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我们没说两句话就各自回去了。我走在路上如释重负,接进谷里就安全多了。
然后才奇怪起来,这包裹又是什么?
沈叙看我进来,倒像是早料到是什么东西,也放下手里的活,等我过去。
“说是给我的,”我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打开看看呗。”他说。
我依言打开,厚油布里叠放着两个盒子。上头那个打开,是一对绢花,黄色的布剪得细碎,穿米珠做成团团桂花,坠子用得则是珍珠,光泽温润。
下面那个则装着一把团扇,扇面乍一看是普通的山水图,仔细一看,却不是画的,而是细线绣就。
我对着两个精致的小玩意愣住了,沈叙笑得无奈:“看来你是忘了,今日是你生辰。”
确实,我一拍脑袋,这真是忘记了。
匆匆又是一年了。
我捧起小盒子,惊喜地望着他:“你准备的?”
他从盒子里拈出一张花笺:“你这样,许纤会不开心的。她不会生你的气,只会在心里骂我。”
信笺上确实是阿纤姐的字迹。
我很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头。
那这把团扇呢?我仔仔细细搜寻了盒子,空无一物,最后依然是在沈叙的提醒下看了一眼扇柄。
谢小欣赠。
好久没有她的消息了。我抱着小扇子拍了拍,她还记得我的生辰,真好。
只是今年她的生辰,我想寄送礼物,都没有地址了。只能先做好了放着,等下次相见时一并给她。
沈叙听到这个名字却皱了皱眉,问他却只说没印象了。
也是,他们之间也就见过一面,没印象也很正常。
“不过她们的东西怎么会放在一起呢?”我嘀咕着。
“同一个寄送地点,寄到同一个地址,邮差打包的时候就会放到一起。她俩现在应该都在醴都。”沈叙替我解释道。
不知道她们都在做什么呢?
我收起来了这两样东西,平日里自然是用不到的。
回到大堂,沈叙把我预备着抄好煎起来的药方拿到他自己跟前:
“今天下午就算给你放个假了,外面有点晒,估计你也不大乐意出去,想睡就去睡会也行,晚上沈万年要过来。”
说罢,又从一大堆书底下抽出一本递给我:
“我原也想着给你买点什么,可是我能买到的你自己也能买到,连亲眼挑的都不算,至多出个钱,没意思。前几个月你问过我从前写什么字帖,说也想找来临。不骗你,我写得都是最基础那些,宫里的老师盯得紧,字要紧大气端庄,写出来也不是现在这样的。是后来在这没人拘着,写着写着就随心所欲了,不配被你临摹练习,但你说喜欢,我就抄了一份自己素日读过的诗词,批了点注给你。也说不上礼物,多少是我的心意,你不嫌弃的话闲时读读。这些文墨我教得少了些,但也盼着你不要丢了。人难免有走不动想不通的时候,累了读读诗词歌赋,比经史子集是另一番滋味。”
好长一段话。语调似乎有些端了长辈的架子,但和从前不大一样。
我说不好,不过最近的沈叙似乎很放松,没有从前那种紧绷着的感觉了。
挺好的。
我接过来翻了翻,很厚一册,应该是抄了很久。
毕竟连我自己也只记得说过那种话,具体什么时候,早忘光了。
哪里不算礼物呢?分明贵重。
却在这时,门啪的一声打开了。
不用看我也知道,谷主来了。只有他自带这么随意的入场方式,毕竟这儿其实是他的地方,他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我和沈叙一起转过头去,异口同声问了一句:
“不是说晚上才来么?”
他大步踏了进来,声音洪亮:“晚上约了酒友河边纳凉去,反正也只是来给你送个东西,什么时候来不一样?”
罢了,他不拘礼我不能放肆,这些年的养育之恩,不能忽视。
我跪下给他磕了个头,这是每年生辰都要尽的礼数。也正是去年这个头把我磕进了揽月阁。
也挺好的。
他一把把我捞起来,塞了个皮卷给我,一脸神秘。
“好东西啊,你可悠着点别弄丢了。”
他上次这么宝贝的还是某坛传说几十年的陈酿,总不可能送我那种不着调的东西吧……
忐忑地打开,发现是我多虑了。
皮卷里是一套和沈叙如出一辙的白色骨刃,幽光莹莹。
我惊喜地叫了一声,再抬头,却有了些不安:
“这……我还不能……”
沈叙捏了捏我的手腕,一低头,他已到了我身边。
“是我和沈万年商量的,”他说,“我觉得你可以了,那就是可以了。”
我感激地点着头,一颗心扑通扑通,都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只能迎着他温和鼓励的目光开心地笑了起来。
“也去收起来吧,”他说。
我跑向自己的屋子。
沈叙和沈万年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追随着女孩远去的步伐,各怀心事。
直到屋里静了好一会,沈叙才开口。
“倒难为你真舍得,”他说,“这东西恐怕世界上只此两套吧?我原说把我的给她,这最后一套你留着做纪念。”
老人笑了起来:“也难为你真舍得把自己的给出去?这么好的东西,不腐不坏不卷刃,你又用了这许多年,也该用出点感情了吧?”
