治病救人,著书立说,看着可怜的孩子也就带回来养着,教点手艺,也没想到就成了如今这几百人的规模。我也不想着你们有什么作为,医者也罢,商人也好,安身立命就行了,所以对你们的教育少了些规矩,你可能对很多事啊,都没有概念,但我尽量讲清楚,你且当听个故事。”
“哎。”我答应着,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似乎有种预感,这不是什么好故事。
“宫里住着皇族,他们是咱们这天下最尊贵的存在,世上的一切都属于皇上。今年是懋泽五年,这只是个年号,无需在意,我们的皇上是五年前成为皇上的。而沈叙,是他的弟弟,排行第九,后来封了瑞王,只等成年就迁往封地去住。”
“十二年前,宝座上坐着的还是上一位老皇帝,他的一位妃子突发重病,而我恰好在醴都访友,就被召进宫去,那娘娘颇得皇上宠爱,病势又凶,我就奉旨留侍了几夜。最后一日原本已经领了赏赐准备出宫,就听有人喊着失火了,跟我撞了个满怀。那边烟已经滚起来了,我怕宫里的太医人少,有被烧伤的人照看不来,也就过去帮衬两下。”
“失火的是他母亲的寝殿,围观的人说见他进去了就没出来。那火烧得烈,我们过去时,已经烧到了偏殿,烟浓得一尺开外就看不清人。我与那时候的太子有个一面之缘,看到他兜头一盆水就说要重进去看看,他身边人拦着不让去,被他喝住了,我也想去拉一把,倒被他捉着手说刚才已经看到瑞王在往外跑,只往里走一点,说不定还能救。这时候他那侍卫也把自己浇透,说与他同去。我没旁的可做的,就给他们浸两条帕子让捂住口鼻,别让烟迷了眼睛熏了嗓子,那可就难办了。太子要我候着,说若是能找到,我第一时间给看看,说不定还有得救。”
“他们从火里把他抬出来的时候,他的腿就没救了。烧着的横梁砸下来,连骨头都没找回来几片。我们找了个无人的墙根先放下查看了一下,右边严重一些,整条腿全碎了,伤口还被火燎过,全是水泡,左边倒还能留一些,治这种伤,能多留一些日后就多方便一些。我带了自己的药箱和工具,趴在地上先清理起来,那个小侍卫别过头就吐了。太子殿下倒是冷静一些,让我尽力救治,他去问问哪里能腾出个干净点的空间把他挪过去。”
“等他回来时,我已经急出了一身汗了。但他说,情势有问题,瑞王的母亲牵涉进了一桩案子里,这火是她畏罪自戕,自己放的。倘若让他留在宫里,能活下来也会受到牵连,不如趁着烟大人乱,请我带他出宫,治不好便罢,能治好的话,再替他谋个出路。宫里就由太子顶着,反正里头烧得一片狼藉,骨头和血迹也是千真万确的,报个去世也能混过去。”
“我不敢说自己的医术多么高明,可那种伤我也是治过的,护理得当,活下来的可能性也不小。自问医者之心,能救的命当然一定要抓住。我都没考虑就应了下来,太子殿下就派人用车送我出了宫,把他转移到了我在醴都置办的宅子里。当时是盛夏天气,伤口不好愈合,暑热阳邪,伤津耗气,右侧的伤口被火燎过,但火力驱毒,反而好得稍快,左边本来还留了七八寸长,可是末端总是烂,骨头和血肉一起。我换了好几种药,还是越烂越深。不得已,只能烂一点削一点,削完再缝合,直到剩了两寸多点,才终于有了好的迹象。这孩子不怎么说话,也不叫,一开始我以为是体虚,没力气叫,后来发现他看着是个娇生惯养的皇子,其实是真能扛,早几十年,我还是个军医,在军中治的外伤多了去了,那些日晒雨淋枪林箭雨里练出来的孩子,少不得都要嚎两嗓子,他却怎么都不吭声,疼厉害了就大口喘喘气,实在坚持不住,找我要了块木头蘸了苦汁子咬,咬碎了就再换一块。他那时候十三岁,骨头长得快,刚刚长起来的皮肉经常就被顶破了,又得重新动刀子,重新长,所以直到秋天也只能算是吊着口气。不过我看他能忍,也静,我更没有别的生计差事能教,就问他要不要等伤好了随我学医,没了双腿,坐着也能把把脉开开方。他那时候也不理我,没答应也没拒绝。”
“当然,得亏他安静,没人发现我的宅子里多了个病人,宫里也有了个结果,那年年景不好,好几处都闹旱灾蝗灾,皇家重视吉凶之兆,宫闱失火也算是一种不祥之兆,所以这事绝口不提,只说瑞王年少气盛,与皇上不睦,母亲病逝就自己要求提前迁往封地去了,皇子们没有公主那么多规矩,经常在宫外活动,这么说也算是给无端少个人有个交代。”
