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该是要我带路的意思吧。
银瑶诊脉的方式不大通常。常说望闻问切,一样不少,银瑶问得少,脉也只听一侧,但看得很多,不仅舌苔,连头皮,眼内、牙齿甚至手指脚趾都要看一遍。好在留下来的病人要么实在病得重,要么十分信任沈叙和隐仙谷,对她这套多少有些超出认知的看诊方式并无微词。
夜深时我坐在沈叙床头喝着姜茶暖身子,对他说起这些,他手里订对着药方,嘴上和我解释:
“银瑶是西南边地的苗人女子,前些年西南曾经有过一场大乱,她的整个部族好像都被波及,只留了一个她。一路北上流浪到了隐仙谷,也就被沈万年留下来了,她自己也想学汉人医术,跟着沈万年学了一些日子,估计融合了自己的想法吧。看诊嘛,本就是摸石头过河的事,谁说水里只有一条路呢?能治好病人,什么方法都行。他们苗人擅长下蛊,苗医就擅长解蛊,所以谷里碰上蹊跷怪病都会先问问她。此番下山来,我也拜托沈万年问过她的。”
厚厚一沓药方,他一个没拿稳,就从床边飘下来几页。
我捡起来把它们归位,明日就要走了,剩下的几位病人虽虫患已了,调养身体所需却各自不同,沈叙为每一个都开了药方,现在又要给银瑶誊抄一份,是以忙到了现在还没睡。
我原本是来帮他的,却被他明令禁锢在床边的椅子上喝姜茶,说是怕我帮倒忙,我心里也清楚,无非是觉得我这几日熬得太过,再不休息休息身体受不了而已。
血魂散与我的血脉共生共息,这是沈叙的猜想,如今看来不无道理。这几日劳累得多,身体有所亏空,这瘢痕就肆意疯长。我先前还没什么感觉,因为每日都是沈叙拿脂粉为我匀面遮盖,直到上次偷偷洗掉脂粉照了镜子,才发现整张左脸都快被爬满了,吓得我连补了两个晚上的整觉,它才褪到了嘴角。
实话说真的挺可怕的,我越发不乐意照镜子了。沈叙看我的眼神倒是一切如常,好像这些痕迹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门上叩了三下,方婶打开门。
“小九,明天真的要回去啦?在这里多住一阵也方便的。你回去了只有卿卿照顾你,我不放心……”
他把纸页笼整齐搁在一旁,示意我坐到床上去,把椅子腾开给方婶。
方婶坐下了,目光扫过沈叙身下平整的被子,快速地逃开了。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相互搓着。
“卿卿不是挺细心的?”他带着微笑,“您这样说她会不高兴的。”
我瞪了他一眼。我可不会不高兴啊,我很理解方婶的好吧?
“那自然,”方婶一听赶紧解释,“我不是说卿卿不好的意思,只是她也还小呢。山上又没别人给你搭把手……其实你愿意的话,就在山下住着也好,我这也宽敞,且瑜这孩子心眼实还有劲,你需要了也能派上用场。”
看他没有反应,方婶又补上一句:
“我都着手给你挪个房间出来了,你也能在这里看诊,都随意的。”
沈叙笑了笑,说:
“方婶这里自然没有不好,只是山上的布局陈设,对我更方便一些。我毕竟与寻常人不再相同了,回去倒真是住得更舒服些。”
这番话毕,方婶似乎被噎住了,久久地埋头沉默。我也被惊得瞪着他,其实此时上山完全是为着我的缘故,他大可不必用自己的身体缺陷来袒护我的需求。
况且,他以前从不讲这样的话。
他悠闲地看着我笑,那脸色简直像在说,我说的都是实话。
我不禁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手。
他回握,紧紧把我的手包在了掌心。然后掀起被子,把这相牵相依的一幕掩藏到软软烘烘的棉絮下了。
第93章 翻炉灼青肠
明明只是离开了十几天,再回到揽月阁时,却觉得一事一物都是久别重逢般的亲切又陌生。
只有阿墨还是阿墨,不会因为长久的分别对我有一分额外青眼,饿了冷了就来粘着我,吃饱喝足就自己找个地方窝着。
方婶把且思留在山上,是为了她安静养身子,也是为了替我们看着门,顺便喂喂鸽子逗逗猫,我们这里的鸽子向来对我意见很大,倒是和她混的很熟,一个个吃食的时候巴不得粘在她身上。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替她诊脉,毕竟年轻,加上虫疫未曾扩散他处,日子也算得上闲散,脉象上来看,只要这些日子她多加注意,这持续数月的大事就可彻底翻页了。
