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它擦擦干净抱走,下台阶时,我特地向屋里张望了一下。沈叙背对我坐在桌前,双手捂面,看不到脸。
连日的忙碌未曾让他的脸挂上一点倦色,此刻却被即将到来的离别压弯了腰。
“沈叙……”我小声叫道,“真的没有办法么?我们再劝劝谷主吧……听上去很危险的样子……”
“沈万年说的,是再有道理不过的,”他听上去疲惫极了,“我想反驳,可我找不到理由。”
一团棉絮噎在我的嘴里,咸咸的。
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想,为了一个可能能治好的我。
只是可能,就值得他们用一个肯定去搏么?
我抱着谷主的琴随他爬上山,残雪化尽后,和着旧年的落叶,被春风揉成一团一团灰黑的泥,聚在一起,孕出新芽,头顶是不是点下一两滴不知何年的春雨,是被我的脚步惊了清梦。
一路无话,谷主不知为了什么出神,我咬着唇在心里盘算着说服他的理由。
自然未果。
可是有没有理由,我都是要劝的。
暗下了这番决心,我脚步也变得坚定,竟渐渐超过了谷主,率先登上了那片埋葬故人的山腰平台。
阳光一如既往地投在林间碑上。
我走上前去擦了擦两块无名的石碑,作了一揖,回身时谷主已经坐定,一边抚弦一边侧耳听音,直到完全满意了,他才将那把经年的旧琴横放在膝头。
琴穗中间系着一个小小的狮子坠,荡悠悠若隐若现。
阳光镀满身飞金,暖得不像话,把一场祭拜硬生生煨成了慈爱的郊游。
直到琴声想起,我都没有找到一个时机开口去说自己也没想好的话。
也算是自小在谷主身边长大,这却是我第一次听他弹琴。确切说来,我在隐仙谷未曾有过什么音乐上的教养,至多也不过是出去游玩时在街头巷尾听上一点,无人教授,无人品鉴,自然不知好坏。我只知道谷主弹得忘情,乐声激昂,不似书上说的清心静气之坐而抚琴,倒好似有涛涛心事,需纵声而歌。
我端坐一旁,看着谷主。他的年迈已经无法用精确的岁月衡量,一双手早已被经年的劳作熬得枯干,皱巴巴得像是陈年的药材,此刻却在弦上轻歌曼舞,翻飞翩跹。
不知是曲终抑或是累了,他终于歇了演奏,按稳七弦,长叹一声。
那不是落寞的太息,反而更像是开怀的慨叹,气魄与胸襟悉数吐露。
“我已有半生未曾抚琴,”他开口,似乎是对我说,又似乎不是,“技艺生疏了些许,情志却一如往昔,痛快。”
我把目光投向林间叶下,迎着袅袅新阳。
“谷主,你与我的伯父是朋友么?”我问道。
“是知己。”他说。
一个问题梗在心头,我小心翼翼地问了出去,生怕拖带出一点点异样。
“谷主,我伯父离开,您一定很难过吧?”
“你是在替沈叙问吧。”他的陈述不容反驳,原来再小心也是无果,我的心思早就被他洞察无余。
可我还是坚持反驳了一句:
“我和沈叙……不是您想的那样。”
他笑了起来。
“你们那点心思根本不需要想就能看懂,”他说,“我把你交给他的时候多少就预见到了,不过我觉得无所谓,沈叙这孩子虽然对你是有些执着的,但只有那一点念头是绝对发展不到今天这样的。所以你们俩一定经历了一些属于你们自己的事,这就行了。比起纠结所谓该不该,能不能,会不会,不如珍之爱之,也就罢了。”
“至于你的问题,”他饶了回来,“生离死别,人间大难。我还没到能豁达登仙的地步,自然免不了俗。只是若再世重来,我依然愿与沈将军相交。别后的时日再难熬,也比不过当初情深义厚来得记忆深刻。无法相留或许是坏事一桩,未曾拥有却定然是此生大憾。”
“不过我也想替沈叙说几句,”他笑过,语气渐渐放得认真,“你或许是有爱惜之情,但他绝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他所经历过的未必是你能凭心体谅的,爱人有法,思之有度,这些你慢慢悟吧。”
说完,他抱着琴走进了林中,留我一人对着山风,一阵阵吹来拂去,都是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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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ddl赶完之后……甚至赶上了榜单任务【虚弱.jpg】
明天……一定努力……
【原地去世】
第101章 春秋非有形
下山之前,谷主一个人在林中待了许久。下山路上,我们好像都在为自己的心事所困,步至小路渐宽,我才恍惚想起此行的目的还有一样。
我跟在他身后,他执意要把那把琴留在山上,于是我们这下山路就走得格外轻松。
