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个时辰再去巡视。
在那之前,我还有个人需要操心。
果然,从沈向右叙歪着的姿势和紧皱的眉头看来,我的担心全部印证了。
“冷吗?”我摘下手套,贴了贴他的脸颊,冰凉的。
明明炭火已经放在他身边了。
他一手撑着眉边,闭着眼睛思索着。
我又探进他的袍子,那一小截腿又冷又硬,连带着折起的裤子,向我表达着巨大的不满。
“痛吗?”我又问道。
他敷衍地甩了甩头。
我手上用了点劲,果然感到一阵挛缩。
他看了我一眼,又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戴上手套,给他倒了杯热茶。我心里他明白人前从不敢喝太多水,生怕内急需要挪动。在揽月阁稍好些,毕竟有无人的间隙可以偷空,今天却是一口水没沾,嘴角干得裂了,氤出唯一一点红。
然后向门外的夜里走了过去。
“你去哪?”他的声音都有些无力。
“我上山去,”我没有回头,也知道他不放心我走夜路,但是没打算改变这个决定,“我冷,要回去取衣服,还有阿墨,你肯定没给它留吃的。”
他不说话了,我抬脚跨出了门槛。
果然,和他学的招就是好用。
上山的小道直直戳在夜色里,不仅一点光不见,反而有丝丝林间的异响,气氛诡异。
头皮有些发硬,但我还是走了进去。
“沈卿卿。”身后传来一声喊,我惊讶地转过头。
是且瑜,他提着一盏灯笼,匆匆跑了过来,塞在我手里。
我看着漏在脚面上的暖光,道了谢。
“没事没事,”他摆着手,“是我该说对不起,白天我不该说那种话。其实我心里清楚,沈大夫在这这么多年,镇上的人基本都受过他的恩惠,再说,我妹的事也该好好谢他的,我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我只是……我只是有些被吓着了,我没见过那样的人……”
“我知道的,”我打断了他,也不想从他嘴里听出更详细的话,再说,我其实也不生气了,“没事的,都可以理解的。”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你们需要帮忙一定喊我啊。”
我也还他一个笑容,转身上山去了。
有灯就是不一样,心里踏实。
走进院门,远远地就看见方婶迎了上来,还没近前就问我:
“小九呢?我光顾着思思了,午膳时逛了一圈才发现你们不在,山下出什么事了吗?”
我一边带她走进大堂一边向她解释了情况,在她开始着急之前抢先告诉她且瑜一切都好,也强调了我和沈叙都不清楚这病从何而来,安全起见,还是让她留在山上陪着且思比较好。
“而且,”我在衣橱里翻着东西,一水的黑色袍子,不点灯几乎分辨不了哪件是谁的,“我们可能这几天都不会回来住,阿墨还得拜托您喂一下,它不太挑,啥都吃,您做饭时匀一口,别放调料就行。”
终于找到了,我的另一件斗篷。
是我小时候阿纤姐买给我的,因着是她买的,长了个子以后就没穿过,也舍不得丢,一路带上山来了。
现在好像刚好能用上了,我苦笑了一下。
方婶还在耳边絮絮叨叨,无外乎是不要和且瑜客气,随便使唤他之类的话,语气却明显放缓,显然是听我说他没事,放心多了。
我又抽出两条换洗的袍子,把干净的帕子叠整齐,最后把我的两个小手炉窝在中间,结在包袱中,想了想,又把那盒用了一半的脂粉塞在缝隙里。
方婶送我走出去,路过大堂时,我特地绕了个弯,经过沈叙的椅子时,趁暗摸了一把,把那个小软枕夹在了腋下偷偷顺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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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话要说,就是终于要周末了很开心!!!
第80章 滟漪现萍踪
沈叙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我把自己的小披肩裹在他身上时,他只是皱了皱眉,甚至把头迈进了毛绒的领子里。
长度差不多刚好,既能保暖,又不至于空出太多弄得他束手束脚。
真是令人高兴不起来的合适。
给我们自己烧起一炉水,开起来之前,刚好去后院走一圈。
子时早过了,院里只剩下零星的一两声咳嗽或者喘息,大部分人都裹着被子,或者坐靠着睡了。我担忧地看了一眼天,这种情况下若是天气不好可真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几颗百无聊赖的星子,似乎都懒得应付我的担忧,黯淡地躺在夜幕中。
我尽量放轻放慢脚步,绕开被褥和火炉,捡起落在地上的药瓶和敷贴,就这么绕了整个院子一圈。
八十人,我想道,八十个没什么相关点的人,怎么会出现同样的症状呢?我们一定疏忽了什么。
脑子里乱哄哄的,我踱回屋里,刚好碰上将沸未沸的水,恰好灌了两个手炉还能沏一壶茶。
浓夜配浓茶,反正今夜含着事也睡不好,我又添了小半把茶叶。
把手炉和软垫塞进他的袍子下摆时,沈叙惊醒了,捏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的动作。
“烫到你了吗?”我问,戴着手套,我只觉得微微热。
他眼神迷蒙,显然还没睡足,只是愣了一下,随即说道:
“是卿卿啊。”
然后就撒了手,揉捏着自己的眉心,不再管我的动作。
“再睡会吧?”我建议道,把另一个手炉交到他手里,“我去给你要一床褥子,将就躺一会。”
“没事,”他拒绝了,“已经睡醒了。你也睡一会吧。”
我也摇摇头:“一会我还要去后院看看。夜里更容易出状况呢。”
一只手覆上来,头顶暖暖的,是我刚刚递出去的手炉的余温吗?