直到且思小心翼翼地提起想要回家过年,我才惶惶然想起,明天竟然就是除夕了,这下真的是毫无准备。沈叙的腿还没好利索,在我的反复要求威逼利诱之下才同意每天换药,回来已经被我按回床上了,因此只有我为且思收了行装,又把她送到山下,眼看着她拐过驿站去,心里盈满了对她未来的祝愿。
走到回程的半路,左手腕处突突地疼了起来。数月翩跹而过,我已与疼痛有了十足的默契,知道自己即将被月信折磨,只得加紧脚步。
粗算算日子,果然忙碌使人信期不准,明明算好了还能空出两三日让沈叙好好休息一下,这下又泡汤了。
跨进门槛时,沈叙已经坐在门口等我了。
“不是让你多歇一会么?”我边说着,边脱了披风,拿出自己最快的速度往炉子上架了一壶水。
他跟在我后面,不言不语就参透了我的心事,只从袖里摸出了一个灌好的手炉:
“去躺着吧。”
我在疼痛中向来不记事,也不是我不想记,我也试图回想过,实在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徒留虚无的恐惧感涤荡我身,慢慢的也就放弃尝试了。
折磨终于把肉体还给我时,我才发现自己正用一个很令人脸红的姿势埋在沈叙怀里。
确切来说,是拿他这半截身体当抱枕一样,环着他的腰蜷着身子,锁着暖意,头靠在他胸前,被他虚虚地搂着。
他的心跳沉稳而有力,拍在我的睫上,眼边热热的。
“醒了?”声音自头顶传来,还有纸页落下的扑扑尘音。是他放下手中的书页,腾出手来靠我的额感受我的体温。
我点点头,又不想就这样松了这让人醺醺然的怀抱,霎时后悔,又摇了摇头,就着病后的钝力,狡黠地埋得更深了。
他没有说话,落在我发梢的呼吸却偷偷告诉我,他在笑。
不用抬头,我都知道那是怎样的一张笑脸,带着伤痕与宠溺,宛如冰裂的瓷面,观之叹之,沁目悦心。
“新年快乐。”他轻声说。
“新年快乐,”我也答道,又不放心,追问起来,“今天是哪日了?”
“初三。”这句的语气却变得焦心起来。
“我错过了拜见谷主,”我也有些丧气,“从前每年都去的。”
他低下头蹭了蹭我的耳边:“沈万年来看过你了,不算错过。”
“抱歉,我一定让你们担心了。”几句话的功夫,我就感觉累了,声音也小了下去。
他没有回答,紧了紧臂弯。
“沈叙。”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其实只是想叫他而已。
“我在。”他的声音好近,体温吹在耳后,覆一身悸动。
“你胡子长出来了,扎人。”
他笑了起来,示威似的又蹭了蹭我的耳廓。
他袍子胸口的银线被我的脸烘得暖暖的,随着他的心跳,丝丝缕缕渗着欢欣。
想睡又睡不着,索性漫天同他说起来。
“沈叙,你知道吗,”他不回答,只是拍着我的后背,“直到这次,我才突然知道了黑袍子上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刺绣,从前我还嫌它麻烦,毕竟洗的时候还得注意着点。现在我病着,也无比期盼醒来时能一眼就看到这样显眼的银光……”
说着说着,实在没有力气了。
他却接过话头:“我的腿是沈万年治好的,那时他也很喜欢穿黑色的袍子,绣祥云月纹。我那时经常疼得神志不清,但是迷蒙里见到那绣样,总觉得安心不少。后来我伤好些了,开始学医时,久不读书,一开始读不进去,总分了神。我也出不去,索性借了针线来戳着静心,慢慢的也就学会了这个绣样。”
一点点惊讶驱走了些许我的睡意:
“这些都是你绣的?”
他特意向后闪身,下巴的胡茬又挠上我的额头,很得意的样子。
“早知道就卖你的绣样了……”我嘟囔了一句。
“什么?”他没听清。
我赶紧掩饰:“没什么。”
被他知道我攒体己没什么,被他知道这体己打算做什么可就糟糕了。
他似乎还想再问,我只好闭上眼睛,装作困得不行,堵上了他的嘴。
竟然也真的把自己弄困了。
只是睡着之前,我还想利用一把这样好的怀抱。
“沈叙,”要求一旦带上了倦音,就让人拒绝不得,它或许不会实现,也能容我任性一把,“以后我痛的时候,你都会陪着我么?”
