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身边。
阿纤姐一看是我,半是惊讶半是心疼,捧着我的脸好一阵摩挲,又是叹自己还是第一遭见,又是问我疼不疼痒不痒,语气里还留了点前几日不愉快的余怒,言辞间却是慢慢的关心。
“一点都不疼的,真的。”我和她打着包票。
她的手指暖暖的,从落点来看,那青黑色的印记也就才到嘴角,还好还好。
“是我缺了太多陪你的时间了……”她眼里又有了些自责。
这可不好,我赶快把话题岔开了去,又是关心她忙不忙,又是闲谈到暑热将至,不宜多思。
“你如今也确实会操心了。”她这样说着,语中却依然尽是寥落。
“不过,”她又振作了语调,“你急着来找我,想必有别的事吧?”
我悄悄擦了擦颈后的汗,想了想,决定从最难开口的开口。
“我……”我顿了顿,实在想不好怎么才能委婉地说,索性趁这一口全扔出去,“我待沈叙确实不是当作师长……我……”
我边说边观察着她的神色,却没能从中找出一星半点上回的气恼,只有担忧疲惫顺着那些皱纹舒展枝条。
“我知道的,”她接过我的话,“你这孩子喜欢谁讨厌谁从来藏不住,我看着你长大,一句两句否认怎么瞒得过呢?”
想也确实,我有些不好意思,闭了嘴。
她站起身,悠悠踱步到窗侧,缓缓对我说来:
“我亦知道沈叙对你也是一样的用心……或许比我们都用心,我全都明白,但我害怕。当日谷主把你交给他时我就反对过,我觉得你跟着我没什么不好,反正沈叙不管怎么样都会继续为你找解药——你不要怪我,我自然有私心,我想你无忧无虑,沈叙却总说你该出去走走看看。谷主说我是慈母心肠,如今我却觉得,或许是我对你忧思太过。”
我也赶过去,用一个拥抱回答了这番话,而她欠身抱了抱我,继续讲道:
“我自然是担忧的。我从不怀疑沈叙的为人,但你和他在一起要吃太多苦了,寻常人家的女儿有夫婿为自己遮风避雨,他的身体只会让你劳身忧心,如今你我都算医者,自然知道照拂病人是如何琐碎厌烦,沈叙的残疾要伴随终身,我怎么忍心看着你跳这火坑,更何况你还要听多少鄙夷之语,见多少奚落目光……我不敢想……”
我抚了抚她的脊梁,恍惚幼时她哄我入睡。
毕竟总不能告诉她她说的这些我都多少陪沈叙经历过了……
“不过,那天下山来后我想了想,”她笑了笑,“我这一生无缘男女之情,有幸遇到你,体会了一遭为母之爱,或许我的担忧真有庸人自扰的成分。我总觉得你还小,怕你莽撞,怕你后悔。可你似乎已经长大了……”
情绪满得说不尽,接下来的都是叹息。我一边把肢体上的安慰继续做好,一边悄悄拨了拨她的头发,把银色的那两根埋了下去。
直到羞色灼了天边,阿纤姐开口留我晚饭,我才恍然想起这一行的真正目的。
“我今日突然想起来,”我问道,“谷主的旧物可还收着么?我想找一样东西,不过不太清楚有没有,也不太清楚长什么样。”
“就在他原本的寝屋,我还没动过,”阿纤姐又被一位青衣的弟子叫住,“你且自己去看看罢,晚饭……”
“没事,我回去吃就好。”我乖巧地用这句话应下了她有些为难的神色,放她和那个看年岁才刚入门的姑娘匆匆而去。
她似乎比从前忙了许多倍。
我亦知道谷主甚少真的留宿这件寝屋,所以对屋内的灰尘早做了准备,出乎我意料的是,这里虽比不上揽月阁,却也十分干净,只是东西堆的多了,看上去暗暗沉沉的。
运气不错,我只粗略看了看就知,谷主将揽月阁的旧物与其他东西分别收着。以此为据,我很快就在一个藤箧中摸到了我意中之物。
一个有些旧的马鞍,在寻常样式的基础上加添了些部件,前有把手,后有倚靠,又增垫了一层稍软的坐材,还有十几条不同位置的绑带以供固定保险用。
我仔细看探一番,确认它除了在岁月变迁中被磨得有些黯淡,以及绑带的连接处有些破损需要缝补以外没有什么隐患,于是把其他的东西归了位,抱在怀里离开了。
阿纤姐看到我,硬是拨开又一次围着她的人们走上来,僵着脸看我手里的东西。
“所以,”她说,“你还是决定和他一起走?”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
“是啊,换作我是沈叙的话,我也会想要去这一趟的。”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决定好了什么时候动身知会我一下。”
然后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重重人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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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迟花掩旧舍
很难说我把那个马鞍递给沈叙的时候,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那张脸从惊讶到露出笑意只用了短短一瞬,眉间眼下,乃至努力勾起的嘴角,却都好像被揽月阁的药炉烟熏久了一般,苦得温吞。
