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收获大约是某日对着册子发呆时,我忽然想起自己曾在竹林亭中与王妃谈到过眼前人,彼时曾提过她的名字……
“曲嫣”,我把这两个字工工整整填补上去,看着舒坦多了。
她似乎也看到过,什么都没说,带着空泛的笑意,不知在黑与白中寻找着什么。
有时我会觉得眼前人静得如同庙里供奉的菩萨,披着木石镂刻而成的壳,漆着胭脂水粉染就的皮,任他天翻地覆,兀自低眉,似笑非笑。真要人从她眼中追寻,恐怕只能寻到自己,因着那双较常人稍浅的琥珀色瞳孔里,是一片寂寥的空荡,即使有光将它映照得剔透,也不能剥出哪怕一丝属于她本身的人气儿。
美则美矣,处处是雕琢穿凿,令人望而却步。
若我不死心,再次开口问那几个被我嚼得软烂的问题,或是同她商量想换个对症的药方,她就挂上更加热烈的笑意,置若罔闻,抓一把棋子,弄出哗啦啦的响声。
“你会下棋么?”这是她问我的唯一一个问题。
我放下脉案,诚实地回说不会。幼时不曾学过,学医之后更顾不上。
“可惜,你师父红炉点雪,你敏而好学,未曾体味智中取乐之道,实在憾事。”
第一次被放在和沈叙并列的地方夸,我不免耳根发热,然而比起对我的评价,我反而更在乎她怎么说沈叙。
“您也与我师父交谈过……?”看她脸色还好,我问了一句。
“你们一脉四人,都称得上聪明,又各有各的执着,各有各的勇敢。”
问了反而更迷糊,一脉四人,是说谷主、沈叙和我么?那还有一位是谁?执着与勇敢又说的是什么事……?
明明是初见,却总觉得她知道得比我多了太多。
不过,在静城之外,这还是我第一回 遇到有人夸赞沈叙却不提他的腿,不由得又对她心生几分好感。
千盼万盼,终于是把王妃给盼来了。
从门前的侍卫嘴里听得这个消息后,我抓了盏灯,撒腿就跑,冲到园子中,刚巧撞上了静王。
“是沈姑娘么?”他站在路边,不知从哪个细节认定了我的身份,率先问道。
我规矩地行了个没人看到的礼,见他孤身在此,不免忧心:
“王爷身边怎么没人跟着?”
“此行只带了无愠来,”他也坦然,“恰好派了别的事给他,我该去接阿潆,又不好麻烦他人。”
也对,这里不是静城。
“没有别人去接王妃么?”我向他走过去。
“纵然万般小心,也只能大略保证此园中没有他人耳目,”静王站在原地,耐心向我解释道,“外间自不必说,人越少越不显眼,小心为上。”
话间,我已走到他身边,主动递上双手:
“园中路况复杂,我扶王爷去吧?”
他也把自己那只手伸出来:
“劳姑娘带路了——只借我一个肩膀既可。”
于是我把他的手引到自己肩上,就这么向前走,手里的灯摇摇晃晃,肩上只有一点微温和伴随他踉跄的脚步碰撞。
已是一更天,园子门前的路一片沉默,我引着静王站定,向远方的浓夜中张望着,身后冷不丁冒出个人影,吓得我差点没喊出来。
她低声行了礼,我才认出来,是几日未见的闻鹤。
“你也来了,”静王笑笑,“阿潆送信说今夜里到,我想着你们二位最想见她,就只通知了你们。”
难怪方才他开口就问是不是我,原来也不能是旁人。
马蹄声打破了铺天漫地的暗寂,由远至进,疾驰而来。我翘首以待,终于看到一个远影涌动着,最终勒在我们面前,这才从夜色中脱出一匹黑马和一身玄甲。
王妃取下盔帽,编入红绳的发辫散了下来,把她同黯淡四周区别开来。
“娘娘,”闻鹤垂首站在一边,率先发问,“您的马和银甲……”
“哦,我和别人换了一身,”她一开口,就是毫不在意的语调,亲切如常,“白马银甲还是有点太显眼了,皇帝的蠢狗们怕是正追着他们忘另一个方向去呢,我这一路反正是没人跟着。”
说罢,低头扫了一眼静王向她伸出的一条臂膀,轻笑一声:
“我的好王爷,这可不是在王府。我这一身可太脏了,别弄污你的衣裳。”
“我闻得到。”静王又把手向声源处伸了伸。
她没了话,一手托着盔,另一手环着静王的脖子,借着他的力,跃下马身,披风掀起气浪,血味腥味尘土味冲我面门而来。
“你安全到了,看来闻鹤很尽心。”短暂的肢体接触之后,王妃转向我打了个招呼,随即脱了佩剑和披风,与帽盔一同丢进了闻鹤早已备着的双手中,动作熟练得就像这默契合该与生俱来。
“你先去把祁祚和晏修给我叫出来,我有事问他们。”
长途跋涉之后,她似乎没有一点歇息的打算,反而吩咐起来。闻鹤应声而去,又一个问句丢给静王:
“皇后娘娘还在这里么?我想见她,越快越好。”
“在后园,你要见,让沈姑娘带你去便是了,这几日都是她在照看着。”
静王似乎从来不问王妃想做什么。
“那一会就拜托你了,陪我去过再睡吧。”此句当然是给我的。
我边点头,边把暂存腰包中的纸条捏在手心,预备着。
“走吧,慢慢走,”王妃挽住静王的手,示意掌灯的我在前面带路,“给那两位小先生留点面子。”
灯光没晃几圈,我们就迎头碰上了两位书生,一齐向王爷王妃拱手行礼。
王妃抱着臂膀走上前去,踱步间,玄甲流光。
“祁先生,晏先生,”她声音微弱,笑意满满,却听得人脊后一凛,“二位真是好计谋……说罢,是谁出的主意,把沈叙交出去的?”
