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日光早早抛弃了人间,屋内彻底昏沉,只有炭火弱响,缩着一点点彤色,愈深入愈忘我,亦不知何时松下了力,只由着他逐渐夺回主导权。这回又是我熟悉的那个沈叙了,引着我靠在他的双臂搭成的港内,一手护着我的后脑,把我放回桌旁。
今日的炭火并不曾加的比平日多,我的脸上身上却都烫得紧。
他终于满足地放开了我,脸庞一偏,又缠绵缱绻地流连于我的颈窝,胡茬扎得我连连缩肩膀。
“沈叙,”我叫了他一声,“我知道你是什么样,我全都知道。”
“嗯。”他淡淡地从嗓子里回应着我,依旧沉湎。
“我都喜欢。”我垂下眼看着他。
他停下了动作。
然后一点一点地向下滑落,直到把头埋在我的胸前。
不用等着衣襟洇染,他抖动的肩膀已经告诉我了一切。
命薄缘悭,但一方放声哭泣的小小天地,我还是能给沈叙的。
夜深了,我们却还在大堂的地板上。遥遥想起,我曾在这里缩在沈叙怀里翻看他为我写的病例,为我留下的伤疤。今日换他躺在我的膝上,十指相扣,话题胡走游飞。
“从前我不大看窗外,看了也无事可想,”他歪着头向外,长发从我的膝头流到地上,触手微温,“最多想想你过得如何,虽然沈万年每次来都讲,总归不是亲眼能见,慢慢的也就淡了,无病无灾就是好消息。”
“有谷主,有阿纤姐,还有小欣,我自然过得好。”我答道。
他笑了笑,似乎不那么信服这个答案,也不纠结,继续讲着:
“后来沈万年把你送来我身边,我就觉得,你怎么那么能动啊。每天光看你跑来跑去都觉得累。早知就不该给你木屐,实在是吵得我心乱。可是再后来,我就不那么想了。我开始看窗外,看春叶抽张,想陪你踏青郊游,看夏林葳蕤,想带你戏水纳凉,看秋叶漂泊,冬雪淋漓,想起十几年前,用自己的脚踩过落叶积雪发出的厚重声音,那样令人心满意足……可是窗外永远是窗外,我困在楼里,只能等你回来,把春雨夏风,秋叶冬雪的一点点影子抖在揽月阁的地上。”
“可我总要回来,”我接过话来,“不是揽月阁困着你,是你守着这里等着我,窗外也不再只是窗外,我们一起在这里,四季安宁。”
他只是笑。
雪停了,积了一地粼粼熠熠,透过糊纸,萤满窗棂。
今年的最后一场雪就这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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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了,沈叙终于为自己哭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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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曲曲低如屏
早春吹绽新芽,揽月阁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沈叙有了更好的义肢,坐着的时候也不那么辛苦了,常蹙的眉头都松了好几分。有其他需要时,他也不再有所避讳,倒使唤我少了些,弄得我有种即将失业的焦虑,好在只要天气回暖,我们的院子里就会有无数事等着我去做,不用急在这一时。
白日里我依然随着他看诊,晚课则宽松了不少,必须读背的书我已经学得差不多了,诗文之类每日也耗不了多久,更多的时间就拿来替他整理脉案药方了。我也曾向他要求学习解毒,为自己的增加一点生的机会,他虽也尽力教了,然而左不过也是要我多看多背多见多练。揽月阁名声在外不假,真碰上的中毒病案一年也不过几桩,想多见也多不到哪去。更何况真的见了,人命关天时也轮不到我置喙半点,多练也无从谈起。总的来说,在沈叙的经验和积累面前,除了替他分担点别的杂务,让他空出时间来查阅和炼药,我是帮不上一点别的忙。
对此他也毫无异议,甚至劝我不用在血魂散这样的秘毒上花什么心思。
“常人一辈子也碰不上一遭,你只把最寻常那些毒药的使用和应对背全学会也就够用了。”他这样说。
“我自己的命自己也得出点力不是……”我叹气。
他蘸了墨继续在一本书上批注着,不再理我了。
今日雨大,原本约好要来的病患都没上门,我把门虚掩着,称药材。雨雪天沈叙都不大舒服,也不怎么说话,有一阵没一阵地翻着书。
检查一遍药屉,确认自己补全了,我活动一下站久了有些酸痛的腰腿,坐到沈叙身边。
“要做什么?”他递过来一张空白的纸,我打量一番,问道。
“治虫疫的方子,”他说,“早说了要你背下,考你默写的。”
我以为这事早就翻篇了呢,原来在这等着考我呢?