语气倒还是如释重负的。
“这样一来就轻便多了,”他说,“我重新看看地图……我们能快上很多。北地冬日早至,多有风雪,越早抵达越好。”
说罢,他就想要回到椅子上去,然而可能是因为着急,手上用了两三遭力,都没能把下半身带上去,索性支起脖子在桌上摸索出那张涂画多次的地图,靠在桌边研究起来。
我找了针线来才看到他这一番折腾,也不好说什么,好在夏日里地面凉不到哪去,也便随他,就过去把那个小枕垫顺下来让他坐稳当些,依着他也看起地图罢了。
“我们北上,骑马不坐车的话就可以走些小道,不必拘泥大路了,”他分过来一半视野,向我解释道,“静城在最北端,路上怎么也得两三月,也不能太赶。况且据说这一带有人拥兵起乱,正在平叛,流寇灾民的,我们只能绕着走。”
他手指的地方是一片山,姑且还是我能看懂的部分,剩下的密密麻麻的线条冲的我头昏脑胀,勉强跟着他的手指盘旋而上,从他圈出的隐仙谷飞到地图最上端的一大片空白。
那里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为什么静城这一片是空白的呀?”我问道,这张图说粗也确实不大细节,但隐仙谷的几座山都标得清晰,那么大一片空很是显眼。
“因为画这张图的人没有去过,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沈叙答道,又接着和我解释。
“静王从前是我四兄,人倒不坏,我得以从宫中脱身也确实仰仗他心善。原也是该他做当今这个皇位的,可惜后来遭了些变故,身体也落了残疾,不堪担当江山社稷大任,就被改封了个王,扔到最北那片人烟罕至的地方去将就。北地苦寒,虽然传说本朝开国之君发迹于最北之山,然而直至十年前静王抵达之前,那里都只有散居的民众和下狱流放的罪犯。这十年里,静王在那里收留了不少身患残疾之人,倒据说是建城兴邦,统治有方,与其他王爵的封地竟没什么不同了。可惜除非身有病疾前去投靠,其余人等没有手信书函一类是进不去的,所以到现在除了一点没影没边的传说,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
这个故事我曾听过些,然而再听一次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个地方的方方面面都令我觉得难以想象。
“世上真有这么多疾苦之人,有一城之多?”我喃喃问道。
沈叙笑了笑:“你如今也算得一个大夫,光你我在此经手就有多少?泱泱此国,必然更多,只是世人或恐惧,或鄙夷,所以只得修饰残缺,逃避不便以致深居简出,自然不得多见。然而我们只是身子不便,还是得要继续活下去的。有静城这样的地方,未尝不是件好事,所以一传十十传百,投奔之人也就渐渐多了。”
话里的“我们”二字分外刺耳,我忍不住透露出小小的反驳:
“你与他们都不一样……”
他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脸颊,依旧是笑:
“我只是比他们有幸,有人垂怜,才能够学习技艺,有蔽身之处,还能有你。这不值得骄傲,而应当时时感激,馈以薄力。”
我捉住那只手,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面对他这番豪言壮语为自己的扭捏辩护道:
“我是说对我来说你与他们都不一样。”
“那是自然。”他迁就着我,继续低头研究线路去了。
揽月阁的一应生活用度其实相当简单,所以略收一收也就罢了,沈叙自己计划了盘缠费用,又送了各类书信去交代事务,我也就包了几件衣服以示帮助,好歹看上去不是事不关己的态度。
沈叙的衣物自然只有四季穿的袍子,除了厚度没什么差别,我是有些上山之前的旧衣,还有年节生日添置的裙衫,可是想想一路劳顿,再想想目的地未知的生活,顿时也觉得还是穿袍子最好。
这样一来我们的行装就分外简单了,再拾掇一个药箱出来,刚好往褡裢里一装,无需其他累赘,轻便适宜。
出发前的最后一日,沈叙空出来,迎了几位老患者来,为他们最后诊了脉开了方,也如对待濯玉一般,将以往病例一一交付。我从旁协助,心中总是微酸微痛的,不好去说,只得在人群多偷看他几眼。
只要是接诊看病时,沈叙总是坐的板正,长发束得一丝不苟。面罩拉起来,只一双眉眼,也是眸光翻覆,不落俗尘。
待病患散尽,我才靠过去,拉下面罩,仔细端详这张已经可以正大光明地据为己有的脸。
他眉梢轻挑,送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我们不久就会回来的。”我追着那双眼睛说道。
他好脾气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恰此时,门口传来一阵清脆的笑。
来人是两位妙龄女子,各自用团扇遮着半面,略施一礼后又私下低语,笑作一团。
我看了有些奇怪,毕竟来这里的多半是求医之人,不愁眉苦脸已经很不错了,哪有一路笑语盈盈的呢?
