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她立马点了头,“刚到的时候路过了,我渴了,打过水,但是倒出来的时候洒了,我的碗也掉下去了,没喝到。”
“那你男人,他身上长虫吗?”
“没有,我看过,没有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
“长虫的人,这里有白色的点,很大一片。”她张开嘴,手指伸进去,指着侧边。
沈叙伸过手,掰着她的下颌看了看。
“你已经没有了。”
“真的吗?”她脸色一亮,“我没有虫子了?”
沈叙看了一眼小瓶子,没有回答,只是让她坐好,摸了一遍脉。
看沈叙的脸色,他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于是他不继续问,我也安静着,按着他的指示,检查了那女子的身体。血脉归位,只是皮肤上还有一点紫红色的痕迹,我造成的伤口也很小,已经止血了,再问她,也说没有什么不适,只是没力气。我也把了一遭脉关,只是气虚体弱,旁的没有什么,先前与镇上的病人相同的那种脉象也消失了。
“先休息,”沈叙示意我带她出去,“卿卿,帮我把桌上的药方拿来吧,还有纸笔。”
我自然乐意效劳,带那女子回到她的被褥那里看她躺好,我来到桌子前,先把砚台和笔拿到沈叙床头的柜子上,给他接了基本厚账簿垫在手里,这才回去取那叠纸。
我睡前才看过的药方,此刻却是空白的。
刮风了吗?我绕着桌子找了一圈,才不禁疑惑地问出声:
“桌上的药方呢?”
声音不大,我附近的人群却应声安静了下来,几双眼睛不安地朝这面瞟过来。
我心上飘起一丝不安,放大声音问道:
“桌上的药方,你们见了吗?”
没人回答,我又问了一边,语气更重了,有人被它压低了脖子。
终于,有一个细弱的声音打破了宁静,是墙角抱着被子坐着的一个小女孩。
“我……我爹信不过,拿去……拿去给镇上的郎中看了。”
指尖又一次被紧缩的疼痛侵蚀,我不觉攥紧了剩下的空白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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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亲属锐评:你这样写书不需要给读者付精神损失费吗?
笑死,天天啾咪大家,生怕被我虐跑了\(`Δ’)/
第90章 小楼遥酹月
我特地等到疼痛平息才回到沈叙的房间,递给他空白纸,勉强解释说是有孩子调皮打翻了墨汁,只能把上面的揭了。
他看着我,眉宇坦然,听着我磕磕巴巴编谎,不急也不恼,只等我说完了,才勾着嘴角摸我的脸。
“卿卿,撒谎不是好习惯。”这是批评吗?为什么他的语气低沉又温柔呢?
眼泪刚歇息了一段时间,这回又活跃了起来,沸腾在我的眼眶。我实在顾不得了,爬上床榻窝进他的颈肩,抽噎着向他诉说起来。
“一张药方而已,”他听完,拍着我的后背,宽慰道,“我再写一份就是了,什么要紧。再说,我从前不也教过你,我的药方无所谓谁看,任谁能有所改进,都是好的。”
“不公平,”我抱紧他不想松手,眼泪都顾不上擦,“你那么想救他们,他们凭什么这样对你。”
“不要想那么多,医者难为,想得多只会徒增烦恼。我既然想救,无论如何都是要尽力的。”似乎是感觉到肩上被我的眼泪濡湿,他微微闪身,捧起了我的脸,这样近的距离,我的泪光把他的脸映得格外清洁无瑕,连那道伤痕都化为这雪胎冰魄的见证。
他屈着手指刮掉我的眼泪:“你得多喝点水,不然眼泪怕是都不够你流的。”
被他轻松的口气感染,我也松下这口气,放开了他,乖乖去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坐着看他开方。
“这小虫子倒古怪得很,我刚才听得不明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呀?”他收笔时,我终于彻底平静下来,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他又验看了一遍方子,才抬头看着我:“按着我的想法呢,这应该是西北那边沙漠里的一种虫,寄生人身。”
“等等,西北?”我打断了他。
“嗯,西北。那女子方才也说了,他们住在沙漠里,冬日下很大的雪。你不知道,我朝疆土辽阔,南部湿润温热,许多地方冬季无雪,像你家曾居的西南边陲,冬季只雨不雪。能下雪下得很大的,必是极北的地方,大部分极北的冻寒之地都归静城,是静王的属地,那里少有人与中原相沟通。只有西北一带不是,这也和她说的人情风土对应,西北有大片的沙漠,大漠深处人们逐水而居,衣食原始。刚才她说你们汉人,也说明她应该是沙漠里的胡族。不过,沙漠里盛产一种香料,常有商人来中原出售,应该就是她说的树皮。她那个丈夫应是个香料商人,过路投宿,顺便做两笔小生意。”
沙漠,香料,胡族,这些词汇熟悉又陌生,钻进脑子里,却没什么对应的画面。
他继续讲。
“她说这种虫子在沙漠里常见但不可怕,说明他们的族人可以与之共存多年。既然一路南下,她的吃食不曾改变太多,虫子却突然加速成长,想必是为着别的缘故。我斗胆一猜,可能是气候,大漠残酷,干燥少雨,夏极热,冬极寒,人体尚无力自养,虫子也蛰伏体内,是以生长极慢。南来气候逐渐温和,像隐仙谷,冬日虽然有雪,但也实在没冷到哪里去。气候温和,虫体生长加快,逐渐胜过人体,这才危机性命。她不曾饮水,碗却落入井内,许是器具受了虫体污染,又带入水体,这才有了这场祸患。虫子进入镇上人身体,没了沙漠气候的桎梏,发展格外快,因此表征格外剧烈。”
我随他的思路想了想,又问:
“想必镇上的大家也会共用餐具器皿,但是有些人家也只有一人或者两人生虫呀?”
