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之人怎匀得出心思关切他人呢?
我这样想着,却不敢继续问了。
沈叙曾同我说过,醴都多雨,果然不是戏言。
几场雨后,本就似去还在的夏季余热彻底落荒而逃,秋意氤氲,夜夜淅沥。
皇后娘娘捧着一盏热茶坐在桌前,手却还是被冻得发紫,唇色被口脂掩了,颤抖却藏不住。
躺着歇息她不听也就罢了,也不知日日梳妆是为了什么。
一落雨,夜就来得格外快。噙雨姑娘刚点上灯,门口就闪来一个人影。
原来是王妃,端着个还没点的炭盆。
“来借个火。”她讨好地笑着,从噙雨手里接过火石。
点上了,却搁到皇后娘娘脚下。
“惯会照顾人的。”那边也浅笑着承下了这份人情。
王妃没等她让,直接落座对面:
“没办法,我家王爷得时时留意着,磨人。”
她认真瞧了瞧皇后的脸色,笑意更盛,奚落一句:
“又不是小姑娘了,怎的这还听不得?”
对面的人没理她,只让了一杯茶,随后就邀她对弈。
“速战速决吧。”王妃依旧抓了黑子,霎时落手。
这回我的参与感就高了些,搬了个凳子坐在一旁,蹭点暖意,也能看懂一二。
“说起来,”气氛轻快,王妃也上来了谈性,“我虽没见过曲相,也派人去拜访过,果如传言那般,不仅眼盲,而且不良于行。您却没提过是怎么回事,可能治么?”
皇后娘娘的手停了一刹,落在盘上时,声重一层。
“经年旧事了,不提也罢。”
“也是,”王妃叹道,“曲相真奇人,目不能视却能作文章,高中榜首,身体不便却居相首,盐梅相成,十年负重……若他年有幸,真想请他来静城一游,请娘娘到我的不秋堂坐坐。”
王妃的声音已经很轻了,皇后娘娘的却更模糊一层:
“只怕是梅有骨而盐无意……”
而后扬了嘴角:
“世事涛涛,何人不挣扎呢?不过是心有所向,居暗昧而对青天罢了。兄长也好,静王也罢,还有先前那位沈大夫,乃至于你,皆是如此。”
无论何时提到沈叙,我总是心下一惊。
棋盘在言语中铺开,二人战意亦浓,次第落手,你来我往。
不过依我浅薄的见识,还是皇后娘娘占了上风。
很快,王妃渐缓的动作就证实了我也算学业有成,起码优劣势看得出来了。
“娘娘是何处习的棋呢?”她咬起了唇边,“进退得宜,果决犀锐……若非棋局而是战场,娘娘怕也做得巾帼英雄。”
皇后托腮剪着灯花,待她落子:
“不过是闺中无聊,娱乐罢了,哪来什么学不学得的?我倒也有数年不曾与人对弈,多谢你相陪就是了。”
“嗯……娘娘也是醴都人氏罢?我在宫中时曾听闻,京中棋馆有一传奇,素无敌手,可惜回回对弈都居于帘屏后,以至无人知晓其真面目。我不能出宫,听来好奇得紧,后来出了宫打听过,却已经销声匿迹了。”
她手下犹豫,不知是不是在用闲谈拖延时间。
灯影摇曳,皇后娘娘也纵着她:
“彼时我未出阁,这样的事只怕听过也忘了。既然遮遮掩掩的,想来是怕人吧?”
“可惜,要是此人依然在,不知能不能与娘娘打个平手?”
“那你且去请来,替你收拾这局?”
一语了,我们三人都笑了。
手中茶杯温温热,我难得从长日里的忧虑里解脱出来,看着眼前一幕,竟生出了留恋之感。
就好像本该如此,我做我的大夫,牵挂药炉脉案,王妃褪了盛装,自在如是,归来游戏一盘,闲谈罢,向好姐妹求饶,皇后娘娘嘛……
罢了。
明日还不知生死何处,都是漂泊人。
“娘娘——”外间穿来噙雨的喊声。
一个丫头踩着喊声奔进来,匍匐地上,行了个妥帖的大礼。
“起来吧。”转瞬间,皇后娘娘又挂上了她那柔和却淡漠的面容。
来人一站起来,却是我先直起身子,原是她水青色领上的仙铃纹样,于我是万般熟悉——她是隐仙谷的弟子。
她低低俯着身回话:
“妾是醴都城中祈瑞轩的学徒,代师父来向娘娘回话……娘娘……今日午后,曲大人卒了,是急病,师父赶去时已然迟了。”
屋内生息悄然。
我凭着直觉站起来,生怕皇后娘娘犯了心症,救治不及。
好在她尚且面色如常,甚至没有看地上人,反而盯着棋盘出神。
“宫中……可有什么消息?”久久,她才颤声问。
“禀娘娘,陛下说时势不稳,只准家中吊唁,赏了银两。”
这回王妃也坐不住了,反问道:
“国相卒逝,不赏哀荣,竟连出殡之礼也不允么?”