乍然听得他的名字,我一个激灵。
二人中较高的那位识相极了,一指手向身边人:
“是晏兄。”
另一人一脸见鬼了的表情,怔在原地,手心在膝上抹了好几下,也没找出一句话来解释。
“行了,你也休想撇清,”王妃在他们身前转了个弯,“我请二位随同王爷建言献策可不是让你们献人出去,回去论功行赏照样,这一宗我记下了,罚你们也得吃着。”
我欲开口替他们辩解一二,毕竟沈叙自己也说了,皆是自愿。
声未出口,肩上落下一只手,我转头看去,静王摇了摇头。
这是叫我闭嘴……对吧?我识趣地咬了唇。
王妃的训话以让他们带路向议事处去收场,她自己则回来挽着王爷慢慢走。
“王妃娘娘……”我忍不住压低声音,想向她解释一二。
她没给我那个机会:
“我晓得啦,沈叙是自愿的,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可他们俩呢非但没有制止,把其他办法摆出来,反而依赖他人挺身,这是为谋士的不称职,值得略施惩戒。”
听语气,是没有真的生气,更不存在迁怒,我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跟着二位先生,我们进入一间大堂,四周都挂着墨笔绘制的地图,长桌旁围满了人,大家都暂时静着,显然是在等我们。
“兄嫂。”桌那头,襄王率先站起,向王妃一拜,其他人依样行礼,乌泱泱一屋人声,叫什么的都有,王妃娘娘、静娘娘、江将军,乱作一团。
她一挥手收了虚礼,先问候了襄王:
“弟妹的事,请你节哀,待你大位稳坐,再补个体面丧仪罢。”
他眉间微动,到底没说什么。
许是王妃的声音太轻太薄,这一屋大汉鸦雀无声,即使有一个好奇的,也只是探着脖子看她,这倒让她的话听起来格外清楚:
“诸位大人一路辛苦,在下此来,实为献礼,另有一计可破此局,万望相助。”
说罢,她从腰间解下一个石牌,巧掷空中,落在那个名叫晏修的书生手中。
“这……”他拿起来,对灯看了看,大惊失色。
一旁的披甲壮汉急不可耐,凑过去瞅,亦是一声惊叫:
“是……是虎符?西北军新帅镇远将军的虎符?”
一片哗然。
喧声中,王妃娘娘低声让我坐在门边候着,搀了静王,把他送到襄王身边坐定。
待人群褪了如沸议声,她才继续开口:
“西北大军已收入麾下,以诸位大人之力,只需稳扎稳打,醴都早晚是囊中之物。只是在下另有一计,或可速战速决。”
她拱手,不作女子姿态,向满堂座上客行了个满礼。
“醴都及周边由御军守卫,若是硬攻,未必占得上风,布兵此处空待东南军北进,耗时耗力。西北军已由在下派人接管,此事行得隐秘,想必宫中不能得知,更已令人传讯入宫,作增援之势向醴都行进。在下所需有二,一则锐意南下,截战东南军于醴都之远,隔断互为掎角之势的可能;二则瓦解御军于皇帝之信,以西北军代之,在下愿孤身入宫以峙,献贼首于新王座下。”
大家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一人发问:
“敢问娘娘,即使能换代御军,皇帝身边的亲信侍卫却是无论如何换不得的,如何才能入宫近皇帝身?”
“随皇后娘娘回宫便可,”名唤祁祚的书生抢先答道,“眼下皇帝拖延,只为名正言顺废后,若是我们诏书下达之前放皇后娘娘回宫,便能让王妃娘娘同去。”
“未免太冒险了……”角落里匆匆冒出反对声。
立马有人接道:“虽是险招,却能盘活死棋,何不一试?”