“谷主,”我叫道,“虽然您和沈叙说的事,我说不上全懂,可我知道您是想要去做很危险的事……我想请您再考虑考虑,再给沈叙一些时间,他一定能想到更好的法子,我也会努力帮他……”
他一路走着,一路用手杖撇开路旁的枯草,露出今年新生的嫩芽,良久才开口:
“自你出生以来,我就一直在探寻血魂散之秘,确切地说,是由我探访名医旧人,收集线索典籍,交给沈叙研究。我行事再小心,也终有暴露的一日。诚实来讲,今时今日已经远超我的预期,是上天格外眷顾了,我有十成十的把握将此事遮天过海。如若推脱不去,反而更加形迹可疑,况且我为医者数十年,不会不知自己命数几何,我死后,就没有人能把圣上的疑心控制在我一人身上,整个隐仙谷都可能是他的猜忌对象。血魂散是一等一的皇家秘事,我此番逃过,下回就是你,就是沈叙,或者无辜的谷中众人。”
他推心置腹,娓娓道来,我都明白,只是我恐惧于背上这深沉的罪孽,所以苦苦相求。沈叙为我留下的疤痕尚且可以随时间淡化,我也还有机会弥补一刻二分,倘若真的有人横身于我和未知的危险之间,我实在不忍,更何况这个人,是抚养我长大的谷主。
我惶惶地牵住了他的手,哀声道:“我们一定有法子的……您为我辛苦这些年,我实在不忍……”
“正因辛苦这许多年,”他打断我,“才更不应让我的奔波和沈叙的苦思化为泡影。如今也已有了线索,他日此毒得解,你健康舒心,才是真的遂了我和沈叙的愿望,值了这些年的用心。”
“再者说,”他对我眨了眨眼,“也不全是为了你,追查血魂散,是念着昔日我与你大伯情投意合,我想自己去瞒下此事,你的缘故反而就比较小了。”
说罢,他走到这条路尽头,停下了。
我也跟了过去,只见此处地势较高,放眼而去,是长林悠悠,山泉汇成的小溪飞入林间又跳入田垄,山下的药田点了一二人影,商队遥遥成了一团围着车马的人影,路边行人看不清服饰,但那相互搀扶的,一定是前来求医的。
春且未到浓时,这一看,却觉得有葱茏的绿意与生机,铺张而来。
“一开始我与沈将军只想找个宜人的隐居之所,”他拿出那个酒葫芦,摩挲着,“这片山谷倒是清幽少人,彼时只有几家人住着,大多是山野。我已小有些名气,偶有求医之人,也就让他们在山下安顿,慢慢聚出了个小小的村落,我看着那有心的孩子,教上两手,那些小病弱症也就能放手出去了。”
“后来,我从西南孤身回来,在揽月阁住了一阵,闲不住。又出去游历,这天下看着是承平日久,旱灾疫病水患却一直如同藓芥,彼此反复。我跟着灾患走,能救的人就救,救不了的就替他们收了遗骨让他们安息。我在东南的一个村落里遇到了许纤,那里常年水患不断,饥馑疫病都是常事,动乱也就停不下来。我过路时,那个村被聚众起义的流民洗劫一空,横尸遍地。我看着不忍,索性替他们起了坟茔,留了些日子。后来总觉得有人偷我干粮,就留了个心眼,抓了个现行。那时候她也就十来岁大,被我抓了也没二话,说要么带她走,她为奴为婢换口吃的,要么随我处置,反正吃了的还不回来。我没什么想法,只是觉得一个小姑娘家偷生不容易,反正我也想回谷住一段日子了,不如就带她回来放着,能学就学着点,以后也能给自己挣口饭吃,学不来在谷里待着也比在荒村里好。没想到她倒聪明,不仅医术学了去,还建议我在谷里开辟药田,兼做一些官府不大管的寻常药材生意。她心也善,从前我遇上些孤儿孤女,都是带回来随便找个人托付着,是她自己开了个园子,拨了些人去,收治孩童,弃儿就直接养下,成年再随谷中其他事务一齐运作。许纤有才干,把这一谷经营得有声有色,倒是我捡了便宜,坐享其成。”
说罢,他饮了一口,酒香隐隐约约。
“说这些倒不是为了旁的,”他继续道,“隐仙谷说不上是我毕生心愿,可也算得上半生所托,这里多的是我放不下的人和事。我知一去难回,沈叙和许纤如今已不需我嘱咐,你也算长大了,凡事也该多想多看,真到需要时,也稍稍帮衬一些。”
揽月阁的窗外只有药圃林野,我还是第一回 这样辽辽远望这片山坳之间的幽谷。群青环绕,雾霭息宁,这里有天下最富生机的春。
我也会好好守着这片春色。
我挽着他的手,一如幼时。哽咽都被临别的叮咛扭在舌尖,发泄不出,吞咽不下。
谷主执意不回揽月阁,绕到大路上走了。
“你回去吧,回去劝劝沈叙。我去了他横竖也是给我摆大道理,说服不了我还要硬说。我今晚上约了酒,明日就动身。”
我疾跟了两步,正要开口。
“不必来送了,”他拍了拍我的头顶,“今日我来就是为了和你好好道个别,我一生对儿女之事不上心也没缘分,耄耋之年还能看你长成,已是欣慰之至。”
“可是,沈叙也会想和您道个别的。”我拽紧了他的袖子。
他嚯嚯嚯地笑了。
“沈叙最知我心意,你不必忧虑。”
说罢,他兀自下山去了,一手拄杖,一手把酒葫芦晃得哗啦啦响,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词听不大清,调却依稀是在山上听过的。