“有我呢。”他轻轻地说。
我没说话。
不想同意的要求就忽略,不想接话就沉默。和他学的。
因为地面上,和别人可能投到他身上的眼光一样,都太冷太硬了。
我记得他说过,比起他自己,是我更在乎,
我就在乎,我偏要比他更在乎。
他的手突然移到下颌,微微用力,抬起了我的脸。
我有些不解,探寻地望向他的眸子,这另一汪夜色里,盛满了我。
“别动。”他一边说一边别过头去,嘴上叼着手套取下来,从我的包袱里摸出了那盒粉,拧开来,匀上指腹,然后点染在我的左眼下。
手炉真有用,这暖暖的触感,有点痒。
他索性拉下了我的面罩,帮我补了整个左脸的粉。
浓稠的夜色里,药铺的门敞开着,小灯一晕,我和沈叙款款对望,相互遮掩着与世难容的踪痕,在对方的眼里寻找着彼此。
“你还是去睡会吧,”他仔细地看着我的脸,神情装满心疼,“一累着它就会变多,从前脸上都没有的。这会都爬到眼下了。”
这里想必找不出一面镜子,我也没兴趣参观自己的惨状,肯定好看不到哪去。
“不疼就行了。”我一边含糊道,一边拉上面罩。
他叹了口气。
回后院时,我碰上了今早那位女子。
她脚步虚浮,险些直直撞我身上,是我闪躲得快,才只擦了一下手肘。
“抱歉抱歉,”她说着,往另一边倒过去,晃了晃才站住。
“你还好吗?”我站下了,问她。
她向我应付了一个笑脸:“许是太累了,头晕的很。我光愁孩子去了,这不,快两夜没睡了。”
我想了想,把她拉过来搀扶住:
“那你也回去睡会吧,我反正要去后院,孩子我帮你看着。离天亮还早呢。”
她几乎是靠在我的身上,话音喃喃:
“那真是太谢谢你了,小大夫……孩子醒了……要记得喊我起来喂奶……”
话音未落,她俯下身去,呕了起来。
一阵清凉窜上身,我一下子清醒地要命,拉起她就往沈叙那边去了。
果然,脉象上,与其他人一般无二。
但是,她和她的孩子先后出现症状,这是目前我们能抓到的最明显的联系点,也是唯一的联系点。
沈叙为她敷上药,待她稍微好转一些,就问了起来,务必要她回忆清楚,甚至推回一周前,所有能想到的行动,都一一记了下来。
我倒了杯半凉的水给她提神,自己也坐下来屏息静听。
虽是一周时长的跨度,几句话其实也交代清楚了,因着孩子还小离不开人,这位女子一直呆在家中做些手工活计,这么些时日,也就被家婆打发出门去买了一遭灯油,买完就回家了。
沈叙又问了她丈夫,更不巧,是附近一户庄家的长工,半月前就上工去了,还得小半月才回家歇几日。
我不由得皱着眉看沈叙,他扫视几遍纸上的字,又开口问:
“家里菜蔬日用,都是你家婆去买么?”
她点点头:“家婆待我倒好,我生了孩子后身子总是不舒服,她老人家总说自己闲不住要出去遛弯,一圈回来,该买的都买齐了,从不叫我操什么心。”
沈叙点了点头:“你家孩子还没断奶,那你与家婆吃的饭菜一样吗?”
“都是一样的,”她说,“我也不做什么费力的活,也不补什么。”
“身子不舒服去看过吗?”他又问。
“镇上只有一个小大夫,”她答道,“去问过,只说是月子病,少吃生冷多养着会好的,何况喂奶也不敢吃药,就罢了。”
“一般是谁来做饭呢?”他问得越发细致了。
她想了想:“是我,家婆偶尔搭把手。”
“碗筷杯盘又是谁来洗呢?都在一处洗吗?”
她好像对这个过于细致的问题感到有点意外,但还是耐心地想了才答:“是家婆洗得多,我有时碰不得凉水。洗时是一起洗,不过我用的她总要烫过了才许继续用,说是干净些。”
“你用的,”沈叙重复一遍,“你的碗筷杯子与她的不同吗?”