“怕是皇后娘娘不愿……”
“凭她愿意不愿意?只需……”
“……”
争议中,王妃卸了臂上的甲,捏了捏静王的手作别,向我走来。
“走吧,”她把吵闹掩在门中,与我同路,“带我去见见那位小皇后。”
“她会答应么?毕竟是……”我忐忑地追问道,方才她说的话,我没能听得全懂,但也明白眼下是要去做什么。
她答得轻松:
“毕竟是要她倒戈敌手,亲自引狼入室弑君杀夫,恐怕没那么容易答应,不过可以试试。”
我被用词的狠戾吓得心中一突,忆及此处尚属军中,倘不拼个你死我活,大家都是万劫不复,这才幡然醒悟一切绝非儿戏。
静城之外,她也确实……更像个将军。
“对了,”我把被掌心的汗浸出潮意的纸条递过去,“这个,我总觉得该先给你看过,再转交皇后娘娘。”
她接过去扫了一眼,唇角微勾,递还我手。
“你们隐仙谷真是讯息通达,八面来风。一会你且给她看吧,或许可以是一步好棋。”
话间已到了走廊尽头,侍卫见是我们,侧身相让。
皇后娘娘还未歇下。
或者说,她在等我们。
数盏灯把屋内照得灿然,落在她金线织绣的华服上,浮光如鳞,画罗似甲,周身冽冽。
手边棋盘是空的,黑白子各自收在奁中,敞口相迎。
“臣见过皇后娘娘。”王妃行了礼,问候道,我也略鞠身子,这些日来,早被吩咐了不比必多礼。
皇后身边立着的姑娘不满道:
“怎的不称妾而称臣,王妃……”
“你出去罢,”皇后打断了她,“我同她说会话。”
“娘娘,夜深了,您……”她空辩两句,被一个眼神推了出来。
我熄了手中的灯,在离开和留下中,为着手里的纸条,选择了找个角落待着。
待脚步声远了,皇后才对王妃笑了笑:
“你是江婉。”
“在下贱名江潆,”王妃垂着头,还是行礼姿势,“娘娘不曾见过在下,怎知出身?”
座上美人顾盼生辉:
“起来吧。的确不曾见过,只是我朝女将,唯出江氏。”
“江潆,”不知怎的,她唤王妃都是连名带姓的,“对弈一局,如何?”
王妃毫不犹豫地应下:
“自然奉陪。”
语后上座,拈出一颗黑子,笑对棋枰上已经落下的一颗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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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告一下,未来几天都是三个女人一台戏的状况【闭目】
不过都是我的亲女鹅啦!
第163章 残局慰旧情
棋落盘中的声音像极了雨滴坠在屋檐,屋里的气氛却不似檐下听雨般悠然,反而愈发焦灼。
某一步间隙里,皇后的话把对面打了个措手不及:
“你想要我做什么?”
王妃手中的子停了片刻,避其锋芒,落在距厮杀正激烈的一大片棋局之外:
“娘娘居深宫十年,不想还是如此眼明心亮。”
那边白子也追上去,落在近旁:
“棋枰仅十九纵横,尚有强弱守侵、得失机筹,何况深宫小园?”
又半晌,碰靠挡提,斗得正酣,我一个看不懂的人也跟着张望。
“我想请娘娘带我进宫。”王妃一子突入盘中。
白子立马接下此招,亦步亦趋:
“你倒坦诚,只是我何必开门揖盗?”
“娘娘在园中住得久了,想必不知街巷之间,已有传闻,说……”
“说皇后并非出自曲氏大族正嫡,居后位名不正言不顺。”
她的话和落下的白子一般,见招拆招,毫不落与人后。
王妃续上被打断的话头:
“传言到底是传言,我亦不曾放在心上,只是今日偶然间得见娘娘家中所托来的消息……”
说了,眼神落在我身上。
我忙不迭打开条子,倒着递上去。
皇后只扫了一眼,就继续着眼棋盘,脸上一点变化的都没有。
“娘娘,”王妃跟着说道,“曲相在朝亦有十年,上谏天子,下抚群臣,如今皇后蒙难,却不在君侧而只能家中议计以救小妹,皇帝弃曲氏一族不顾的意思,已经很笃定了。娘娘何不以退为进,只需带我进宫,旁的一概无需操劳,他日事成,还尊娘娘于后宫,尊曲相于前朝,若事不成,亦可以不知情推脱,岂不两全其美?”
她不答话,把一番劝说丢在一边,一心执棋,逼得王妃也只能收了颜色,潜心应战。
直到把黑子逼到棋盘一角,王妃脸上也露出难色,她才开口:
“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我知你夫妇二人与圣上已是血海深仇,亦知天下不宁,此番兴兵,人心所向,因而不曾斥你乱臣贼子、凶逆无道。然我兄长辅弼圣上十年,勤廉向正,我蒙父母殊宠,知书识礼,自明忠君之节,如何肯为后位相权弃之如敝履?”
“是我浅薄,”王妃咬了咬唇,“但曲相国士隽才,娘娘淑慎敏慧,不会不知朝中风气,早不是所谓勤廉所谓向正既可扭转,又何必守虚节而避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