“回……大人,”她偷眼瞧了王妃,不大认得眼前人,“妾不知,只是陛下有谕,不许告知皇后娘娘,以免忧心。是娘娘家中亲人万般嘱咐我师父要让娘娘知晓,这才派我来……”
她说着说着也打了个冷战,惶恐不已。
王妃咬了牙,先打发了她:
“知道了,你先去吧。回醴都怕是不安全,出去找看守的侍卫,就说静王妃留你宿在此处。你师父的名姓也留下,让他们传个信去。”
我无心去关切那个谢恩离去的身影,满心放在皇后娘娘身上,她一言不发,盘玩着掌中的两颗棋子,唇角喉间蠕动着,似把千言万语都碾碎咽了下去。
灯花一声爆响,她才如惊醒一般,从棋盘上取下一颗子,连同手中的一同丢回棋篓。
我看得明了,那是她最初落下的一子。
“此局是我败了。”她说。
“娘娘……”王妃无意棋局,关切地凑过来,却被她抓住了手腕。
“江潆,”她把王妃拉到身前,“明日,让静王来见我。我有事问他,若是答得好,我就答应你,带你进宫,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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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更一个关于小皇后的番外。
啊收到反馈说感觉剧情跑偏了……我想说三位都是我的亲女鹅,沈卿卿也需要一些好姐姐教她一些东西,这篇的成长线对我来说也挺重要的,所以不是我控制不住了啦qaq
不过总之!辜负了期待的话很抱歉qwq我还是希望它是个完整的故事,会尽快写完的!
第165章 息教有虚名
天没亮全,门上就被叩了三下。惊醒时错过了,不一会,又是三声。
好在我早已习惯,即使睡去也不会过于衣衫不整,爬起来开个门还是可以的。
噙雨姑娘站在门口,不详的预感就摆在那,像这个将雨未雨的清晨,湿乎乎,黏哒哒的。
“怎么了?”警觉让我清醒不已。
“娘娘快起身了,”她双手扯着裙门,似乎有些为难,“今日要见静王爷,我担心娘娘身上不好,能不能请沈姑娘过去陪着……”
我暗地里松了口气,告诉她且待我收拾一番就去。
到底是他们谈话,于公于私我进去待着好像都不合适,所以我和侍卫大哥一人一边,隔门对望。
远远地看见王妃搀着静王,朝我打了个招呼,走近了手还没放下。
“让你进去待着,外面凉。”路过我身边时,她腾出手拽了我一把。
屋内是暖和不少,让我脑筋也活泛了起来,在腰包里摸索一个来回,硬是翻出来了个忘了不知多久的物什。
这小手炉真是伴我走南闯北,余热不绝。
从炭盆里挑了几块小碳塞上,我自己试了,待到温度适宜,才去塞到皇后娘娘手中。
明明没比体温高多少,她还是被烫得缩了缩。
屋中静王由着王妃摆弄,废了好大力气才摆出了个行礼的姿势,木质的膝盖隔着衣料敲地板,敲出沉闷的响声。
他跪不稳,姑且算是匍匐着,头埋得很低,连带着王妃也半跪在地。
皇后娘娘低眉看着两个人,柳眉轻蹙,没叫免礼,直接开口:
“我有一旧事想问,还请静王细细思来,如实答说。”
“臣知无不言。”静王埋着头,回话的语气却很坦诚。
倒是我无端打了个冷颤,越来越觉得皇后娘娘和王妃很像,语气总是说变就变。
“家兄幼时虽眼盲,却也还是自在的全人,与王爷不曾有过节,王爷为何要将他推下楼以至不能行走?”
此语一出,我和王妃都惊了一下。
我自然不晓得他们之间的旧事,但是听这句话的意思和语气,都是来势汹汹的兴师问罪。
王妃更是一脸不可置信,扶静王的手都撤了一时,害他歪了过去,险些跌倒。
皇后娘娘也看到了,无动于衷,没有一丝让他们起来的意思。
“禀娘娘,”静王亦没有分毫怨怼,稳住身子,慢慢答来,“娘娘说的事,臣不曾听过,更不曾做过。臣与曲大人素不相识,只读过曲大人文章,憾而不能一见,暗害更是无从提起。”
她顿了顿,换了问题:
“昔日静王为太子时,当真从未见过我家兄长?”
“臣与曲大人年岁上差得多,况且据臣所知,曲大人年少时少在宫闱行走,因而从未得见。”
“家兄只是眼盲,宫宴祭祀依礼都会随家父出席,说从未见过未免荒谬。”
“若说宫宴祭祀,”静王对应流畅,看上去毫无掩藏,“从前臣需领诸位宗亲兄弟周全礼制,曲大人尚且年幼,即使见过恐怕也未曾留意,是臣疏忽。”
“先帝重宗庙祭礼,既然静王如此说,想必每逢节祀,都忙于应酬礼制罢?”
“除端阳节外,臣确实不得不尽力侍奉先帝、供持宗庙乃至协领杂务,若有对曲大人不周到处,请娘娘恕罪,然而暗害之事,非臣所为,也请娘娘明鉴。”
“哦?”皇后娘娘的眉梢动了动,“为何独独端阳节除外?”
