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经过的宫室花园愈发地静了,这座巨大的皇宫宛若一池深潭,一半死气,一半汹涌,而我行走其中,在雕梁画栋中觅一片不慎闯入这里的真心。
宫中的路横平竖直,眼看着高塔如是,不费什么功夫就走到了。我虽然身上止不住地痛着,也不敢怠慢分毫。依着沈叙的指示,我在塔下绕了一圈,宫灯不大明了,由下而上照不到匾额,好容易才找到了他所说过的二字。
一见即回忆起,这是皇后娘娘提过的地方。
可惜穿行过那座修饰整洁的花园时,纵我多么努力凝望,都没能见到一星半点故人的痕迹。
不知又走了多久——宫中的路与墙大致相似,只有重重的门匾题着不同的字——我终于看到路的尽头是死巷,一框雕莲小格窗多少把这里与他处区分开来。
心情只明朗一瞬,就飞速向下坠去。
那窗格里透出的明亮火花和屋顶上闪动的赤色光影,无一不让我心惊到拔腿就跑。
匆匆拐入一边的巷道,我紧盯着那边的响动,却一步比一步跑得绝望,火光把黛瓦映成一大片诡异的暖色,时不时冒出一两颗星子,慢悠悠地乘着气浪向上飘,像在嘲笑我这不争气的脚程。左右转向好几回,热感扑在我的面上,还混着焦烂的气味,燥得我发慌。
直到远远看到洞开的门圈着肆虐的火舌,本能逼着我一点点慢了下来。
小小的院落里,红焰昂着头闯荡,却不知怎的,只在中庭的一方土地里突闯,把朵朵佝偻着开在地上的奇花碾成黑泥,却不曾侵扰一旁的宫殿木瓦分毫,昭示着这绝非人力所及的凡尘之祸,而是冥冥注定的天罚业火。
那花——
那花不似陆上花,倒像似水上灯,一朵一朵浮在土地上,花瓣黑红交错,向内折扣,花边的叶也依样直戳在土中,无根无芽一般。
这就是……血魂草?
血魂草!
震惊一闪而过,我又催动自己跑了起来,熊熊烈火倾轧而过,掌大的花刹那之间就被熬成粘稠的黑泥,被捞起来,又从指缝间流下,缓慢地淌回土中。
大地沸腾,我心震动。
火舌舔舐我的脸颊,把因无助溢出的泪水碾成汽晕在眼前,红光拉出金丝,我几近窒息,在泥潭中捞着,妄图把握最后一点点花的形体,却总与它们失之交臂。燃灰飞散,落在我的鼻头和发梢,那么多,就好像烧着的不只是花圃,还有我和沈叙这一路走来,向着一线倏忽之光生出的许许多多不切实际的希望。
明知不可能,但我还是又往深处进了进,妄图找到幸存的花。
从身后传来的叫喊声来看,监牢里的那人背着沈叙过来了。
我随便喊了一声,无非是应个响。
任谁看到这样的场景都无法平静,年轻人的嗓音略尖,先是失措地喊着走水了,又觉得不恰当,闭了嘴,随后期期艾艾地喊我,要我回了石板地上去。
“那边似乎还有花……”我蹭着耳后刺痒的薄汗,回头叮嘱他们,“你们且在那里站好了,虽说眼下这火似乎只烧花圃不碰宫殿,也难保安全,可千万离远点,我自己去看看就好。”。
沈叙伏在他的背上,脸色被火光映得苍白。
“没事的……一定还有留下来的,我再找找!”
