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卿事——檐上有雪【CP完结+番外】
时间:2023-05-04 17:20:27

  “我看你扎马步这功夫不错,明天送你下山寻个武馆重新拜师吧,未来的武林明星别被我耽搁了。”
  今天这白眼我非翻到他脸上不可。
  沈叙没错开眼光,脸上难得挂着温和的颜色,抓着我的小臂,把我拉近了一些。
  “别乱动啊。”他摘了手套,体温仿佛顺着发丝一路高歌,在我耳后烫出红印。
  不说话时,我能听到他的呼吸。
  “沈叙,都过去了。以后有我陪你啊。”是悲伤卷去,在我嘴边留下这句话,想送到他身边。
  他的动作似乎没有迟疑,但我感觉到了气氛的改变。
  “嗯,都过去了。”他说。
  多奇怪,明明有那么多话说不出口,有那么多眼泪没来得及流,这一刻却有暗中流动的暖意,是相视一笑,是山鸣谷应。
  漏声徐徐。
  解了发带,沈叙干脆帮我把头发全散了,摸了把梳子整理起来。
  “你包里怎么什么都有啊。”我没话找话,还有点鼻音,不过已经不明显了。
  “取东西不方便就只能自备呗。”他的语气甚至是轻快的。
  这下却把我噎得说不出话了,自己刮着眼眶周边消肿。
  “好了,别乱动。”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沈万年带你去哪了?”
  “去看了一个爷爷,据说以前是宫里的大夫,突然就要给我诊脉,吓了我一跳呢。谷主还跟人家说我长不高,还说……”
  我住了口,虽说大家都是大夫,这种寻常的生理状态平时都很直接地挂在嘴边,但在他面前谈论自己的月期,多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不知是没注意还是不想管,他放过了这个话头,又问我:
  “那他怎么说?”
  “他说快了。”我答道。
  沈叙手快一下,扯着了一根头发,疼得很细,很碎,像针扎。
  “抱歉抱歉。”他一边把打结的发梢从梳子上解下来,一边跟我道歉,手在我头顶上揉了揉以示安抚。
  坐在他身前,我不好往后靠,将将倚在了桌旁。肘边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定睛一看却是我的包袱里露出一个黄渍渍的角,方想起谷主交代的事。
  “沈叙,谷主说把这个带给你。”我从包里抽出书,体谅他最厌脏,用自己的帕子包了一下。
  他接过去时确实带着嫌弃,但翻了两页两页后,神情庄重了起来,手指小心地绕开油污,翻阅着。
  “这是什么呀?”我凑过去问道。
  “没什么,”他说,“是些偏门混说,治疑难杂症的。我闲时翻翻,也算开拓思路”
  我扫了一眼,光半页的一段话里就挤了七八个神啊鬼啊之类的字样,语句极不通,也就失去了兴趣,任他在抽屉里理出一点地方,包着帕子把它们塞了进去。
  我的帕子哟……
  重新挽好头发,沈叙把要整理的脉案药方分成两份,一份拍到了我眼前。
  “同甘共苦,你自己说的。”他嘴角盛了烛光,一片狡黠。
  谁说了?我原话不是这样的。我恨恨地研着墨,不打算和他计较。
  刚写了两个字,门板被叩响了,我一抬头,正对上沈叙一样意外的目光。
  门外静了一阵,传来一个犹豫的声音:“有人吗?”
  是方婶!
  我用嘴型告诉沈叙,他难得得也惊慌起来,也用嘴型回复我说,我知道。
  我起身蹿到他耳边:“给她开门吗?你要不要准备一下啊?”
  我和他各自瞟了一眼空得让人心慌的椅子。
  “你去帮我拖延一下。”他低声说,“我……和她已有十多年未见了,容我收拾一下。”
  “哎,你好了喊我啊。”
  说完,我就走向门前去,打开一缝,闪身出去了。
  方婶的发髻有些散乱,裤边的泥点已经干了,斑驳成灰,蹭得半个身子都脏脏的,显然是一路赶回。
  “卿卿,你师父说有急事相告,要我快些赶回,我到的不巧,他休息了吗?”