“娘娘有所不知,端阳节恰是臣的母妃生辰,先帝爱重,恩许臣留在宫中陪伴母亲,所以不必远至行宫参与龙舟祭。”
“龙舟祭时,京中子弟都往行宫游玩观看,太子缺席,如何多年无人知晓?”
“这……”静王顿了顿,“实是先帝偏私,臣的母妃出身林氏大族,得多年宠爱,若公然为母妃生辰缺席祭礼未免招摇,招致群臣不满。因而年年请与臣年纪相仿的宸王代臣出席,端阳节祭重在观龙舟与民同乐,不拘礼数于宫中,想必并不显眼。”
无人再发话了,静王克制的喘息声一下子被放大,显然,他已有些跪不住了。
“你去吧。”
平静的三个字扔到地上,皇后不再看屋内二人,斜撑着脑袋,靠在桌子的一角。
余光里,王妃把静王拽起来带走了,面色古怪,欲说又止。
“噙雨啊……”门未关严,皇后唤了一句门口的姑娘,似要吩咐些什么,出口的话却在半路急停。
我心下一动,急忙冲了上去。
可惜站得太远,眼睁睁看着她向着桌角歪了过去。
墨色身影一闪而过,在我眼中留下惊鸿一般的影,把我的惊慌急乱收起,把皇后娘娘揽在怀中。
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她总出现在我的惊恐之前,体贴又可靠。
王妃的焦急只写在脸上,很体贴地没有发出声音,而是向我使着眼色。
移步间,我凭着经验从腰包中抓出药瓶,倒出一颗,从嘴角塞了进去,然后捧着她的脸,以免她把这需要含服的药丸咽下去,再呛到自己。
半刻后,气色缓和了许多。
王妃不大放心,依旧捧着她的后颈,半扶半抱,丝毫不管皇后娘娘的脂粉蹭了胸前一片,在墨袍上分外显眼。
“我要是你,”皇后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说了这一句话,“就该忙着去向宫内传信,说放我回去,再去做其他的准备。”
她的手指屈起来,到底没有抓住什么,末了,只在空着的棋盘上敲了两下。
王妃没有答话,低垂眼眸,嘴角写满了不忍。
“娘娘,回床上歇息吧。”我建议道。
姗姗来迟的噙雨惊呼着进来想搭把手,也落在把皇后娘娘打横一抱就往床铺边走去的王妃后头,只赶上替她卸下饰品宽了衣物。
我缓了口自己的气,闭眼听脉。
皇后娘娘睡着的时候,王妃出去了一趟,想来是做之前所说的那些事去了,不过很快回来了,自己带了个凳子,坐在我旁边,默默看着我手里的脉案。
我为她捧着,甘愿当个书架,毕竟上面的字,我已倒背如流。
榻上的人即使卸去铅华,双目紧闭,还是美得凄厉。
比起明眸皓齿、黛眉朱唇一类只供视觉欣赏的刺激,那是一种欲触不能,将留难住的怅惜,足以叩动心门,经久不消。
落雨了。
雨珠迸溅的声音唤醒了她,目光落在王妃身上半晌,眉心一收。
没等她开口,王妃就率先问了:
“我曾派人造访相府,没能见到曲相,据说府上态度甚至颇为冷淡。那时我便奇怪,曲相是重礼之人,原来您竟认为曲相与王爷有过节?”
榻上的人怔着看天花板,讲得慢悠悠的:
“算来也有二十多年了……我家公子生来眼盲,但也算活泼,父亲也待他如常人,请了先生在家念书,逢年节依然带他应酬往来,并不因眼疾宽容,甚至开蒙更早,更为苛待些。也正是这个缘故,那年端阳,父亲亲自带公子赴行宫祭礼,只带了一人随行。祭礼人多,父亲又有公务在身,不知公子与侍从走散了,待祭礼结束再去找时,公子已躺在行宫藏经阁下,不省人事了。父母遍求名医,也仅得了一个再站不得走不得的结论。”
讲到这里,我看她脸色渐佳,就扶她靠坐起来,递了杯温水。
她抿了一口,继续同王妃讲述:
“我家公子向来不乱跑,即使乱跑,藏经阁路狭阶高,凭他自己,怎么也不会爬上去又掉下来。父母反复问去,他却一言不发,多加打听,也没人说出个所以然来……直到母亲重病,公子才松了口,说是太子殿下将他带上高阁推下……公子不认人,只知太子殿下身染御用的龙脑香,我们自然疑心不得,更不敢追究。后来太子殿下倒台远谪,更是无从对证。多年来我也未尝有过疑心,只是时移世易,难以探查,不想……不想,错认也便罢了,竟是我的枕边人……”
……听得我都忍不住叹气。
滂沱暴雨从午前下到夜间,丝毫没有减缓的意思,王妃又走一趟,回来时带了消息和水壶。
“快马急报,”她把壶中热茶分进三个杯子,热气与茗香一齐蒸腾,驱散雨夜的沉闷,“明日晌午就迎您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