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沈叙的肩头倒是震了一下,但依然没有说话,只是头埋得更深了。
“这也不是病,”谷主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在室内踱着步,“是毒,叫血魂散。”
沈叙听到这个名字,喉中发出一声浅浅的呜咽,双手捂住了脸。
我仔细搜罗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属实没什么相关的。不过虽说沈叙最擅解毒,但我还没学到那层,不知道也很正常吧。
谷主没等我组织语言组织出下一个问题,就接着说道:
“血魂散是一种宫廷秘毒,常人根本无从听闻。即使我们查问多年也只能略知一二。血魂散由血魂草制成,这种草只在宫中有育。从前只听说皇室用血魂草控制人质,这种草药喝下去后,每月十六毒发,如果没有按时服下御赐的解药则立即毙命,即使有解药,十六当天也会痛苦不堪。可以说只要这种秘毒在手,人命就在股掌之间。”
屋里一时间只剩滴漏声。
额角阵阵作痛。我勉强蹭起身子倚着床头,把谷主的话在肚子里转了好几番,才慢慢品出这些天方夜谭一般的话和我眼下的状况有什么联系。
“可是,”我颇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可是我并没有吃药的记忆,也不知道自己每月十六都是怎么度过的……而且,这里不是离醴都很远吗?哪里来的解药……?”
谷主继续说:“你的情况,有些不同。炼药所用的血魂草分阴株和阳株,阴株十倍生于阳。阴株制毒就是方才我所说的那种血魂散,而阳株制毒,一经服下就与人共息共生,直至某个十六之日毒发,而后还要经历数月乃至数年,最终血枯而亡,因为历时很长且无法控制时效,并不常用,也正因为阳株血魂散取人性命于未知之时,通常会被寻常医家误诊为其他疾病而不引起怀疑。”
我听得愈发一头雾水,紧跟着问道:“所以……我中的是,后面这种?可是我一直在隐仙谷,没听说过什么毒药,更没有接触过……”
他站住了,背对着我。
“卿卿,你身上的毒,是娘胎里带来的。阳株血魂草是下给你父母的,血魂散以血为脉,中毒之人大多血虚血亏,不易有孕,即使有了也会被血魂散吸食殆尽,像你这样顺利出生的,大约是世上仅有。你刚出生时一切正常,我们都以为厄运已过。直到八岁上出了一次意外,你受了很重的伤,伤口的血却很快止住,甚至回流,像是血魂散毒发时噬血之象,我们才发现此毒会由血脉沿袭。那之后,我带着你寻医问药,尝试了很多方法,最终摸到一位老道人座下,他告诉我们,你从出生就与此毒共享血脉,与他人更是不同,血魂散会缓缓以你的血为养料壮大,你会比健康的孩子成长更慢,即使长成也身量力量都不足。”
好像有这么回事,有段时间谷主常带我出去玩,好像也是那段时间,他总是喂我喝很苦的药,隔一段时间,药的味道都不一样。
“当然,这些都无所谓,你一个女孩子,即使如此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血魂散栖于你的血脉之中,一旦体内血脉的环境有所改变,就会促成它的反应。你八岁那一次,几近血枯,最后虽然平息下来,还是不记得任何人,任何事了。本来这没什么,只要小心养着,不要受伤出血太多就行,问题是……”
“问题是,我是个女孩子……”我的脑子好像终于缓回来了,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只要到了年岁,一定会有信期到来,每月一定有一次毒发。”
“是的,就像今天这样,月信到来时,它就会随着血脉气息的改变而发作。而血魂散每发作一次,强度就会增加一分,阴株血魂散在每月有解药的情况下仅能维持十年,阳株……我们不得而知。”
“以及,我们也不知道你这样特别的情况,血魂散会不会如记述那样在某个十六之日发作,阳株血魂散的发作也会伴随巨大的疼痛,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们只能在你十五之夜必喝的那碗养生汤药里放了解药和安神药,让你睡上一日。”他绕回了我最初的问题。
这个回答却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脑中有如炸裂一般,突然空白,而后又有无数声音在和我说话,一边反驳着这荒诞的可能,一边承认着许多的怀疑。
沈叙和方家说我每月十六都不下山,标注日期的药品从没有十六那一个,我的目光略过谷主的肩,从沈叙的榻上可以隐约看到大堂的书桌,那里摆着我的脉案本,翻开来查一查,它会不会也一样,缺失了许多个十六日的记录?