“这个嘛,”他握了握瓶子,“我也说不好,可能是家人也已经染上虫疫,只是身体状况好尚且能抵御才没有出现症状,也可能是因为虫子终究是活物,活物繁殖总需母体成熟,那女子身上的虫已具能力,被污水所染的那一部分人身上的虫却还没到这个阶段罢。不过这个也好鉴别,她不是说了么,染虫者口内生白色小点,不妨先验过是否感染再行用药。”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药方,追问道:
“毕竟是从未见过的虫疫,这药方真的安全吗?”
他笑了,替我把一缕掉下来的碎发拢到耳后:
“治从未见过的病,好巧不巧是我的专长。倒是你,煎药的时候好好背一背学一学,这只是治虫积之症的方子改了几味药,再加入对症止吐和益气补体的药材以承急症的身体之亏,即使未患虫症的人喝下也不会有什么不宜之处。等我们回揽月阁,你来写脉案,到时候该你为我讲析,参不透的话,就得领罚了。”
话头留在罚我一节,然而我并无不悦,心里渐安。
我真的太喜欢他谈及医术自信的样子了。
找方婶依方抓了药,我自己生了炉子放上药炉,且瑜自告奋勇帮我,我婉拒了。他也熬了这么久,是该休息一下了。
我看着药,又打开药方,一味一味药地琢磨,正起劲呢,房门一响,来的是方婶。她看我正在用功,步子有些犹豫,我把方子一折,把她让进来坐下。
“没啥,没啥,”她摆着手,“你忙你的,我就是来看看药。”
我知她必然有事,只是不好出口,就也看向药炉,静默地等着。
果然,半晌后,她开口,声音发涩:
“卿卿……你也还是个孩子,但我还是想拜托你,多多照顾些你师父。”
药还未沸,苦味却已经扩了满屋。
我没有作答,她就又添上一句,这回声音弱弱,更像是讲给自己听的。
“我离开他时,他还是皇子呢,吃饭穿衣都有人伺候着,这些年……”
“方婶,”我捅了捅火堆,“我和沈叙,都会照顾好对方。他现在也没那么糟糕,实际上,他什么都能自己做,还能治病救人,很厉害的。”
“也是。”她看着我手里的药方,脸上担忧之色渐渐缓下来了。
他心有所向,志有所往,我不想把他放在一个只是需要我照顾的位置上。他是沈叙,是我的老师,是我敬之爱之的楼上月,衿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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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提交了电子合约,不出意外的话就是签了长佩了\(`Δ’)/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一次过了。感激沈叙和沈卿卿,也感激一直一直在鼓励我的大家。这篇故事从第一个字开始都在跟着我的大纲平稳进行,故事外的我却收到了许多意料之外的赞美和肯定。其实我很清楚作为网络小说我和我的作品还有很多不足,是大家太疼爱我了,以后也会继续努力写完自己想讲的故事。这段时间真的谢谢大家!
ps改名是为了配合后续其他几本书~没有别的意思么么啾
第91章 照得满衿霜
果如那个异族女子所说,生虫之人口壁皆生白色小点,密集聚拢,粗看似疮。
分发药时,有人一饮而尽,有人将信将疑,我只解释病状,叮嘱禁忌,不再说任何无谓的话。
一圈发完,我坐回沈叙的椅子上,背我的方。
“姑娘,”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在身前响起,我抬头一看,是一位老翁。
我当他有什么需要,站起了身。
他向下按手:“我就是想问问,沈大夫怎么样了?”