写就写,我随便抽了支笔,三下五除二默了一张给他。
“少了三味药,”他看完又给我打回来,“重写,写整齐一点。”
“真的不记得了……”我挠了挠脸颊,有点不情愿地承认道。
他看了我一眼,给我添在纸上:“抄一遍给我,下午再查一下书,晚上你来给我讲这张方子。”
“哦……”我弱弱地答道,依言抄好交给他。
他认真读了一遍,这才把它夹在手中纸页的下层,自己又继续写起什么来。
“这是什么呀?”我凑过去,只见他正在誊抄一份自己写的记事,大体是描述虫疫的成因,发展、病状一类。
“谷中有一本医脉总案,”他耐心地向我解释道,“我这里,药王殿,还有各处隐仙谷所属的药铺诊所都有一份。遇大病、奇病或者疫灾,都要详细记述,再附上有效的药方供后人查看参考。这次的虫疫规模不大,但也该记入。”
这么说的话我想起来了,是有这样一本总案,我见过,也读过,只是没留下什么太深的印象。
“这次的虫疫之前没有记述过类似的么?”我去找来揽月阁抄录的这本,翻看起来。
“自然没有,”他边抄边答,“每年都要新抄一遍,我早就记熟了。要是有的话,何须自己这么麻烦地摸索?”
我不说话了,颊上有点发烫,是愧色,只得埋下头,去研究那张险些被我忘记的药方了。
沈叙誊完,又默读一遍,这才搁下来,自己爬到地上,拉着椅子到书架跟前去了。
我抬头正赶上看到他想把一个凳子叠到椅子上去够高处,吓得手里一抖,墨迹撇出了纸边。
“我来我来,”我赶上前,“你要找什么啊?这摔下来怎么得了?”
他闻言,也停了动作:
“我看你认真,就不大想打扰你。方才被你一问才想起来,我是在一本书上见到过类似的描述,只是写得太晦涩,一时没回忆起来。你帮我找找看吧,印象里是本写得很玄乎的册子,应该被我收到高处去了。”
我快速地甩了鞋子站上去,也不忘叮嘱他:
“以后这种事直接叫我就好了……”
书架的上层落了轻灰,确实是许久不碰的样子。我跟着他的说法,排除了些规规整整的大部头书籍和不同版本的入门册籍,跳过论辩文选,把看上去符合描述的都抽了出来,遥遥扔到书桌一角供他翻阅。
“应该是它了,”他浏览了几本就确定了目标,“下来吧。”
“哎。”我答应着,把身上的灰拍了拍,又把椅子给他推回桌子跟前,这才坐到他旁边,与他共读那本看上去泛黄且脏的册子。
看了一页多,也没懂得其中的神啊鬼啊道啊气啊是什么意思,倒是从侧页的污渍和燎痕看了出来,这是谷主让我从那个不爱说话的老医生处带给沈叙的。
“啊,这是我带回来的那本……”我指认道。
“嗯,是吗?”他沉浸在内容里,只简短地回答道。
脏兮兮的册子被沈叙重新包了封皮,整洁了不少,是以我一下子没认出来。
“找到了,”他指给我看,“西北绝漠,有旱气,极盛而自口眼入人体,常见于西北军士将帅。初时无虞,或偶有心悸,皮损,作内外两邪相搏之兆。常居漠北,无见性命有损,及南下则禀赋难耐,发于内经,冲于胆肺,见于表体,不医。”
被他读出来倒也还算通顺白话,书上的字迹却是细窄诡秘,许多字的写法都太不常见了,还我来读的话,恐怕只能靠认得的反推过去,还不一定对。
不过这说的确实很像是虫疫,把旱气代换成蠢蠢而动的小虫,怎么看怎么合适。
沈叙微微笑着,用他那支专作批注用的细锋兼毫圈起“不医”两字,在一旁的空白处批道:
“详方后附”。
“这本也得重新抄录一下了。”他边说着,边向后页翻看过去。
我笑了笑,心中充盈起一种愉悦,是看到无药可医的定论被修改的欢欣。
茶凉了,该重烧一壶水了。
沸水冲进湿茶,蒸腾上来的水汽钻进眼睑,有点酸酸的。
我把沈叙那杯送到他手边。
却发现他持着册子,双眼愣愣地看着地板,面色青白,素无血色的双唇微张开着。
“沈叙?”我担忧地叫道。
他没有回答我,但指尖微抽,册子应声而落,砸在地板上,合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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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怕,不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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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不枉经年志
那一瞬间,我心里擦过了许多许多不好的想法,甚至开始回忆,这几日是否让他受了风着了凉,或是有什么急病陡然出现,搜肠刮肚排除了一遍,才敢上前去。
也未过多久,再抬眼时,沈叙已经滚落到了椅子下面。
我失声,以为他是晕过去了,跨步上前,却发现他正趴着翻那本册子,支撑着身体的手抖得厉害,连同洒在地面上的发梢,都颤得慌张。
“怎么了……”我跪坐下,去拉他的手腕。
他不说话,把册子弯成弧,翻找着,本就泛黄发脆的书页被这么一折腾,吱吱地叫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声音。
终于,他停下了,嘴唇哆嗦着,默诵着上面的字。
我无奈,用不由分说的力度把他扶起来坐稳,他似乎并不在乎我做什么,眼睛没有离开过纸页。
“到底怎么了?”我稍有点不耐烦,凑很近去看,小字密密麻麻,在我眼前旋成一团一团的,“我看不大懂……不要吓我好不好?”