这句话既是为了宽慰他,更是为了让我自己有驱动身体的力量。
沈叙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额角渗出的汗液晶晶然,浓缩赤炎烈光。
钝痛穿过太阳穴。
火……
——————————————
对背和抱一类的动作,沈叙本能地排斥。
虽然没有上升到尊严一类的高度,可是身不由己的滋味一点都不好受。
若不是月余的囚禁让他腰腿酸软,直立都已是勉强,他或许并不会如此顺从地爬上面前的脊背。
今夜就能到达终点了,他这样想着,双臂交叠,环住了眼前的脖颈——他感受到了对方的无措,毕竟他的身体也确实没有给他人的背负动作留下什么空间,所以他选择了主动,用这个环稳住自己。
他太想去那个终点了。
嶙峋的夜把宫墙罩得严实,对他来说,原应是最熟悉不过的景色,多年之后故地重游,合该有许多感慨,然而此刻,他全心全意地感受着肘部和肩后穿来的阵阵累酸,计算着时间,祈祷着久一点,再久一点,坚持到沈卿卿面前。
如果他稍微分神抬头,或许就能看到冲天的火光。
可他没有,所以,直到沈卿卿喊出他的名字,他才抬起头来。
噩梦。
陪伴他多年的噩梦和幻影一般的疼痛同时袭来,一个箍着脑袋,一个掼着双腿的残余,没有一处手下留情,都在用尽力气哂笑,笑他徘徊,笑他迷茫,笑他分不清楚这是哪里,是现实还是梦境,是当下还是过去。
沈卿卿站在火海里。
沈卿卿怎么能站在火海里?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松了手。并不牢固的环一开解,他的身子就直直落在地上,把余下的两人都惊出了声。然而冲击带来的痛感甚至不如幻肢的分毫,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身位的变化,只一味地向火焰中牵着他目光的那个点跑了过去。
他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也有热风擦过发梢,可是沈卿卿就在那里,站得安定,距离没有拉近一分一毫。
他低下了头。
赤炎旋出狂风,把一声迟来多年的嘶啸扯成许多片,挂到檐角瓦上。
沈叙把手贴在地上,闭了眼,努力摆脱疼痛带给他的错觉,试图用早已熟练的方式挪动身体,只肖腰腹用力,送出胯骨便可。但不论是颤抖的大臂还是被疼痛钉得死死的下肢都让他的一切显得徒劳,他只是一具残躯,瘫在这场天命业火之前。
汗液从额角冲下颌骨,精巧的眉眼被乌青坠得臃肿,疏于修理的胡茬长得毛茸茸,他用尽力气守了这许多年的一切都在今夜里被剥得一干二净。
沈叙趴在了地上。
背他来的年轻人从站到弯腰,从弯腰到跪在他身旁,哀告出了哭声。
他置若罔闻,甚至腾不出一只手拒绝他。
只有稍长的左腿耸动时,他的身体才会短暂地离开地面,他像一条将僵的虫,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向注定消散的夏。
“沈叙,你别动!”他听到那个女孩子叫喊着。
怎么能不动呢?
不动的话……不动的话……
沈卿卿只觉得自己陷在了沸腾的泥海中。
她以为那是沈叙的眼神。
那个总把长发束得一丝不苟、长袍干净而妥帖、身上团着药香的沈叙,此刻披头散发,满面憔悴,拖着半截身子,用尽身上一切能动的部位,在向她爬过来。
她不忍去看,只盯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里,今夜装满了她,却又好像没有她。
太有力量了,足够把她按在原地。
然而,当她垂眸一瞬,才发现比起虚蒙中的想象,现实的困难或许更加险峻:
花泥咕嘟嘟冒着泡,煮成光滑的触须,绕着她的鞋子,囚着她,拉着她,想让她永远留在这里。
她“呀”得吸了口气,立马去收脚,好在初生的触须力气不大,也随她抽了去,然而再落脚时,更粗的两根迎了上来,咬住脚腕,不再给她任何余地。
脚底向下沉了半分,沈卿卿不再犹豫,手起刀落,白刃破风,把触须划作两半。
正是这一活动间,她看到火海的正中心,还有一小圈花尚且幸存。
思考之前,脚下已经动了起来,也不顾火阵变换,她左冲右突,只捡着烟稀薄处去,竟也奔到了。指尖碰倒花瓣之前,福灵心至,她屈了手,伴着热,连着一抔土,挖起了花朵。
血色安然绽放着,浓烈如初。
沈卿卿转身而去,一手托着来之不易的成果,一手持骨刃,挥开烟灰,割去蠢蠢欲动的触须,向那个同样全力以赴的人奔过去。
从掌心到肘后,从肚腹到腿根,沈叙的身上渗着血,看着光滑的石板路,于他竟是万丈天堑。
这一次伸手去,离火池不过一尺。
“卿卿,等等我。”
声音湮灭之前,他看到一个身影,诞于火海,竟更耀眼。
她跪在了他面前,把手捧到他眼前。
黑得是土,白的是骨刃,红的是——
沈叙的头垂了下去。
--------------------
恢复更新呜呜呜呜对不起!!!!!给大家磕头了!!!!久等!!!
感谢【在逃咸鱼犯】投喂的鱼粮!!!在努力了!!!!么么叽!!!!