“是特地磕了一点缺来作区分的,”她说,“家婆总说老人嘴里不干净,我吃什么,奶水里就有什么,所以为着孩子的缘故,一切都得分开来,就连水都是各喝各的。”
他的笔尖停住了:
“怎么个各喝各的法?”
“家婆喝的是家隔壁井里的水,我喝的是特地从一条街外的庙里打来的水。”她说,看我和沈叙对视了一眼,又补充道:
“大夫不知道吗?这镇上的井都是相通的,只有小庙里那口不是,是单独一个泉眼。又因为是供奉香火的清净地方,大家都说那口井里的水格外干净些,喜欢打来泡酒。
第81章 欲辨旧心肠
我和沈叙从对方的眼里确认了这件事的重要性。
他从一沓纸下面抽出一张,我瞄了一眼,是他根据问来的话自己画的小镇的地图,粗略一看竟是八九不离十,也亏得他身体不便,不然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背着我已经出去逛过一遍了。
一个小圈画在镇子北边的小庙上。
“大家一般不喝那口井里的水么?”沈叙问话的声音都高昂了起来。
她也看到了那张地图,伸手过来指点着:“这庙里只有一个老和尚,不过很和气,他曾跟大家说,小泉不比活水,说没就没了,希望大家不要用得太多。所以虽然没人守着井,大家也都只是用来酿酒,做菜,或者给病人产妇喝。再者说,这个镇上北边地势低一些,一下雨坑坑洼洼一地泥,好些天干不了。屋子又旧,前些年失过火,稍微有点钱的都搬了七七八八,我家是没被殃及,又拿不出搬家的钱,才一直将就住着。其实小庙附近没什么人家,我家都算是离得最近的,才趁方便打来喝。其他人也没必要图一口水特地走那么远。”
说到这里,她好像也反应过来了:
“大夫,是不是……那水有问题?”
沈叙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叫她把孩子抱来就自己去歇息,天亮了我再去替她把家婆请来帮衬。
我接过她的孩子,又安抚两句,催她找个暖和的地方睡去,然后转头走到沈叙身边,说:
“我去一个一个问一下,是否吃过或者喝过与这口井有关的东西。”
他看着那张小地图:
“我去吧,你不大会问,问这种事要细,要引导着他们回忆,不然人很难想得起生活里的寻常小事的。”
我把怀里的襁褓递了过去:
“沈大夫,我也不会带小孩啊。抱都抱不动。”
他抬眼看着我,片刻后笑了起来,接过我手里那个烫手小山芋。
“天亮后直接去跟大伙说,别再喝那口井的水,也别喝酒什么的,尽量吃新鲜的食物。等我们弄清怎么回事再说。”他又嘱咐道。
“如果可能的话,”这句话的语气陡然软了下去,从嘱咐变成了请求,“你可以陪我去井边看一看吗?我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看我犹豫不定,他身体前倾,眼神恳切:“卿卿,我不想再坐在这里看别人忙了,我已经在山上坐了快十年,我不想空有这一身医术,我想救更多人,用我的手,我的眼。”
一点酸楚冲淡了我为眼前的蛛丝马迹感到的轻快。
“好。”我忍不住亲了亲他的眉边,把那点惆怅留在这个吻里,抽身去做自己的事了。
“其实你已经做了很多了。”怕他继续瞎琢磨,我又停下来,对他笑了笑。
他还了我一个噙着笑的眼神,也专心对付怀里刚刚醒来,扯着嗓子要妈妈的小孩。
其实没有沈叙说的那么难,先前问不出来,是因为没有方向,大家都是漫天乱讲。现在目标明确地让他们回忆,基本都能说出个一二三四。
好消息是,我们猜的不错,这些人里,有些是路过随便打来喝一口图个好意头,有些人是原本生着病,家人好意照顾,还有些人是喝了用井水酿的酒,或者吃了用井水做的酱菜、豆腐一类。总之,大家的症状多多少少都和那口号称更干净的井脱不了干系。
坏消息是,已经有几人出现了湿邪入体的症状,神志不清,竟有不详之象。即使又加了一服针对外邪的药,也没什么效果。这必不是简单的饮水不净,然而个中隐情,也没有进一步的佐证可以参考了。
我张罗着把最严重的几人挪到主屋,放在眼皮底下盯着,又去找了且瑜,转告了天亮后去通知镇上人的要求。他也没怎么睡,看着汤药,我说什么都点头如捣蒜。
“包在我身上,”他说,“通知几户就行,他们互相转告,更快。”
“还有,”我蹲下,靠近他,“我师父可能想去水井那边看一下,我力气不够,能不能请你帮忙背一下他?”
看他捅火的手顿了顿,我又加紧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