我一愣神。
“沈大夫救过我儿子,现在又救了我,真不知怎么报答他,只能问一句……”他见我不答,接着讲了起来,“这镇上人见识少些,少见多怪,你……你和沈大夫心里宽慰些……无事可以来寒舍坐坐,一定好生招待……”
说到此间,他脸上也多了愧色,手指相拢,向我做了一揖。
我赶紧扶住他,连说受不起。
恰在此时,一声尖叫贯穿我的双耳。
顾不得其他,我放开他就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奔去,只见一个几岁大的小女孩正趴在母亲的臂弯里,呼哧呼哧喘着气。
“怎么了这是?”我跪坐在一旁,接过小女孩的身子,她气息急促,牙关紧闭。
“这……”她的父亲支支吾吾,被我瞪了一眼,才逼出一句话,“不知道啊……喝了药就这样了……”
四下哗然,周围的人交头接耳,已经喝了的面色皆变,还没喝的益发踌躇,余光里,已有一人想把药汤泼在地上。
我一边回想着方子有什么问题,一边摸着脉。可是越摸心里越没数,这紊乱的脉象确实像是药物所致,一时间我竟慌了神,加上四面的吵闹喧嚣,头像炸开一般地剧痛。
翻看眼皮时,我的手都有些抖了。
不能确定是什么样的药物之失,就不能判断症状之源头,更不能对症处理,恰如盲人行路,惴惴不安。
我只能先将她换至平躺,垫着自己的手臂,好歹呼吸顺畅一些。
人声突然停了。
我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我一回头,就看到且瑜向我走过来,他背上背着的,是沈叙。
半是无力,半是心痛,我叹了口气。
他回避着我的目光下地,重复摸了女孩的脉,对他的父亲问道:
“服药前后,可吃过什么别的东西?”
“喝了粥……”他小声答道。
“还有呢?”沈叙碰了碰她的额头。
“没了……”
沈叙抬头撇了他一眼,转而向女孩的母亲提问:
“除了粥,还吃了什么?”
女人紧张地看着她的丈夫。
沈叙不再管他们,手在自己的包里转了一圈,把油纸包的药粉抖进女孩的嘴里,然后掩住她的口鼻,直到她全部咽下。
味道飘来,我恍然大悟,是催吐用的粉末。
不出所料,女孩咳了两声,哇得一口吐出了药汤,然后逐渐恢复了正常,往母亲怀里哭去了。
“她之前吃的药里,有一味与我开的方药性相克,”沈叙的眼神只看着孩子,没有为她的父母浪费一星半点,“本可以有其他方法,不过想来你们也讲不清楚,索性先吐出来再说。缓上一天吧,明日重新服药,虫疫可消。不过先前缓解症状用的汤剂也不能喝了,今夜恐怕难挨。”
她的母亲终于闭了眼,别过头说:
“是孩子的父亲求了镇上的郎中,先开了药来喝了……”
沈叙的脸上一点意外都没有,他双手用力,极慢地向桌后的椅子挪过去。
围观的人又一次给他让开了路,只是这次,惊嫌的目光似乎少了很多。
我疾步而去,赶着助他爬上椅子。
“虫疫平息以前,”他看向药铺门外的街道,目光却又好像穿透了那些暗牖空梁,投向朗朗长天,“我就在这里。”
金声玉振,平心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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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楼上月,爱衿上霜。
楼上月是怜万物万生万灵之请光。
衿上霜才是沈卿卿一个人的宝藏。
第92章 拥衾掩红豆
全依着沈叙的性子的话,一定是要等到疫病完全治毕才会回揽月阁的,但是一晃十多天过去,算算日子,月信就在前头等着我。自然不能在方婶这里发起毒来吓人,他也决计不放心我自己回去待着,所以尽管还有几位或年老或体弱恢复慢的病人留下养着,他还是选择捎信去谷里叫来了另一位大夫接替他守着。
被他叫来的大夫叫银瑶,尖脸浓眉,狐狸样的眼角,上挑的弧度看起来很危险。说真的,这个名字真的很适合她。和谷里的所有大夫一样,她也穿青色袍子,但项上腕上都挂着银饰,黑发收在脑后,斜插了几支样式独特的银钗银簪,走进来时,身后留了好长一串丁零当啷的碎响。
不过她身边也只有首饰相碰的声音,因为实在是话太少了。
实际上,自她走进这间药铺,到听沈叙讲完病症,再到她拿到药方脉案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为止,我们都没有从她嘴里听到一星半点声音。她不看我,也不看沈叙,每一页写着字迹的纸,她都逐字逐句地读得很细。
冬日里天黑得早,她来时余晖尚在,不出一刻,已经全部烬灭,小镇的灯光疏疏落落,勾成一张手艺不精的罗网。
我为她手边添一盏灯,沈叙则订对着药方和药材,一时间室内只剩下她身上的银饰,被翻页的动作带得簌簌而动,煞是好听。
“我知道了。”她合上那本临时找来充作脉案本的簿子,简短地抛出这四个字。
沈叙也抬起头:“多谢你。”
然后又归于沉默。
我略感一丝尴尬,主动站起来邀请她去看一看病人,摸一遍脉。
她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只是站起身,把自己随身带着的药箱打开,哗啦啦把身上的首饰都拿下来丢了进去,只留头上的簪钗,然后低头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