  “呃,他……”我想了想,顺着她往下说,“他睡了,不过已经醒了,收拾收拾就来。这个,咱们在这等上一会……”
  她微微蹙眉,眼间也露出一丝理解,低下身拍打起裤腿边的脏迹。
  拍打声中,她闷声问道:“卿卿,你师父还好吗?”
  我心说今夜怕不是操心他的时候,他怎么着都不会少个人,那边可是多个人的大事。
  先前的烦躁又涌上心头,只能含糊两句,且应付过去。
  但她似乎被勾起了往事的幻影,左右踱步间,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当年和他分别时,才是十多岁的孩子,个子倒蹿得快,都快有我高了。虽然不爱说话,对人却是好的,听说我要回家一段时间,非要送我那么长一段路,哎哟,没想到就再没见过了,听说他受了伤,有老神仙相救才逃了出来,我心里揪得呀,就算一路找了来,终究还是没见上一次……我一手带大的孩子,不知道如今长多高了……”
  她多半不是说给我听的,更多是自言自语。我靠在门边,踢着门槛,今日已经落太多泪了,这些话刺在我耳里,眼中只剩酸楚,疲惫到沁不出水。
  终于听到内间传来沈叙喊我,那声音也有些颤抖。
第62章 故人何处来
  我为方婶打开了门,昏黄的灯光笼住我们,这一幕故人重逢,潦倒黯淡。
  她嘴上唠叨着,脚下却磨磨蹭蹭,好几次才下定决心似的,踏过了我们的门槛,但也只走了几步就匆匆站定,脸上的肌肉抽动着。
  “小九……”她只唤了一句,就再也说不出话了,背过身去抽噎起来,旋即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两膝一软就跪了下去。
  沈叙抿着嘴,像是想起身而终究不能够,身子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我心领神会,一个箭步去扶起方婶,搀到椅子上坐定,转身烧水沏茶去了。
  时将入夏,我特地在茶里兑了菊花。
  这一来回间,形势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方婶抽泣着看着沈叙,目光被蒸得潮湿,像一道雨后的阳光,要把他裹挟进去。
  “我儿……你长大了,从前就说你生得好看,如今真是……”她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后面的就被呜咽冲了去。
  沈叙半垂着头,前所未有的乖顺模样,嘴边好像在说着什么安慰的话,但声音小到恐怕他自己都听不到。只能从包里抽个帕子递过去,等她慢慢缓和心神。
  他的手捏着自己的一缕发翻绞着。
  许久,方婶揩干净脸,挤出一个笑脸,对沈叙说:
  “不见也没什么,突然要见了,也说不上来什么感觉,现在见到了,一下子怎么就哭起来了,真是。也没问你好不好?在这住得还习惯吗?怎么也不下山走走?我来时老神仙说你受了伤,如今可好些了?”