沈叙也笑,笑完依旧认真问道:“真的不要紧吗?那毕竟是……”
沈万年一挥手,像要把他的话从眼前赶走似的:“这些骨刃都是一头白狮子的骨头打磨而成,那头狮子是我与沈将军驻守西南时他猎杀的。沈卿卿虽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到底也是偌大一个沈氏家族最后一条血脉,要论这个理,咱们都是借用,她才合该有这东西呢。”
眼前仿佛浮现起了那年春猎的场景,某位将军一弓一马,红缨绿弦,金箭霹雳,一举射中了那头祸害一方多年的白色狮子的眼睛。尚且年轻的他骑着马抱着琴,在一旁的山坡上驻足观望,目光遥遥与他对上。
又想起,也是那位将军剖尸抽骨,在行军的间隙把那温润不腐的骨头打磨成一把一把形式各异的刀具,最后哗啦一声全倒在他跟前。
“阿年,你看,我就说那狮子虽然是个妖怪祸害,但骨头可是好东西,以后你给咱们弟兄治伤时可有的用了,不用再去找那刀啊剑啊的凑合了。”
是哪一年了来着……
他看了一眼扶着手杖的那只手,鸡皮糙砺,点点褐斑,随着呼吸微微颤抖,沧桑得不成样子,再不是当初手执骨刃还能在五指之间转个花的样子。
白驹过隙啊。
“去喝酒喽。”
他丢下这么一句,转身出了门,边走边回头去看了看揽月阁那方匾额。
第65章 急雨翻墨云
我小跑着冲下山坡。
到了到了,还好,赶上了。
方家药铺的门口,且思脚边放着一个箱子,手里抱着一床被,一旁方婶正比比划划地跟且瑜交代着什么。
今天是且思入谷的日子。
谷主压根就没听我们说那么多,让我们找账房要了一间小院,也答应方婶一同来照顾她的要求。
我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她,这两月以来,她是丰腴了一点,不过穿着宽松,也看不出来。
她和我打了个招呼,神色寻常,让我放心多了。
反正有方婶陪着,也不会出什么岔子了。
那边且瑜正被训得一愣一愣的,方婶说什么都点头哈腰,也不管做不做得到。
“等我回来一页一页查账,你再像以前一样给我粗心,错一个字我都把你两只耳朵揪到一起打个结。”她用这句话结束了今天的训导,随后眉开眼笑地过来给我一个拥抱。
区别对待,区别对待。
目送她们上山后,我就去买了点食材,今日没有集市,天又阴得厉害。我也懒得多走,买齐东西就又绕回药铺。
方且瑜劈里啪啦拨着算盘,每一行账目都要算三遍才敢放过,看来方婶的威力令人信服。
我靠在一边看得好笑,忍不住打扰道:
“这下这间铺子就剩你了,有的忙了。”
他放下算盘,愁眉苦脸:“嗨,谁说不是呢。”
又变了脸色:“不过我也快二十了,我娘说等她回来,就要给我找人家说亲了。再不学着经营也确实太不像话,总不能永远让我娘忙活。”
说完,把一小碟梅子推到我跟前。
我靠在柜台上,拿了一颗放进嘴里,心里颇有点意外浮现。
确实,在揽月阁天天忙着学习,忙着看病,原来世间还有婚丧嫁娶一应事等,我竟没有这些概念。
罢了,没有就没有吧,沈叙一样没有,不也活得好好的?
“对了,”他说,“横竖你明天不来,今天就把这些药材带上山吧,你师父要的。本来说还有一味明天才有,但我问了一下,短期内都订不到了。”
我点了点头,又抓住了一个重点,问道:“谁说我明天不来?我不天天都来?”
他看了一眼黄历:“明天是十六啊,你每个月十六不都不来吗?”
