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我上火的是,我勒令他躺去床上,想要替他检查,他却几番闪躲。
“我没事的,”他言辞恳切,却独独不看我的眼睛,“一会就去躺着,你忙你的。”
“我有什么好忙的?你现在就去。”我没好气地说。
“一会,看完这几页就去。”他低下头,敷衍道。
我看了看,分明已经是一本书的封底,还有什么可读的?
心头不详的感觉点燃了烦躁的火焰,我强硬地扣上他手中的书,用目光逼着他去了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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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徐徐指上听
沈叙的目光很少有这样软的时候。
平素坐在桌前,不论是诊脉、开方还是推论、建议,甚至在面对危重症状,最紧急的时刻,沈叙总是平静而坦然的,自然,全部源自自信。只要他在这里,在思考,就一定会有应对之策。
私下面对我时或许会有些改变,但总归是温和的,只有他需要我的时候才会显露一些脆弱的祈愿。
上一次看到这样赤裸的乞求,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彼时他病得糊里糊涂的,只想赶我离开。
而现在,他清醒无比,正由下而上地看着我,眼里盛得满满的,都是稚子一般的哀告。
心下不舍。
我慢慢松了语气,好言好语相劝:“躺下,我就检查检查,没事的话今天早点休息,明天就没事了。”
毕竟他看上去只是有些不适,也没有到需要处理什么的地步。
他依言躺下,飞快地拉上被子,对我说:
“那我就好好休息。不过现在还早,不如你去帮我把书取来,如果明天我醒的早,就在床上看一会。”
我点点头,被他配合得态度蛊住了,转身就要去替他取书。
走出两步路,心眼终于紧赶慢赶追上了我。
事出反常必有妖,从抗拒到接受,变脸这么快,耍谁呢?
好吧,耍我呢。
但必不可能让他得逞。
脚步一撤,回到窗前,果然,他正掩着被子,满脸惊慌。
我一把扯下才刚新换上的薄毯。
裸露的残腿被乍然到来的冷风激得一抖,把上面长短参差的银针带得弧光突现,从眼底一路扎到心里。
“沈叙!”除了惊声喊叫他的名字,我都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反应。
难过和愤怒不分上下,前后脚一起跳进我的大脑,挑战着我的神思。
一针一穴,真难为他在有如此损害的肢体上还能摸清脉位。
神医妙手,用在自己身上自然更加不同凡响。
“什么时候?”我看着他别开头,直截了当地问道,“为什么要给自己施针?”
“也就一两天,”他抿唇,“春日气候多变,有点阴雨就不舒服,我不想耽误……”
“所以你觉得我更希望你快点找到解药,还是更希望你身体康健?”
我的声音有点大了,想到他毕竟是为了我,收住了后话。
“我没有牺牲什么身体健康,”他急道,“你也是知道的,我这身子一遇到季节变化就时常痛痒,我只是不希望它干扰我的想法和判断。”
“你今天一直在皱眉……你都要坐不住了。”我的声音也小了。
他为难地看了一眼窗外:“那大概是因为明天要变天了,今天施了针也压不住。”
窗外暮色四合,看不出什么名堂。但他对天气的敏感程度比这山上的动物更甚,不是随便说来应付我的。
我咬着下唇,不甘道:
“你不舒服就应该休息,这样只会让我觉得愧疚。”
“卿卿,”他的语气里写满了耐心,“你不能用健全的标准要求我,你不舒服时需要休息,因为身体失衡,需要修养,辅以药物,恢复体气。我的腿就是治不好的旧伤,不适才是常态。我休息不休息,于事无补,浪费时间罢了。”
我熄了火,但还没消气,反而被话里的隐隐惆怅憋得透不过气,只好就近坐在塌上,撕咬着唇上的嘴皮。
比起曾经的反抗和排斥,我好像更害怕他这样大方又无奈地谈论身体。
无力感,渗入骨髓。
“也不能说是浪费时间……”我别扭着,不知从何说起。
“如果按你所说,不舒服就去休息,那我的腿十天里有八天都在不舒服,岂不是要一直休息?那我不就真的是个废人了?”他回答道。