“但是毕竟天子脚下,做什么都不大方便,我在醴都也多少算是有点名气,平日也就罢了,一被宣进宫,只能把他一个人丢在宅子里,想找人看顾吧,一来寻常人哪见过这阵仗,吓都得吓坏,二来也怕消息漏出去引人起疑。要想让他好起来,还得尽快带他回隐仙谷。所以赶着入冬前,我雇了个车带着他上路了,他吃得消时脚程就快点,情况转差时就地投宿,就这么走走停停了快一年,终于到了隐仙谷。”
“那时候我不在谷里时都把事情交给阿纤管着,她听我讲完来龙去脉,脸都吓白了。但看沈叙那样,也着实不忍心,就给他找了间屋子养着。慢慢的他也能坐起来了,偶尔说两句话,也都是跟我们道谢。皇家原本没有凡人的姓,孩子出生也不赐名,他既跟我跑出来了,自然跟那个封号瑞没有关系了,我想着,体伤易治,心病难医,他要是什么时候学会开口喊疼了,也就好了,所以让他跟我姓,给他起了个名,单字就叫叙。想着等哪天他不喜欢了再自己改,不过他好像不大在乎,直到今天也一直用着。”
“再后来,他突然就想通了,自己开口跟我要学医。他乐意学,我自然也乐意教。本来体谅他行动不便,想教他些脉气药理,以后跟谷里那些大夫一处坐诊,或者索性去整理脉案,都是清闲去处。但他不愿意,他求我不论辛苦与否,都要尽力相授。为了学医,他跟我讨了个稍大点的小院子,晨读晚诵不说,只一两月内,竟然可以自如行动了,虽不大好看,但照顾自己绰绰有余。不过他不愿见人,也难怪,哪怕是隐仙谷里见惯了伤病的大夫,见到他也长吁短叹的,顽劣些的小孩还会爬到院墙上学他的样子嘲笑他,我就想到了山上空置的揽月阁。那里原本是我建来自住的园子,后来发生了些事就放下了,不过各种东西一应俱全,陈设布置也挺方便,直接交给他住了。”
“他挺争气,我这辈子带过的徒弟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年轻的孩子心思活络,很少有能静心学习的。他心无杂念,也不笨,学得比别人快上几倍。再者,寻常的小孩没见过血,没见过死人,总得适应上好久,更有见一次重伤就被吓得学不下去的。他在自己身上早就看过了,多恐怖的场面都能沉得住,这让我看出道来了,索性教他用刀。我老了,难免手抖眼花,很多年不敢动刀了,对他来说,倒像是找到亲人了。他一学成,我就把自己那套狮子骨刃传给了他,也许他在揽月阁经营看诊。山下的方家女主人原本是他儿时的保姆,他出事时丈夫去世回家办丧事去了,再回宫不见人,怀疑得紧。太子索性送她和一双儿女来帮衬。沈叙不大乐意见他们,我就给他们盘缠添了点,让他们在山下开了家药铺,也算是有个照应。一开始我还担心得很,三天两头去看看,后来眼看着他有了点名气,才算是彻底放心了,由他折腾去。”
这一长串话讲完,我眼里已经快装不下眼泪了,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双臂已经抱紧了自己。
我松开了手,需要被抱一抱的是沈叙才对。
我们早已到了溪边,两匹马低头喝着水,谷主盯着远去的水流,我找了片干净的草皮,缓缓坐下了。
这个故事我曾听过,被讲述它的当事之人当书上画上的无聊传闻,说得不急不徐没个波澜,如今被真正的旁观者翻出,反而每句话都像打年糕,重重锤下,缓缓抬起,没有玉石之声的喧腾,只有沸汤一般慢吞吞的咕嘟声,每一个泡戳破了,都是溃烂的体液倾泻出恶狠狠的痛。
心口闷闷的,我蜷起膝盖让自己有个依靠,这才觉得好些。
谷主的背影佝偻着,水青色袍子的下摆已经被马儿溅起的水花打湿,沉沉贴在鞋面上。