“啊?”我从柜台上弹了起来,“谁告诉你我每月十六都不来?我明明每天都要下山的。”
他奇怪地看着我:“你师父告诉我们的啊?说每月十六你不来,有急事直接上山找他。而且你也确实没来啊。”
说罢,他还较上劲了一般,拉开抽屉向我证实了这个说法。
抽屉里是这两个月收上来的,我每天带下山的空药瓶。这些药瓶由他们洗干净了收起来,隔好几个月我才会一次性拿上山。
每个瓶子上都由我标注的日期,我蹲下翻了一遍,丁零当啷的声响里,确实没有一个标着十六。
大脑木木的。
“你看,我说得对吧。”
“啊……对……是我……忘了。”
我只记得我这么回答了他,然后拿起东西上山,一路上走路像在飘,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倒是想起,每天标注日期时,我都是随口问一句沈叙,然后随手写上去,那个数字,好像从来不过脑子。
但确实没有一次写下十六这个数字。
怎么可能呢?
我一边问自己,一边打开了揽月阁的门,走了进去。
屋里没有来诊脉的病人,沈叙正在桌旁写着什么,抬眼给我打了个招呼,随即愣住了。
“你怎么了?”他问道,“脸色这么差?”
我不知道怎么问这么离奇的事,身体却替我开了口。
“沈叙,”我听到自己迷茫的声音,“上个月十六,你在做什么?”
“在这里诊脉啊。”他有些费解,但还是回答了,“怎么了?要查查脉案吗?”
“那我呢?我在做什么?”我又问。
“你当然在……”他止住了话头,目光逐渐变得了然,然后似乎是在思考怎么解释。
“卿卿,”他说,“你来坐下,我和你解释,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正想走到桌边去,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却突然传来破溃一般的奇怪感受。
然后是一阵收缩的痛楚,眼前慢慢地黑了下去。
失去意识之前,我听到沈叙焦急地喊着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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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叙几乎是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顾不上疼,他爬到了女孩的身边。动作终究迟缓了些,没能阻止她的额角磕到地上,肿了起来。
他拍着她的肩膀,声嘶力竭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没有反应,只有一道青蓝色的痕迹,顺着她的脖颈,缓慢地爬上来,长成血管的样子,弯弯曲曲,像一张诡异的嘴,嘲讽着他的无能。
“卿卿……”
唤到最后,简直成了哀求。
沈卿卿的嘴唇变得煞白。
沈叙又爬回桌前,仰着头够到纸笔,胡乱涂了两个字,吹哨叫来了一只鸽子,随它捎走了信。
然后又爬回她身边,右臂垫她的头,左臂搂住她的腿弯,虽然勉强,但还是抱起了她。
沈卿卿的头无力地垂着,恰好窝进他的颈。
他不能迈步,只能凭着左边的断肢和右面的肘肩靠着墙,极其艰难又滑稽地向前蹭着。
都不知道是该觉得自己运气不好,右边哪怕有一点残余的支撑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还是该庆幸长年使用双臂生活练就了极好的臂力,明明是多一个人的体重,怀间却好像轻若无物。
就这么蹭到里间,已经快看到自己的矮榻了,他却被残腿一跳一跳的痛逼停,满头都是冷汗。
到底是这不中用的东西先承受不住呓语寻常的重量,叫嚣着不满。
他狠狠向前用力,把那截断骨在硬硬的地板上怼了一下。
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叫了出来。
但是疼过以后就麻木了,又可以继续前进了。
以痛止痛,未尝不是一种方法。
给沈卿卿拉上被子之后,他几乎是瘫倒在榻边,冷汗浸湿了他的袍子,头发也散了,有几缕贴在脸上。
窗外一道惊雷炸响,他耳边懵了好半晌。
暴雨滂沱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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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好久不见的主线!来了!
第66章 旧鬼泣新声
再睁眼时,灯火拉成长长的霞色光痕,搅得眼痛。
我闭眼皱眉,好几回才勉勉强强眯了缝去看,还是不大清楚。
再闭一会睁开,总算是恢复了,虽然眼后还是酸痛的,好歹适应了屋内的亮光。
然后就看到了沈叙。
他垂着头坐在榻边,双手撑在身侧,微微颤抖。头发则是完全披散着,看不到他的脸。
“沈叙?”我拽了拽他的袖口,小心地叫了一声。
他没有理我,但好像略微松了口气,肩膀一颤抖。
“沈叙,你别这样坐着,”我继续说,“你这样坐不稳会不舒服的。”
依旧不理我,难道是我说错话了?也不会啊,最近经常这样直接地提醒他注意身体,他至多回怼我两句让我少操心,最后也会照做,不会这样一言不发也完全不动的。
灯光的阴影里传来一声咳嗽。
我这才发现谷主也在。他搬了个凳子自己坐在一边,手里摸着手杖的杖头。
我想坐起来,但身上乏得要命,稍微撑起来一点,又只能躺了回去。
谷主挥挥手让我躺好。
“我……”本想问问自己怎么了,但脑内一片混沌,竟然不知如何开口,最后,选了一个最委婉的方式,“我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