“再说,”他继续说着,“我只是用针灸缓解一下不适,又没什么损害。如果一个相同状况的病人放在我面前,他的不适无法根治,我也会同样地选择替他缓解,让他生活得更好些。”
是这个理,可我好讨厌这句话啊。
“你以前不这样的……”我轻轻吐出一句。
“也不是不这样,忙乱时也会如此。只是你来了以后替我分担了不少,所以不曾见过罢了。”
“那你躲什么啊?”委屈上头,我追问道。
他笑了:
“大概是我也不想向你解释这些吧。不过说出来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堪。”
鼻子又开始酸了。
一直以来我都在努力让沈叙接受自己的缺陷,努力让他明白我连同他的缺陷处一并喜爱。
可是亲耳听到他向我讲述这是怎样的终身折磨,我还是忍不住落泪。
果然,从旁人的角度同情他,和从亲人的角度同情他,终究是不同的。
不,不仅是亲人,是想要和他共度人生,同心同愿的人。
手刚刚伸出去,就被他默契地握住了。他的掌心茧印依旧,粗喇喇地包着我的手指,熟悉又安心。
“别哭啊。”他及时出声,劝住了我将落未落的眼泪。
“那你今晚好好休息,”我和他谈起了条件,“下雨天就别下床了,要抄写的交给我做。不然我没事做无聊的很。”
“好,”他捏了捏我的脸颊,“长大了,不那么爱哭了。”
“那当然。”我白了他一眼,去点灯了。
心里却慢慢氤氲起了一个想法。
接下来的几天阴雨连绵,沈叙以我所说靠在床上继续工作,我就搬了矮几在他旁边守着,替他抄录下可能的线索,记述一些他的想法。
他为自己施针也不再避着我,甚至颇有拿自己当教资的倾向。
“外伤会改变肉体形态,”他指着一条横亘的伤疤说,“经脉位置也会相应改变,这是没有规律的,只能凭经验。像这里,原本的筋脉断了,愈合的过程中又有些偏移,你要从相对健全的地方入手,一路找下来,方有迹可循。”
我跟着他的手指摸索着,触感从康健的肢体逐渐变得狰狞,手里的针慢慢找对了位置。
他又捏了我的脸。
看着他的笑,我又有些恍惚了。
天气放晴,他又回到大堂时,我又回到了院子里,那个想法越来越明显了起来。
今日的阳光分外得好。
即使无人上门,我还是敞开了大门,任凭阳光透到桌案上,然后继续收拾着东西。去岁年节前错过了大扫除的时机,到这早春里,我才开始这项大业。
沈叙坐在阳光里,间或抬头看我一眼,或者叫我喝口水。
我把一个箱子安置在架子最顶上,恋恋不舍地抚了它,然后拍着手上的灰尘,跳下垫脚的椅子。
正对上沈叙从书里抬起的漆眸。
我对他笑了笑,笑意却被他瞳中的疑虑削得薄薄的。
“你在做什么?”他口气中有些不悦。
“收拾东西呀。”我面不改色地应着,把椅子拖开了。
他扫了一眼那个新放上去的箱子:“你在收拾什么东西?”
“就……”我不着痕迹地把垫脚的椅子推到墙角,“一些旧东西,不太用了,我就放高一点。”
“嗯,”他盯着我的眼睛,“什么旧东西要用你的新箱子装,还要特地放到我够不到的地方?”
我手心微微冒汗,回头看了一眼,顿觉失策,那个箱子是阿纤姐寄礼物用的,装的时候不曾注意,放在那里却格外扎眼。
“这几天都是,”他继续说,“我是忙着,也没忙到注意不到你在做什么的地步。你在搞什么名堂?”
我向后退了一步,立即被他抓住了手腕。
目光交汇,我紧张地说不出话。
“那我替你说,”他深深地责备我一眼,“你把自己的东西都收起来,藏到我够不到的地方,是考虑着哪天你不在了,我就不会睹物思人了,对么?”
我脸上好像被浇了一壶开水,窘迫地想找片沙土地埋起来。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抽出自己的手腕,想退到他够不到的地方,“我只是……随便收一收……”
其实我也知道,我的脸色肯定已经出卖了我,可是这样直白的话,我也不好承认。
毕竟,沈叙对我的用情之深,早已超出了普通的执念,而我又太过莽撞地在未知命途潦倒时闯进了他的生活,留下了一大堆记号。
更何况,沈叙已经比我来事好很多了,那时他什么都没有,后来逐渐接纳了我,现在他已经敢走出这方天地一小步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可以把存在过的痕迹都束之高阁,那是不是,他就可以快一点忘记我呢?
他爬下椅子追了过来:
“沈卿卿,你心里到底在琢磨什么?”