又想起每月十五的甜汤,从前是谷主或者阿纤姐端来,来到揽月阁之后,是沈叙亲自熬给我的。这么多年,我似乎从未像谷里其他人一样,去分发的小摊上端一碗来喝。
是了,山中岁月平缓,我从前不大记日子,如今想来,每月十五之夜,谷主或者阿纤姐总有理由把我带到身边去睡。
甚至想起,我在地上发现生病的沈叙时,问他在地上待了多久,他含含糊糊地说一天而后又改口说是半夜。
那一天,是腊月十七。这个日子是我一笔一划写在自己第一个病例上的,记得很清。
掌心有密密麻麻的疼痛,翻过来一看,是我自己把手握的太紧,指甲嵌进了肉。
小小的血珠刚一冒头,立马遁回皮下,只留皮肉翻开,惨白得有些诡异。
似乎在提醒我,谷主说得都是真的。
这种时候,好像应该表现得很绝望,或者很难过,可我慢慢的都是不真实感,总觉得刚才在聊的都是别人的事,而我只是生病了,喝几副药,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嗯……那……”我勉强维持着理智,“刚才说的……解药……”
“无解。”沈叙脸埋在手里,说出了我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嗓音干哑。
“无解,”他抬起头,目光向着屋内的某个角落,不看我,“我们给你喝下的,只是安神药和缓和剂,或者说只是缓和剂的某一部分,因为即使是我花了这么久也只能推断出这很少的一部分,而血魂散,从不需要解药。”
“我们问了许多人,也搜罗了许多前朝笔记,从来没有一本提到过血魂散有解药。”谷主接过话去,替他说完。
我慢慢滑到了枕头上,感觉整个身体都被抽空了。
依然觉得如此不真实。
明明今天只是很普通的一天,不是吗?
窗外的雨点打在我的神经上,额角跳脱的疼痛让我几度想要放弃一切思考。
“我会死吗?”我茫然地问道。这个字好像远在天边,突然又好像近在眼前。
屋内静默了。
我想,这就是答案。
或许可以说,不仅会,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
“不会的,”沈叙突然转过身拉住我的手,这个动作险些让他摔下去,“卿卿,我不会让你死的,相信我。”
我点了点头,不知如何回答。
“好了,卿卿,”谷主慢慢说,“我知道你还有很多问题,但是接下来几天你得好好休息,等过去了,我会再来的。”
说完,他没有给我任何提问的机会,披上斗篷和兜帽就走了出去。
我眯着眼睛,心烦意乱。脉搏跃动把热辣的痛意从额前带到脑后,但无数个想法萦绕在心头,无法入睡。
沈叙也坐在榻边,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他的头发逶迤在我的手边,我忍不住拈了一撮,像他平时思考时一样,绕在指间。
发丝微凉,流水一般淌过,却好像有让我平静下来的力量。
谷主说过的话仿若江河狂涛,把我拍在岸上,动弹不得。而此刻,却好像有一些卵石从渐渐褪去的波浪里露了头。
那是什么呢?我翻了个身继续想着。
“沈叙……”我一不留神叫出了他的名字。
“嗯?”他含糊地回应道。
对,沈叙。我想着,一定和他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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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闺女,你的人生中充满了谎言(?
第67章 镜中双泪姿
“谷主说的是真的吗?”我问他,“为什么我一点记忆都没有?”
“你八岁那年,谷里闹山猫,有只山猫跳进屋子,从你背后抓了好大一块皮下来,一开始还有血流出来,很快就没有了,只有伤口露着。但是很快你人就不行了,嘴唇白得吓人,身体都凉了下去。沈万年和许纤试了很多方法才好歹留住了一口气,听说后来是快马加鞭请了个巫医来看,他说只是外伤所催,血魂散尚未外显,还没有强大到能够吞噬血脉的地步,只要用药吊着命,养回气血,还是能好的。等到血魂散成熟显露于外表时,才是真正的毒发。他说的倒没错,过了两个多月,你还是好了,一切如常,只是不记得从前的事了,连穿衣吃饭都要重新学一次。不过这也正常,那一次的惊吓和突然的外伤导致血魂散惊发,几乎把你的血吸干了,记忆缺失已经是最轻的后果了。”
“那这次或许也是……只是因为月信来了才……”我忍不住说,“说不定,它也还没有成熟……”
沈叙爬下床榻,取来了一直扣在他的矮几上的那面小镜子。
揽镜自照,一条青蓝色血脉样的纹路从我的领子中爬出来,蜿蜒而上,缠着我的脖子,最终渐渐消失于左脸上。
不用介绍我也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成熟的血魂散显露于外表。
“其实这个一般只有毒发时会显露出来,”沈叙苦笑着对我说,“而且会很快消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早上到现在,它一点消失的意思也没有。我想也许是你比直接服下的人中毒更深的缘故。”
我想了想,把镜子递给他,然后旁若无人地解开了自己的衣服。
“你……”沈叙大惊失色,但很快明白了我的用意,自觉的别过脸去。
转身一看,背后确实有一片颜色不同些的皮肤,只有边缘处有些细小的瘢痕,摸不出异样,我又从不会像现在这样对着镜子验看自己的身体,以致到了今天才发现。
我扣好衣服,但没打算躺好,因为心里又有了一个想法。
“沈叙,”我看他把镜子放回去,慢慢地问道,“这些事你怎么会这么清楚,说得像是亲眼所见呢?”