  说着,她不由得觑向沈叙的下身,我也有些紧张地瞄了一眼。
  木腿有些倾斜,想来是他手忙脚乱没有放端,和他笔挺的上半身组合在一起,像是个翩翩公子凹了个扭捏的坐姿,不伦不类。
  好在他盖了一层东西,粗略看上去还是瞒得过人,只因为我心里知道实情,才格外觉得扎眼。
  他没打算回答,我也没打算让他回答,适时把两盏茶放在了桌上。
  仔细一看,沈叙盖的是我的斗篷。
  转身递茶间,他递过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您老少捉弄我两回、少讽刺我两句比什么都强。我默念着,把桌上散开的纸张归去架上,然后给自己捉个凳子来,陪着一起说话。
  沈叙说话从来直奔主题,略去了中间一切弯绕,只简单说了目下情形并解决方法,又打开早准备好的脉案药方,把这几日的诊断一一道来,遇着晦涩的用语,辅以白话解说,个中几味不大常用的药材,还尽心讲了搭配原理。
  方婶初听说自家女儿有了身孕,脸上骇然,继而怒气腾腾地想要站起来,被我小声安抚两句,喝了好几口茶才继续听沈叙讲,他也乖觉,讲一点就停下来喝口茶,等方婶理解得差不多了再继续。听到孩子的父亲可能是个显贵之人,无法查问,亦不能走漏消息,她更是攥紧茶杯,茶汤震栗,差点洒出来。再说沈叙那好一番筹谋,说且思的身体,说完孩子降生后的打算,她整个人都松了劲,靠在椅背上,怔怔的。
  好一会,她才开口:“我的儿,辛苦你为她周全。”
  说完长叹一声,抬头看着天花板,又不作声了。
  我和沈叙对视一眼,都不知从何劝起,但我脑海里总盘桓着且思自暴自弃一样的话语,还是开口道:
  “方婶,我去给且思诊脉时,她总很担心你责怪于她。有句不该讲的话,但我们都觉得,此事对她来说实属无妄之灾,您着急也罢心疼也罢,还是应该顾念一下她的心情。孕中原本不适,眼下万事万物又由不得她,难免多思多虑,还是多照顾一下她的好……”
  她好像这才发现我也还在这,眼神飘忽一瞬,往沈叙面上去了。
  “她什么都知道,不要紧的。”沈叙会意地为我打了包票。
  方婶这才双肩一垮,红了眼眶。
  这回却像是眼泪哭干了一般,干噎两声,竟憋出一丝笑意。
  “小九,”她这样叫沈叙,“你还记得当初送我出宫回家的时候吗?”
  “记得一点。”沈叙说。
  “当时我只说家中有事,实是回去给我丈夫办丧事了。我家穷,又有姐妹四五个,家里指望着聘礼,挑起女婿来就往钱眼子里跳,一来二去没中眼的,竟也就年纪大了些,拖到二十四五,实在拖不下去,随便选了出的最多的也就嫁了。嫁过去才知道,他靠给人帮工,能饱一天是一天,多的钱都拿去赌了,提亲那天是手气好多赢了些,脑子一热就想拿去换个女人。等我过了门,他早后悔了,每天不是骂就是打,总要我把银子还回去。我跟他换着地方做工,要么睡在地头,要么随便在主人家的牛棚猪圈里凑合着,也存不住钱,都给他拿去赌了。”
  “然后我就怀上了老大,怀孕前没啥想法,觉得明天不饿着就行。真到孩子要生下来了,突然就觉得,日子不是这么个过法。刚刚好就在那时候,宫里来人给你的妹妹十二公主选乳母,能选上不仅能进宫侍奉,孩子也能和掖庭的宫人生的小孩养在一处。我想都没想就去了,合该我运气好,竟就选上了。别的乳母巴不得坐完月子再进宫,我一生完老大,能起床了,立马就去应卯,只想着能把孩子从他那不争气的老爹身边带走,有个固定的住处。等到十二公主断奶后,内官看我手脚麻利,就没放出宫,指到顺嫔娘娘那边继续伺候,小九,我第一次见你,你才刚五岁。我那时候觉得,宫里的孩子就是不一样,白白嫩嫩的,不像我家老大,生出来好结实一孩子,面上红彤彤的。”
  她讲着讲着,面上浮现出往日的颜色。
  “顺嫔娘娘不大管事,我一边带你,一边拉扯老大,在我心里,你们都是我的儿,说句僭越的话,虽然没见过,但简直是我的一对亲兄弟。我拿了月钱,吃穿又都在宫里,好歹存了些钱,日子也就好起来了。顺嫔娘娘不得宠,宫里人少,我又是你的保姆,也算是下人里的管事了。那天有个小宫女找我请假,说肚子痛,我就让她躺着去了。吃过晚饭又有点担心她,想着去看一眼,实在不行托关系找个太医院的学徒瞅一眼,也算有个交代。但我一进门就给吓坏了,满地的血,一个娃娃脸朝下趴着没声,她昏着不动弹了。”