“卿卿,”良久,他又开口道,“我好歹不是虚活了这几十年,这些日子你们的小心思也看在眼里。我见的事太多了,感情很玄妙,但世上原没有什么合理或不合理的感情,眼前人尚在眼前,这就是最好最值得珍惜的事了。当然,你还小,沈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们的路还长着呢,结局怎么样,也都得你们自己去选,自己去争。我给你讲这些不是为了吓唬你,一来是我觉得他不会自己给你讲这些,但这些其实对他这个人,对他这一生都很重要,我不对你讲,就永远没人知道了。你也得先知道了这些事,才能去考虑对他的感情。二来呢,我一生没生育过子女,徒弟徒孙一大堆,终究也不是亲人。真的拿我当长辈,也真的让我操着父母心的,世上也就一个你,一个沈叙。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沈叙是我亲手从鬼门关抢回来又继承了我的衣钵的,哪个我都不可能放下心。我晓得世事易变,聚散寻常,但不管你们是分是合,沈叙曾经答应过我无论怎样都要照顾你,他毕竟比你年长,他该的。我也希望你答应我,沈叙性子重,哪天他钻起牛角尖走不出来了,你得拉他一把。还有,你总有一天会出谷到外头历练,寻常人对身有残疾的人偏见很深。我见得多了,不以为意。但我怕你受影响。所以还希望你尊重他,只当他是个寻常男子,不要可怜他,也不要糟践他。”
我再也忍不住了,踩着湿哒哒的岸边,埋到他的怀里哭了起来。谷主搂着我,拍着我的背。
“我答应您。您说的我都会做到的。”我抹着眼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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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叙放下了整到一半的记档,抬头看了一眼被夕阳染红的山林。
说是天黑前能回来,也不知道路上顺利不顺利。他有些心烦意乱,狠狠涂掉了一个写错的字。
晚上再说吧,他想。
爬下椅子,他随手抓了本书,换到一个能看到门前一小段路的窗前坐着,书摊在面前的地上,一个字都没进脑子。
“到底是谁更需要谁呢?”他默默地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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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是按照大纲一个一个事件和段落去写,写完了再按照字数拆分章节的qaq但是有收到反馈说这样容易某一章有点无聊某一章又信息量太大。我反省了一下觉得hin有道理!今天把这一段先放出来,之后会优化这方面问题的么么!
第61章 今宵应可归
沈叙从书里抬头看我。
只一眼就被他看出了不对。他把书丢到一边,挪了过来。
“怎么了这是?”他问道。
我吸了吸鼻子,闷闷地答道:“风吹了,有些着凉。”
他已经到了跟前,皱着眉抬头看我:“沈卿卿,你自己傻能不能不要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傻?”
我无话可答,干脆不答,进了门朝书桌走过去,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眼睛被室内的灯火刺得痛,我抬手揉了揉,这才发现肿了一片,想来看上去也是红红的吧。
那确实骗不过他。算了算了。
桌上有些乱,今日的记档还没整理完。我抓过来两页,顺着他的进度往下写。字迹成双,一行舒展锋劲,一行端整平淡。
低了一下头觉得后脑扯得难受,我心里不舒服,伸手去拆,原来是早上收拾得着急,束发只顾系紧没有梳开,这一路又没顾上,现在发带和颈后的碎发缠成一团。
烦躁上头,我粗暴地扯开绳结,抓着发根想直接扯断。
沈叙已经回到椅子上,示意我过去。
“我来吧。”他说着,掰过我的身子,让我背对他。
我垂头等着,他却没了动作。心里正疑惑,只听他拍了拍身下的凳子:
“坐下啊,我够不着。”
啊?
圈椅围了一个弧,沈叙下半身空着,确实还有很多位置,容得我坐下。
我颤颤巍巍,蹭了个椅子沿坐下了。总觉得坐了不好,不坐好像也不好,原本糟糕的情绪被惊回去一大半。
“明天我送你下山吧。”他依然没动手。
“啊?”这回吓得我一个音唱出三个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