他停住了,动作不太自在:“我也只是听说……”
“你从前就认得我,对吗?”我打断了他。
他不说话了,只是挪了回来,坐回床边,给我身后垫了个枕头。
“所以,我来到这里第一天,你说你从不收徒,但随后就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一边回忆,一边小声说。
“是,”他也小声地承认道,“当初是沈万年和我说,等你十六岁了就来我这里,学与不学都没关系,只求毒发时有我照应,如果我们运气够好,说不定还能找到解药……”
找到解药。我心里重复着这四个字,明明是你刚才亲口否认了这个可能性,明明是你说的,即使是你也只能推断出很少的一部分。
等等。
我心里一顿。
“即使是我花了这么久也只能推断出很少的一部分……”
好像被风吹动了书页,我脑中又闪现了许多东西。
谷主不停带来揽月阁的书卷、沈叙封藏的一本一本奇怪的书、我带回来的脏兮兮的写满神神鬼鬼的小册子、沈叙在灯下奋笔疾书的背影。
还有……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向大堂。
身后的沈叙似乎没反应得及,喊了我一声,但我顾不上了。
大堂,书桌,最下层的抽屉。
我拉开来,一抽屉旧脉案,码得整整齐齐。
我随意翻开一本,沈叙的字迹那么熟悉。
没有名字,也没有日期,只有同一个反复修改,写了又涂的药方。
身边暗了暗,我知道是他来了,他也知道了我要做什么,我们相对默然,只有我在向抽屉最里面寻找。
终于,摸到了最里面的一本。
纸页已经泛黄,墨痕却依然鲜明。
那时沈叙的字迹还敛了些锋芒,一横一捺全不似今日张扬。
扉页只有两个字。
“卿卿”。
放久了的纸页有些松脆,眼泪递上去,快速地洇成了一大片。
他想把那本簿子从我手里抽走,但我固执得捏紧了页角,继续往后翻着。
一开始似乎是漫无目的的猜测,有些药材我认得,但大部分的,都不认得。重复了再重复。
从某一页开始,有一些名字出现得格外多了起来,还有一些的,同样陌生的名字。
一个字被圈了起来。
“血”。
这一本尽了。
我知道他的习惯,这些一定是按照时间顺序整理起来的,于是直接拿起了下一本。
地板好凉,我跪在地上,忍不住颤抖着,连翻动书页都有些困难。
他也松了手,只是凑过来,一手撑住身子,一手把我揽进怀里。
我跪坐着竟比他还矮上一点,头靠在他的肩膀,浸在他的体温中。
这一本依旧重复着上一本,涂画掉了许多新的药材,仿佛又回到了上一本的循环。
一本又一本,我翻得很快,只在他重点画了圈的地方停留。
“血”。
“人血”。
“我的血”。
这三个字写得有些颤抖,显然,他也不确定。
但是被画了很重一个圈,随后的每一次重复,都有一个圈,显然是用来代替这三个字。
我连他的书写习惯都已经如此了如指掌。
我抬眼看着他。
他也低眉看着我,唇边带着一点弧度,目光湿润,像受伤的小兽。
上一次,他在这样的目光里向我讲述了他的过去。
这一次,由我自己发现。
我丢下簿子,抢过他撑在地上的那只左臂,他身子歪了歪,靠在了桌上,但抱我的右手始终没有松动。
解下臂弯前绑着的绢布,一道又一道伤疤,是骨刃留下的。最新的一条刚刚止血。
眼泪也一样滴在那交叠的灰白色痕迹上。
他抽回手去,稳住自己,又把我揽得深了些,用下巴蹭着我脸上的湿迹,似乎在替我擦眼泪。
“一开始我也只能跟着一点捕风捉影的传说乱猜,后来沈万年弄来了许多宫中的秘档,还去找了许多老太医和江湖上的巫医,我才慢慢发现血魂散是先用人血炼化,服下后用人血滋养的,所谓的缓和就是用其他血液代替自己的来喂养身体里的毒,因而愈喂它愈是强壮,最后一定会强于宿主。虽然有了这个想法,我却不敢在你身上尝试,好在那一年沈万年从宫里偷得了一片血魂草的叶片,我分了许多次炼制,用动物血或者其他人的血,总是制不成,最终发现只有我自己的血效用最好,所以我猜想,用我的血缓和毒发的症状再好不过了。这个猜想多半八九不离十,因为有一本记述宫廷秘事的书里说,并非是宫廷控制了血魂草的生长,而是血魂草与皇族血脉息息相关。我想它由皇族之血灌溉而成,炼药只是给它一个重生的台阶,能够换到人的血脉中继续生长,所谓御赐的解药也只是同样的灌溉之血。”他轻声说道,胡茬刺得我脸上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