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娘娘,有一事卿卿不敢确认,方才求助于我,还是得告知二位。”
我倒吸一口气,胳膊肘顶着他的肩头,这可不兴直接说啊,多少得让他们做做准备……
“娘娘的身体受血魂散影响,虽是姓名无忧,血脉的亏损却是终身无法补全的,日后恐怕难有子嗣。”
沈叙的话说得比背书还流利,直接得一点余地都没给他们留。
我只好凑到王妃跟前,准备着安抚她。
不想,她神色泰然,听得沈叙的话,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别无反应。
再看静王,也是平淡,在追问沈叙如何保养为宜,一点都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的意思。
我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奇道:
“从前遇到这种状况,大家免不得要沮丧的,您……真的没关系么?”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有什么关系,本来也不大喜欢小孩,王爷不也一样。”
理所应当的态度令我愈发陷入迷思。
反而是沈叙在我耳边轻咬:
“你看,他们俩就不是会在乎这种事的人,你多虑了。”
我横他一眼:
“你怎么知道?”
他手头绕着自己的发梢:“一半是以己度人,一半是了解深入。”
说完,笑意讳莫如深,不再言语。
恰在此时,一阵灰色的风刮进来,原是一个官袍齐整的人,匆匆行了一礼,奉上一纸公文,对静王说:
“王爷,襄王妃薨了。”
这句话带来了噩耗之外的意味深长的沉默,室内的气息陡然凝固,静王嘴角紧绷,沈叙的手也放了发尾,捏成了拳,王妃接过那页折起的纸时,颤得不成样子。
“他说,”她快速扫过纸上的文字,转述道,“端阳节后,皇帝至行宫小住,七夕日,皇后携嫔妃出游,机会绝佳。”
而后双膝一软,伏在静王膝头,哀声说:
“王爷,太仓促了,王爷……待我再好一些,就能领兵……”
静王独手将她捞起来,揽入怀中。
“襄王妃走时说了,若身死必为皇上所为,绝非意外。此番若不能抓住机会,下一个就是襄王,再之后就是你我。把静城留给你,我是放心的,万一有什么不测,亦有转圜的余地。”
我被搞得云里雾里,只抓住了沈叙的异样,趁那边你一言我一语没个定论,赶紧逼问他:
“怎么回事?”
他的神色也有些紧张,敷衍我两句,被我一一驳回,最后不得已,才长话短说:
“静王是我兄长,襄王是我幼弟。他二人算是兄弟中仅有的能对皇上构成威胁的了,所以封王之后,一直为皇上所忌惮。其余你也不必知道太多,只要知道……他们一直在暗中计划谋反既可。”
脸上的血液似乎洄流而下,虚凉得出了冷汗。
我是没怎么正经读过书,也知道谋反是大罪,断不如他说的这般轻松。
“你……早就知道了?”我问沈叙。
“算是吧,”他看了我一眼,“我提出进宫一事之后,静王同我坦白此事——你脸色很差。”
“我当然……你也知道,这是多重的罪名。”
“我不在乎,”沈叙的掌心贴上我的脸,“他们有他们的追求,而我,只求能治好你。我一路来到这里,也会一路往醴都去,至于是为了什么名头,我一点都不关心。何况……”
“沈叙,”静王掩着怀中王妃的脸,向我们这边说道,“尽快出发,可以么?”