“这里……”他从一堆蝇大的字里拈出来一段,“我从前怎么忽略了……我……”
什么事值得这么激动……
我皱着眉努力解读起了书上的谜,可惜实在没认出来几个字,只好继续求助:
“嗯……我没看懂……”
沈叙的面色也终于恢复一些了,嘴角甚至有些上扬,眼中流光,尽是风采。
“我扶你到椅子上看吧,”我建议道,“然后你给我讲讲,到底发现什么啦?”
他依我所说乖乖坐了回去,手上一刻不停抚着书页,像捧着什么来之不易的宝藏。
“你看这里,”一坐稳,他迫不及待地对我说了起来,手指捏得我手腕发胀,“血咒古已有之,血孽生血咒,血咒血生,栖之息之……中间的不用细看……有至高至洁至明地,蕴世外之物可冲孽……冲孽邪性,同孽同生,咒可移矣。”
“我从前只觉得这本书写的都是玄妙之事,虽然通读了,却未曾和眼前的事物联系起来。方才看了虫疫的记述,才思虑着,许是此书原作对有些事物也未知全貌,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和经验大体描写一下。从前我只重视明确诊断的资料传说,是我忽略了……”
我及时打断了他的自责:“所以这一段说的是血魂散?它的意思是……可以解?”
他点点头:“嗯,把它的孽想成血魂草,用咒代称血魂散,中间这里很多写的症状其实都能对应上,另外这些不能的,可能是有所混淆,牵强附会,也可能是我们了解不全。但它也肯定了我的一个想法,血魂草是用血炼化的,血把它带到人体内,使它重新开始生长,阴株可以每月快速长成,御赐的解药就是我的家族之血,可以让它重新开始生长的循环。阳株则需要更长的周期,汲取血脉之力,因而症状并不明显。只是这样一来,一旦长成,就是根植人体的伴生之疾,无法压制。”
“但是这里最后说了……世外之物……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按此书所说,可以抵消血魂草的邪性,利用血魂散栖血脉而生的特点,以与下毒时相同的方法制毒,加入它提到的这样东西,再次服下,打下身体中的血魂散毒性。”
他的激动溢于言表,带得我也心跳加快,生的希望摆在眼前,不喜悦是假的。然而稍一冷静,丧气很快有一次占领了脑海。
“可是……”虽然看着沈叙的笑靥,实在不想打断他有所发现的欣欣然,可我还是忍不住问道,“我们也不知道它所说的世外之物是什么……它说的这么不清不楚,怕是也很难找……”
“我一定会找到的。”他捏紧了手指,“我也不是虚耗了这些年,既然有它一本书记述,如果不是它的作者空穴来风,一定也会有其他线索,无论多难多杂,我也一定会把它找出来。”
我咬了咬嘴唇,心下有些复杂。既有看他如此坚定为我的感动,也有对他这份付出的担忧,更有不可说的,对事态发展的悲观。书籍典册浩如烟海,就算有,如何就能被我们撞上呢?有那样的运气自然好,可若如同眼前的小册子,看过却未曾了解呢?
虚虚实实,恹恹杂杂,说不出口。
沈叙却已经先行动了,他去自己房中,打开了所有的箱奁,把收藏的书卷一本一本拿了出来,分成好几堆。
“这是做什么?”我走过去,帮他从箱子中往外递书。
“我分一下,”他道,“我看过的都有笔记,也有些印象,先把最有可能的分出来重新读一遍,有线索了再去追。”
我无言,只默默帮着他,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悄声叹了一口气。
不论我怎么想,沈叙都铁了心要找下去,他寄了信去,婉拒了每一封诊约,将病人悉数交给谷中的其他医生,又与方家商议好,除非万分紧急的急症或无法处理的中毒,都转送谷中他处。谷主出游,阿纤姐也不在,他甚写信去其他地界的诊所请了大夫回来坐诊,好在谷主桃李满天下,这种邀约倒也算有用。
无事可做的我,除了在院子里和春风带来的新芽旧叶自言自语,满腹心事,实在无处可吐。冬季一过,长日愈漫,我深知再多胡思乱想也只能寄予天光绿植,索性开始整理阁中旧物,顺便把他没来得及照料到的书册粗粗过一遍,但凡似是而非提了一句的都挑出来等他确认,也算我给自己做了点贡献。
只是这样的没事找事也占去了我不少时间,一不小心就忽略了些许旁事。
比如沈叙的身体。
毕竟他忙于笔头之事,皱眉又是惯常的表情了,我丝毫没有发觉不妥,等到他已经需要手肘撑起桌子才能勉强稳住身体时,我才又一次想起,他没有健全的体魄,这样长时间的静坐劳碌,于他是太过为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