我对着他的背影叩了三个头,一个是补今年的新年,一个是为养育之恩,还有一个是为了很多很多,从今日开始的愿望。
回到揽月阁时,沈叙已经神色如常,坐在桌前,像一点墨色落在昏黄的画卷中。
他写罢一封信,呼来信鸽,然后又立刻投入纸间,索求那个遥远的答案。
我走了过去,也不管是否会打扰他,毫不客气地坐在他的椅子上。
椅子很空,容得下一个他,还圈得下一个我。
他停笔,叹了口气,闭上眼,把下巴搁在我的头顶。
而我靠在他的怀中,懵然想到,如今沈叙只有我了。
“明天,我就去山下的诊所随诊吧,”我轻轻地说,这是决定,不是商量,“我要学得还很多,谷主和阿纤姐都不在,山下应该也需要人帮衬。”
他点了点头,喉结蹭在我的头发上,动了动。
“沈叙,”我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脸,不过无所谓,“我会陪着你,能陪多久是多久。”
也会倾力医术,能救多少是多少。
他没有说话,但我知道这不是抵触的默然,而是心照不宣的哀伤。
在我有能力护佑身边人之前,不辜负就是所能做的最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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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睡过去了,这回真的恢复更新……
接下来两天片场给沈叙和沈卿卿放个假哈哈哈小情侣去约会吧,我们让老演员辛苦最后几场戏(*´I`*)
(不妙的暗示)
第102章 灯头存妄语
醴都城的夜向来比别处来得晚,乡野里的暮色四合时,已是人静畜歇,而此时方是醴都城内华灯初上之时。
将军陵的长明灯从来燃不尽,都是拜守在这里的添灯人所赐。
那人窝在守陵的小屋里,脚边搁着一大桶灯油。
虽是在熙熙攘攘的醴都城,这里除了逢年过节规定祭祀的时日,从来都是无人问津的。寻常日子里,谁会去在意被功名裱在墙上的故年旧事呢?
长明灯不是为了活人而点的。
他把灯油桶架到了火上,这慢慢融化的窸窣声,是他长夜中少有的陪伴,所以他揣着双手比起眼睛,沉浸其中。
今天的静谧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
来人是一位老翁,长袍里的身子佝成一个大折,昏沉沉看不清眉目,只有须发的白飘在夜色里,触目惊心。
“您……”添灯人开口,久不讲话,声音被不大灵光的嗓子扯得有点哑。
“您且随意,”来人年纪虽长,话却讲得清晰,“我来拜祭故人,要不了多久。”
说罢,就擦着他的身子进去了。
他捅了桶化得不完全的灯油,心里泛起嘀咕。
这个将军陵已有数十年未曾添过新碑,祭拜先祖也就罢了,什么年代的故人啊?
罢了,与夜为生的人,从来不宜多思。
皇宫
这座宫殿建在醴都城的正中,地势也最高。宫中的许多楼阁,都能俯视醴都城。
内廷正中的一方宫室外,小十位宫女也在烘着灯油。
宫墙壁上的灯还没点,是殿内早早掌起的明光洒出来,铺得一地暖。
如果稍不尊重些,胆敢逆着光源抬一下头,隐约能看到一方匾额。
栖梧殿。
殿内上首的椅上铺着华锦,周边设着宝扇香炉,此刻空着,须得穿过好一串屏风隔出的廊,掀了琉璃珠串的帘,这才有了人影人声。
一女子端坐在榻上,手中持一册书,正凝神细看,指尖拈页,翻覆之间,只有她鬓上新金捻就的凤尾漾起点点碎光。
又一人匆匆而来,裙边带起阵阵香雾,却在榻边被沉静的气息绊得刹了脚,稳稳跪了下去。
“娘娘,时辰差不多了,”她的头垂着,声音浮上来,有点重,“皇上往宸贵妃宫中去了。”
榻上的女子纹丝未动,步摇坠下的玛瑙珠持持悬着。
“人找到了吗?”她问着,目光却粘在书页上。
“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从将军陵带过来,得好一阵呢。”
“不急。”
此话说罢,又一女子碎步而来,依样跪下,依样低声言语。
“娘娘,宸贵妃宫里突然闹起来,说是身体不舒服,皇上刚传了医官去。”
“知道了,你去罢。”
后来者退着挪出去后,她才又一次开口,对依旧跪着的那位说:
“等人到了再去。”
“是。”那人俯了下身子,极麻利地起身,也出去了。
一个时辰后。
沈万年被小太监引着,方走到一处宫门外,还没站定,宫墙另一边就响起人声,向这边来了。
云鬓上一尾金凤冠面,被夜晚的烛光辉映得愈发刺目,款款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