  “我自己也是生养过的,一下就明白过来。先给娃娃剪了脐带抱起来拍,结果她好着呢,只是哭哑了嗓子。那头床上人还没醒,我不敢声张,给娃娃包了个被就出去扫土进来收拾地上的血。等我烧了热水,那姑娘才醒了,一醒来就吓坏了,问了好几十声怎么回事。我还以为是和谁私通不敢承认,还预备着审她,细问来才晓得,小姑娘家月信都还不知道是什么,值夜回去的路上,被人一闷子拍晕拖走啦。醒来也不知道是谁,也没觉得不舒服,迷迷糊糊的就有了这么个孩子。”
  “这下我俩都傻了,我哪里想到还有这么糊涂的人,这好端端一个孩子总不能丢了去。她那边也三魂六魄给下了个散,疯疯癫癫的就要抱着孩子投井。我给闹得头大,又看不得孩子被她晃来晃去,那么小的孩子,头啊颈啊都是软的,怎么禁得起她折腾呢?我劈手夺过来了,养一个是养,两个也是养,索性跟她说你别管了,放你一周假,回去躺着,这个孩子我抱走,你就当没有过。”
  “那个孩子就是且思。抱回去的时候,饿的都快不喘气了。老大那时候也成个小人了,问我哪来个妹妹,我跟他说是哪个姨姨姑姑生了养不了的,也就把他迷过去了,当起哥哥派头十足的。我每天从宫里要一把米,回去稀稀地熬了汤喂,这孩子忒懂事,竟然也没病没灾地长大了。”
  “没一两年光景,宫外传来消息说我那没名堂的男人死了,干活的时候一头栽下去就没起来。我和他说不上有什么夫妻恩情,但他也没别人了,我就当给我的孩子积德,去给他找个穴埋了算了。没想到这一走,再回来就不见了你,说是顺嫔娘娘走了,你自己去封地住了。我一听就知道不能够啊,你才刚十三岁,就算要走也得多带几个得力的人不是?正没个主意呢,太子召我去说你受了伤被他私下里送走了,给我赏了点盘缠让我来看着照应你。我喜得什么似的,想着又能见你了,又能把我的两个孩儿带出宫。他们留在宫里,未来也是为奴为婢的命,男孩罢了,左不过吃点苦,女孩可麻烦,我可能是被那小宫女的事吓破了胆,总觉得我这养出感情的闺女也会被人打晕了拖到角落欺侮。”
  “隐仙镇可真是个好地方啊,老神仙让我们开了药铺,生活有个着落,这儿不似京中繁华,但街坊邻居都是和和气气的,我住了这么些年,带着我的孩子们做生意,觉得日子就这么样,挺好的,且瑜大意些,但人麻利,且思心细,也会算账,以后一娶一嫁,两处妥帖,我一个为娘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且思这姑娘稍敏感些,做事总是慢悠悠的总要做到满意了,我性急,有时对她凶了些也是有的。再来我是真怕她遭了她亲娘的老路,处处都叮嘱她留心,见着一点危险的苗头就火气上头,我又没什么文化,有时候讲话不好听了,自己也心里没数。听你们这么说,这孩子怕是平日里被我吓坏了,该死该死。”
  说完,她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小九,卿卿,你们莫担心,我回去一定和她讲清楚,这些日子,我也一定照顾好她。”她看着我们,目光坦然。
  沈叙迎着她的目光开口:“嗯,后面的事,我已经和谷主提过了,有什么安排,我会让沈卿卿带话过去的。”
  方婶露出了今晚第一个轻松的笑容:“其实养在山下也行,我也没有老到带不动孩子的地步。”
  沈叙垂眸:“还是送出去吧,这个孩子对她来说未必是什么愉快的回忆,见着烦心事小,迁怒孩子怕是对谁都不好。”
  方婶闻言愣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谨慎又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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