“当然。”他好像又拿起了书,声音有些不真切。
“那你痛的时候,我也会陪着你的。”
不知道沉入眠海之前,我有没有把这句话好好地说完。
他听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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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了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jpg
第94章 早莺催杏小
冬日的集市实在没什么可逛的,一筐筐根茎摆出来,哪个都是灰头土脸的样子,苦哈哈的。
我尖着手指拈起来一个芋头,实在提不起任何把它买回去的兴趣。然而我已经把这集市转了两遭了,不买点什么,怕是大家都跟我一起挨饿。
“哎哟,”摊主看我犹豫,拿起秤杆,稀里哗啦一阵响,“好吃的,甜的。”
环顾一圈,大家都要散下了,只好一咬牙,挑了三四个看上去总归不磕碜的,拍干净土才塞进篮子里。
逛得时间久了点,我有点着急,绕入小巷,只想赶紧回去。
这条是好几户人家的后巷,一般无人经过,我绕进来时,只有一只渠边喝水的鸭子抬头看了看我。
此刻身后却有脚步声,急急向我靠近。
胸口充起紧张感,连肩膀都变得僵硬,脚步被回头看看和加快速度两个选项扯得犹犹豫豫,直到一只手拍到肩上,全身紧绷的状态才化成一声惊叫,把我自己和身后那人都吓得往后退了半步,硬是站开了几尺远。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人偶铺的姐姐。
吓死我了,还以为要碰上什么歹人呢,我全身上下只有几个芋头一把零钱,抢了都不划算,怕是得害命才够回本。
她也拍着胸口,另一手挥着,估计也是跑的急又被吓得够呛。
我去替她顺气,手在脊上来回,总算是让她能说顺一句话了。
“可追坏我了……”她抓住我的手腕就不松了,“你跟我回趟铺子去呗。”
“什么事这么着急啊?”我生怕谁生病了,赶着问。
“这个嘛,来了就知道了。”她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走了。
我放心不下,追问道:“是谁病了吗?”
“哦那倒没有。”看她神色轻松,想必也没什么大事,我也就放松下来,随她往人偶铺子那边走过去。
“怎么跑这么着急,”我边走边问,“喊我一声也可以的嘛。”
“我在集上喊你啦,人多,你没听到。我还没走过来,你就着急忙慌地走了,我不大熟这片,差点跟丢,只好跑了几步。”
正说话间,已经到了铺子门口,她女儿看我来,把门推得大开,牵着我的衣角也要拉我进去。
“你长高了哎。”我看着她的头顶,是比上次来时长了点。果然小孩子只要一段时间不见,变化总是特别明显。
“是呢,”姐姐放开我的手腕,指了把椅子给我,又往内间赶,“这段时间蹿个子。倒是你,很久不见了,怎么一点没长啊?”
这个嘛……
我打着哈哈,又看到她抱出一个半人多高的大盒子,极好奇地凑上去了。
暗绿色的盒子掀开,里面躺着一双木腿。
比山上那双精致得多,虽然一看就知道是木头做的,但打磨得一丝不苟,即便没有刷过漆,表面也泛着微亮,膝盖处装着球形的木头关节也光滑齐整。整个看上去,除了两个关节避无可避地宣布着赝品的身份,其余的部分,甚至被她妙手雕成人体肌肉的样子。
更让我惊讶的是,这双腿是完全镂空的,腰部加高,像是从腰部起而到脚尖止,还链接着几条皮质的带子,用连环的铜扣系起来。
“这……”我一时不知道该惊叹于它的精美,还是奇怪于自己的小九九被看透。
毕竟我原本的打算是用一个练习针灸的借口蒙得一个人偶,再自己动手的。
她则笑得和气:“前段时间恰好我带闺女回亲戚家奔丧,回来才知道这边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也听他们说了沈大夫的事,一开始听了只觉得心疼,回来琢磨了一下,突然好像就明白你拜托我的是怎么回事了,所以稍微加工了一下,你看我想得对么?”
手抚过盒子的边缘,规整的方形踏踏实实的,我才有一点实感,重重点了头。
她把盒子彻底摊开,给我介绍道:
“其实真要做,量身定制未尝不可,只是我想沈大夫多半不肯,不然你也不会扭扭捏捏来找我。所以只能跟着他们说的摸索,他们都说沈大夫瘦得紧,我就稍微放松些内径,又特地加了这些带子,怎么都能固定住。除了关节都挖空得比较薄了,很轻的,我想了想,如果真的要和身体连接,你可以给里面塞上棉花,可能会舒适得多,也不会重到哪里去。”
说着,她还向我展示着自己的巧思,还提起膝盖处,关节稍用力就能弯曲,不论哪个角度看,都快能以假乱真。
“不过,”她脸上闪过一丝可惜,“这个恐怕也没多有用,我们做人偶都需要铁丝来捏主心骨,人体只会更复杂……”
我拉住她的手:
“足够了。谢谢您。”
她说的我又怎会不懂呢?我在沈叙门下,各样伤势见得多了,如何不知失去的肢体非神力不能挽救,沈叙那样的缺损,靠人力打造再精巧的仿品,终究都是装饰。
只要能让他站一站,能保护他少受点异样的目光,少听点冷言冷语,甚至能让他看一看完整的自己是什么样就好。
“不过……”我有些难为情,“最后那部分钱,我还没赞齐,恐怕得过一阵再来拿了……”
这确实是个问题,自从毒发以来,沈叙把我看得紧,偷偷熬夜做绣活不怎么实际,我的小金库很久没有进账了。
“没事的,那部分就免了吧。”她摸了摸我的头。
我赶紧摇头:“这怎么行?您出力又伤神的……”
“已经有人替你付过了。”她合上那大盒子,笑着说。
“哎?”我愣住了,脑子里晃过很多人名,却又都排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