“十六之后,”沈叙向我一挥手,“我得安顿好卿卿才能走。”
我听出了异样,插嘴道:
“等等,说好了带我一起去的。”
静王的脸上浮起一丝为难,郑重地对我说:
“沈姑娘,此去不为游玩。我们要尽快赶到醴都附近,路上耽搁不得。沈姑娘身子也不好,不如就留在这里,也与王妃有个照应。”
弦外之音,我亦懂了,长途跋涉,没有功夫照应我一个每月失神两三日的病人。
王妃开口了,声音闷闷的:
“既然沈叙不放心,就让卿卿住到我这里,总比一个人在医馆强的多。”
沈叙立马应下,说今日已是十三,十五就让我收了东西住到王府来,他守到我醒,就随静王出发。
也就……五日……
突如其来的临别使我浑身冒冷意,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的脊梁打着摆子,回到医馆,才想起继续按着沈叙问怎么回事。
他已经在整理桌上的书本脉案,听我问及,也不再瞒我,唤我坐去他的椅子上,环着我一五一十地讲起来:
“静王从前才是王位之选,当今皇上与他相斗多年,亲手将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襄王则是才学过人,但被皇上看得紧,不许他领兵或者做官。总之他二位是如何赶到一起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之间新仇旧恨加在一块,被皇上逼得走投无路,是没法安稳做王爷了。当今皇上确也说不上坐稳了这个位子,这些年饥荒瘟疫四起,叛乱流亡甚众,若是王爷乐意扶持襄王,怎么也能好上一些。”
“那怎么就这么快呢?突然一下就要……”离别近在眼前,我巴不得时时看着他,把他刻在自己眼中。
“皇上多疑,他们的动作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还未发难只是未有实证。而且皇上轻视静王而重襄王,所以拿了襄王妃去做质子,据说她临别时称皇上相疑则自尽为证。如今那位王妃薨了,说明皇上已经起了疑心,此时再不出手恐怕被先发制人。襄王之信意在指出,端阳之后皇帝不在戒备森严的醴都而在相对宽松的行宫,七夕之日皇后出游,可挟持皇后以作保障,其间二月则用于调集军士。这样一来,既有调兵之时,不算过于仓促,也有底牌在手,令对方不得轻举妄动,这确实是他们最好的机会,目前来看,也是唯一的机会。”
怀抱更深了些,他的语气也在我耳边软了下来,化成一滩柔柔的水:
“卿卿,你就让我去吧。我知道此事若是不成,牵连下来必是死罪,可是这也是我唯一的机会了。血魂草是宫廷至秘,你和我只身去宫里偷,实在是难于上青天,恐怕还没摸到门就做了刀下魂。与静王他们同去,事成则顺利取得,接你去醴都解毒,事不成也可趁乱摸进宫里,静王也已答应派个人跟着我,无论如何都能给你带出一点线索,那时你再……”
我转过身去,用食指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沈叙,”我看向他的眼睛,迎着那片澄澈的潭,“我信你。”
诚然,这忽然砸来的重重问题让我有些失措,可是问题既然已经来了,只有打开门面对它,不是么?
这句我信,是发自肺腑的。
沈叙把我搂的更紧了,宽阔的手臂摩挲着后背,像要把我变小,藏到心里才算完。
“你那么聪明,一定能帮着他们的,”我凑到他耳边,“你可一定要接我过去啊,我等着。”
怕么?我在心中问自己。
怕啊。我也是这样回答的。
从隐仙谷走出来,我才知道天远地大,知道世事繁复绝不是揽月阁盛得下的,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会卷到如此惊天大事中去。
可是沈叙不怕,我也不能怕。
唯有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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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叙必须要回去的。
回去面对一下自己的过去和并不想承认的身份,才能得到新生嘛。
第153章 天地载云还
从前不会别离,真到离别处,才知道不想浪费的时光,恰恰过得最快。
两日之内,也就够我们一同收了他的袍子裤子,够简短地叮嘱和告别,至于相思情谊,如何诉得尽呢?说不完,便索性藏得严严实实,免得泄了一点秘,勾得大家都难过。
我坐在地上看他把夏日穿的袍子卷成团,裁剪过的裤子包在中间,最后扎严实了码在那里,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
自我认识他,还没有与他分别。
如今一去,竟不知多久才能再见。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临别了,他也不再吝啬肢体上的接触,挪来把我揽到肩上。
明知故问。我想着,肆无忌惮地咬着他的耳垂,一个字都不想回答。直到他的耳边红成一片,才恋恋不舍地乖下来。
再红也掩不过我眼里的血丝。
他的笑容也像是零星浮萍,漂在暗潮涌动的水上:
“等一切安定,你的毒也解了,我们……”
一根手指不够,我交叠双手,把即将出口的话逼退。
不怕没有承诺,就怕承诺兑现不了。
那一天的事,等到那一天再说就好。
他吻着我的掌心,酥痒让我放了手,药香扑近,我沉入了一个炽烈的吻。
这个吻一改平日的点到为止,肌肤相亲,气息缠绵,他捧着我的脸,穷追不舍,直到眼角沁泪,才轻舐过我的唇角,放我自由。
“像什么样子……”我被激得耳热,就着肩膀轻推了一把,他吻我时手上拘着我,重心自然都放到我身上,这小力一推却让他向后一仰,险些跌着。
吓得我赶紧揽住腰扶稳了他。
他看着我笑,直看到羞赧的假泪转成不舍的泣涕,也没有敛去笑意。
也没什么好哭的,只是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靠自己都坐不稳的男人,已经为了我跋涉千里,还将再次以身犯险。
当然,眼泪也还不尽就是了。
十五之夜,我一向是喝了药早睡的,今夜却抱着膝,坐在王妃为我收拾出来的偏殿,和沈叙灯下相对,舍不得入眠。
“之后的药,我也已为你制好了。”此处不比私下独处,他搬了椅子坐在床边陪我。
我想到那些浸过血液又阴干封存的叶片,就忍不住打冷战。
“珍惜还得喝药的时候吧,”他打趣道,“以后就是你哭着找我要,我也不给的。”
一口气没叹完,我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窗帘拉得严实,辨不清时辰。沈叙斜靠在椅背睡得浅,我略一动作,他就惊醒了,把放在身前空荡的椅子上的茶水递过来。
竟然还是温的。
“你要走了么?”声音来不及被茶水莹润,嘶哑得字句不成,他只能朝前探身来听。
好在是听懂了:
“还能再宽限一天。”
我搁下茶水,感受了一下,剧烈的痛楚潮落般褪去,酸疼星星点点若滩上来不及跟上海汐的鱼儿,跳腾着。
还行,稍微勉强一下,也能出个门。
他不知我在想什么,只当我不舒服,于是替我拍松了枕垫:
“躺好吧。”
自然要躺好,我可得好好歇歇。
侧卧着看他,一看就舍不得闭眼,目光碰撞若鸟儿茸羽缱绻,无需碰触也有缠绵万千。
心意攒动,我到枕下一捞,果然寻得了前夜里压在这里怕丢的发带,又朝沈叙伸手讨。
他愣着看我的手,又把自己的手叠上来。
我拍掉它,忍不住好笑,他怎么跟只训得好的猫儿似的。
“发带。”我递着手。
他忙不迭去拆,半路才反应过来我要做什么,歇了这边去腰包里翻。
可他翻出一条新的发带,还没完,又摊开皮卷,抽出一把骨刃来。
“你做什么?”