他的语气严厉地让我只想逃离。
“你以为收起自己的东西就能假装不存在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在我心里你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从来没有这样厉声追问我。
我吓得连连后退,不想,他在地上高度不足,抓不到我的袖口,只能扯住我的脚踝。
而我下意识地挣扎着,把他带得摔倒在地上。
这下吓得我不敢动了,又不好去扶他,只能关切地问一句。
“沈叙?”我观察着他的脸色,生怕弄伤了他,“你先放开我,咱们有话好好说……”
他趴在地上,似乎是撞到了哪里,一时起不来身,但是指尖劲头一点没松,狠狠握着我的脚腕处。
敞开的门外传来一声轻咳。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谷主站在门外,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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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万年:单走一个6。
第100章 昼夜无穷去
我把脚抽回来,又手忙脚乱地把沈叙扶到椅子上,我们谁都没看对方,慌乱的气氛却默契地存在着。
谷主也自己拉了椅子过来坐下,翻看着沈叙摊开在桌面上的纸页资料,皱着眉头。
“你怎么来了?”沈叙问道。
我去给谷主倒了杯茶,直捧到他手上。
他连喝了好几口,好像沉浸在沈叙近日研究的成果中,直到茶见了底,才缓缓道:
“我要去醴都,明日就动身。”
“不行。”沈叙拒绝他的语气和管教我时差不了太多,都带着一种对无意义的调皮的不屑。
而我夹在中间思索着要不要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
谷主笑得慈祥:
“刚刚收到的消息,皇后娘娘病危,圣上急召我入京诊治。”
沈叙则对这个理由毫无兴趣:
“我早就说过了,许纤不会弄错的。皇后娘娘的病根本没那么严重,就算有,也没有到许纤应付不过来需要从万里之外找人的道理。”
谷主把眼前的一页读完,放到了一边,嘴皱起来,很无所谓地看着桌对面的沈叙。
嗯……这是我该听的话题么?
反正他们谁都没有避着我的打算,我索性也找了个矮凳坐下来看他们拉扯。
“许纤警告过了,”沈叙继续说,“是皇上留意到了我们在探寻血魂散的奥秘,才召你进宫的。他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这一去自然凶多吉少。你只要推说身体不好,反正敷衍着不去……”
“敷衍着不去,然后呢?”谷主打断了他。
我听到凶多吉少四个字时,就揪住了谷主的袍子下摆,不过没有人在意我,屋里霎时沉默。
“然后等我过身,皇上要查的,就不是我,而是整个隐仙谷。”似乎是等到沉默够久已经压上了我们的头顶,谷主此番开口,口气老厉,不容拒绝。
沈叙没有答话。
而我模模糊糊知道眼前发生着什么,却不敢搭话,也不敢问。
“隐仙谷是远,”谷主也不在乎我们的反应,“也没有远到可以高枕无忧的地步。天下都是皇上的天下了,疑与不疑,查与不查,都在他一念之间。我若去了,是有是无凭我解释,只要运筹得当,血魂散一事自我而终,隐仙谷还是隐仙谷。我若不去,纵有再多理由敷衍,也撑不过几年,一旦深查,就算不提血魂散,这里的秘密也太多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揽月阁的窗外只有连绵山树,春日刚至,绿得很斑驳。
但我知道,他的目光正投向整个山谷,这里有诊所药田,有大夫病患,有教有学,有生有息。
这里是我成长的世外桃源,但绝非天公眷顾,而是有人筹谋。
我走到他身边,任他伸来一只遍生皱纹、褐迹斑斑的手,将我揽入怀中。
谷主佝偻得快要和我一般高了。
“我不同意。”身后传来沈叙的声音,瓮声瓮气的。
谷主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后脑。
我抓着他的手腕,无从劝起。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沈叙,一心对着窗外长天。
“谷主,”我小心开口,但也只是因为不想沉默,“一定还有别的法子,我们再想想……我们……您可以不去么?就待在隐仙谷……”
说出去的自己都大不信的话,真的有什么说服力么?
我求救地看向沈叙,他也回望着我,面色凄怆,默默无言。
谷主取出他那个酒葫芦抿了一口,语气又恢复了惯常的轻松:
“好啦,好啦。不用劝了,人呐,打定了主意就劝不动啦。”
明明是我们在努力,却说得好像他才是劝人的那个……
“卿卿,”他按了按我的肩,“陪我上山去祭拜一次吧。”
我还想再说点什么,被他向外推了一把:
“楼上的茶室有一把琴,去帮我取来我,我在后门等你。”
茶室里的琴?我恍恍惚惚地有这么个印象,原来那是谷主的么?
许久不上楼,空气中的微尘呛得我打了个喷嚏。
那把琴安然躺在案上,弦上落了灰,抱起来扑簌簌往下掉。
这还能弹么?我随意拨弄两下,倒也确实有声,可惜我听不准,不知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