不过还是引她们坐到桌前,摆上两碗清茶。
“我明日便不在此间了,”沈叙的语气很温和,摘了面罩,更清晰而有力,“两位姑娘若是看诊,可以去山下谷中。若是旧时来过,请问芳名,我让小徒找来脉案送还。”
两人爆发出一阵大笑后,其中一人开口了,眼神狡黠:
“我们倒确实有些不舒服,不过听说这里有个俊俏大夫,特地来瞧一眼,瞧了大夫就能好了。”
沈叙蹙了眉头,不过也仅限于此,面上还是平淡。
我被这笑声硌得有些不舒服,把脉枕向前推了推。
“两位姑娘谁先来呢?”我问。
其实从年纪上来讲,我多半是该喊声姐姐的,但我不想,所以学着沈叙,把不悦藏在话里。
沈叙瞥了我一眼。
还是方才说话那人,大方地把手搁在脉枕上,另一人则掩了嘴,笑个不住。
沈叙的手刚刚搭上脉息,就被那姑娘反手一握。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得寸进尺,另一手攀上沈叙的脸,从那道伤疤轻抚到下颌,又顺着衣领落在胸口的银线,如一尾鱼落入浅塘,爽快地向下游去。
刺激啊……
我本想厉声制止,然而看沈叙态度坦然,毫无反抗之意,也就住了口,作壁上观。
“脸确实好看的,”那姑娘笑道,“这条疤可惜了点,不过也还不错,我可以不收你银子……”
在另一女子愈加放肆的大笑中,我后知后觉明白了这番话的意思,耳边烧了一下,连忙端起茶水掩饰。
沈叙又看了我一眼,眼神深奥,我咂摸不出个滋味。
“大夫不说点什么吗?”她靠得愈发近了,顺势就要坐到沈叙的腿上去。
我假装咳了两声,想略尽绵薄之力,却莫名被沈叙的眼神顶了回来。
他的唇角甚至有一丝微笑。
我虽一头雾水,也还是继续把嘴唇泡在茶里,不动声色。
果然,她一侧身想要坐在沈叙怀里,那双只是摆在那里作装饰用的木腿被这力轻轻一推,就斜了出去,她也感受到一丝不对劲,反手一摸——
就被坚硬的触感吓得一声尖叫。
距离太近,震得我有些耳鸣。
“你你你……”她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向后退着。
“鄙人这双假腿看来不合姑娘心意,不知是不是得加收些银子?”沈叙问道。
“你怎么……你……”看来她是真吓着了,脸色都有些发灰。
不至于吧,我终于咽了口茶,腹诽着。
“还是说,”沈叙接着道,“姑娘也对自己的身体不大满意,想置换点木头零件?”
还没咽完全的茶差点呛到我,我别过头去,把真咳咽了下去。
说不上来的好笑。
那姑娘没再多话,拉起同伴就跑出了门,还被不识相的门槛绊了一下,好险没有摔倒。
不然我还得给她们包扎,多晦气。
沈叙放松地靠向椅背,把被弄得有些乱的下半身整理齐,又来回扫了好几遍身上,这才抬了头看我。
“你笑什么?”他问。
“没有没有。”我矢口否认,又灌了一口茶。
“过来。”他脸色莫名有些危险。
我乖巧地靠了过去,随后被一把拽入怀里,顺势就坐在了那双刚才立下汗马功劳的腿上。
我想挣扎,却又被拉住双手,放在他的双颊侧边。
四手交叠,四目相对,他看着我笑。
“放我下去。”我先开口。
“就一小会。”他软了声音。
……主要是这玩意我花钱了,一会弄坏了算谁的?
不过不得不承认,这张脸上确实也让我不太想继续挣扎。
我仔细在他的神色间寻找一番,还是不大确定,只好小心地问:
“你生气了?”
他没有理会,反过来扔给我一个问题:
“好看吗?”
眉峰砺就,眼眸漆成,一点黛色,一撇绛痕。
还有深切的绵绵之意,我不忍沉醉。
唯有点头。
他狠狠地用脸颊蹭了蹭我的掌心,又凑在鼻尖,仿佛在寻找什么熟悉的气味。
也可能是在回味我们之间氤氲着的袅袅药香。
随后才满足地放开我,还贴心地半抱着把我放到地上站稳当。
“现在不生气了。”他笑着说。
又补了一句:“你才是该生气的。”
莫名其妙,我想,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第119章 快马踏新泥
冥冥中总觉得,离别的日子该是细雨迷蒙的,愁绪淅沥。
事实上,这却是个意外热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