我提问的话音没落到地上,就有了答案。只见手头一绕,一头缎发落在肩头,披到腰间,他随意牵了一缕出来,刃光过处,丝缕斜断。
掌心捧着的明明是发丝,我却觉得有千斤重,编结的姿势生涩得离谱。
回文相连,结结相扣,千里相护,两心相知。
如此,不惧人间别离。
床边传来一声轻咳。
我和沈叙之间多了一只手,递过来金银两团线。
“我看你们挺需要的样子,拿去用,不用谢”王妃抿了唇,眼神了然,“你们聊,我就过来看看,马上走。”
我边摇头边笑着接过来,捻成股,打成穗,终得一枚同心结,仔细替沈叙收在袖中。
“可不许丢了。”我嘱咐道。
“怎么,你舍不得自己的头发?”他扯着嘴角,“那发带还是从前我给你的,就这么敷衍我?”
“治好我的病,你剃光我都行。”
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的肩膀,我打算再睡一阵。
“你走之前,一定叫我啊。”
根本不用叫,心里揣着事根本睡不久,第二日一大早,我就穿戴齐整,准备出门送行。
王妃本也要同去,一起行至王府正门,被一群穿着官服的大人们拦住了。
他们垂首待着,领头的那个行了礼,还在思忖怎么说,就被王妃反问了回去。
“你们在这站着是想说,不许我去送行,对么?”
我看向人群里,只认得出一个肖大人。
王妃咬着牙:
“王爷远行,我只去送送,尽心而已,诸位大人何苦如此?”
那位最前面的又行一礼,对她已经有些激烈的语气置若罔闻:
“王爷此去,城中大小事务全赖娘娘定夺,娘娘尚未痊愈,城楼尚远,况今日风紧,还望三思。”
实话说,我也曾想过劝她,毕竟如今她也只是能多走进步路,送到这里,鬓边就有些出汗了。今天这朔风横云的,若是吹着她,又要有一番麻烦。
只是我劝不出口。
两相僵持,王妃看向王府洞开的大门,最终也没有迈出去。
“托你代我去了。”她转身回去时,拍了拍我的肩。
因为不是明着发兵,静王他们只扮作商队出行,城中的百姓也只当王爷出游,登上城墙相送的,只有我和王府中的侍从们,外加了解内情的各位官人。
听沈叙说,那些打扮寻常的人都是王爷这些年屯于城中的甲士,我看着他们三五成群,只觉比从前见过的商队是要沉默许多。
了无兴致。
巳时一到,人群鱼贯而出,既没有商队上路的盎然期许,也没有行军出发的威严士气,他们走向未知的前路,把这座世外小城渐渐地扔在身后。
沈叙没有回头。
直到马蹄扬起的最后一粒尘埃都归于宁静,我们才离开高耸的城墙,散入城中。
随筠自然没有来,浓翠走在我身侧,备着扶我一把,也是王妃的吩咐。
但我不需要,不知是城头的风吹散了拧在身体里的痛意,还是沈叙带走了我最后一点娇气,今天的我格外清醒。
回到王府时,王妃已经披衣坐在桌前了,公文摞成高低参差的好几堆,把她的神情掩得结实。
“回来了,”她俯身写着什么,竹笔在纸页上划出好听的声音,“你也还没好呢,去歇着吧。等你身子好了,再打算之后的事吧,留在我这也行,我可能确实还需要你照顾一段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