第171章 难觅尘上安
肩头的呼吸声抽了抽,又顿了一下,随即转为略带紧张和疑虑的浅息。
沈叙贴着我的后背,一举一动我都感受得很清楚,譬如说此刻,他残缺的地方正向内抽动着,肚腹紧绷,显然是感受到我托着他的身子,体温透过衣物,融在一起。
“你醒啦?”我歪歪脑袋,让他听得更清楚些。
“啊……”
他的喉咙里只漏出这么一个嘶哑的音节,随即咳起来,清理着久不讲话攒出来的痰。
不过,听得是我的声音,他的身上还是松了下来。
环过我脖颈的胳膊却依然抱得紧紧的,右手抓着左腕,掐出一条印。
于是我兀自往下说:
“血魂草我找了个瓶子放起来了,它果然挑,用我的血滴进去,竟渗不进土里,所以不好意思了,趁你睡着,取了你一点血。”
他的胳膊还是固执地纠结着。
“放心吧,我没事,”我揣测着他的心思,“头发没挽好,发尾被燎焦了些……没有旁的不好,就算有也不是被火烫的。”
也算是无巧不成书,在护城河里涮的那一下把我弄得透湿,连带着潮了换来的宫女衣裳,居然在火海里保了我的平安。
五指松开了,沈叙放心地倚在我背上。
力气是练出来的,沈叙不在的日子里,我一个人搬弄药材,收拾杂务,如今背他走上一段,竟然也可行了,不过还得时不时歇歇。
气有些喘了,我就近找了个略高的石台,把他暂且放下。
沈叙坐不稳,手臂又伤了,顺从地任我转过身,架着他,用一个拥抱一般的姿势缓着气力。也许是累的厉害,他甚至主动向前靠了过来,把头埋在我的肩上。
“卿卿,”微弱的声音穿过发丝,“那株血魂草,不是我们要找的……阳株血魂草,很大的。”
这句话本身自然不是一个好消息,可我更害怕沈叙说出它的语气。
那种窒息一般的溺语,没有悲痛的腔调,唯余空和寂,
甚至于,在许多次面对垂死之人时,沈叙宣判的语调都带着自然的悲悯,此回却通通没有。
因为他不是在描画我的命运,反而是在给自己下判决。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向后闪了闪,侧过脸去用唇寻他颊上的疤痕:
“天命至此,你我都已尽力,无论结果如何,都当一试。我已有你为我操劳许多年,不惧前途。”
唇尖寻到那撇略显粗糙的痕迹,把一个清浅的吻印了上去。
宫墙太高,隆重而肃穆,缠绵的炽热深吻不适合落在这重重闱嶂中,我满含私心的轻触却合该应了今日无月的夜。
多年前的小楼浓夜,另一个与今日一般无二的吻,他也一定记得。
“再说,你教我药理时不也曾说过,同生类长的药材,大多性味一致,倘若一时救急,亦可替代一用。血魂草同根同种,此时不就是救急之时?”
问句丢出去,良久才得到回应。
沈叙勾着食指,抚脸上的疤痕,像要把我的吻熨进血脉:
“若能出宫,即刻为你煎药……我们尽力一试……”
我捧起他的脸:
“沈叙,你要相信,你能治好我一次,还能教我做了大夫,一定能治好我第二次。”
明火之辉,终于飘了一星到这双平素磊磊朗煜的眸子中。
“不过,”我又补上一句,“出宫以后不必着急,等你稍些两天,回了隐仙谷再说吧。”
他蹙了眉:
“可是……”
“我想回家了。”
用这几个字打断他以后,我就转了身,示意他爬上我肩。
他没有动:
“隐仙谷是你的家么?”
我回过头去,笑了笑:
“揽月阁是我们的家,养病总得回家养呀。”
沈叙的身子晃了晃,支撑不住般向前倒过来。我接了才知道,他是想索要一个拥抱却不成。
没有关系,我懂便是。
久别重逢,任何一点肢体接触都能带给人别样的震撼,那是堆积多日的思念与想象的重量。
再次背起他走在石板路上,我梗着脖子往前看。
“我们要去哪里?”他问道。
“嗯……”其实我也有点不确定,“背你来的那个年轻人说,朝这个方向走就是大殿……王妃娘娘在那里,襄王殿下也在那里,我们应当过去与他们汇合,可他不方便露面,就只给我
指了方向……可是……”
“直走就好,”沈叙接道,“到转角时我喊你便是。”
对哦,沈叙应该对这里很熟。
“你是在这里长大的么?”我信口问着。
他向后仰了头,险些重心不稳,吓得我狠狠往回缩手,搅得他一个激灵。
“嗯……那个方向,”小小的插曲让他乱了气息,好一会才指给我看,“是我……母妃从前的居所,不过应当是烧了,不知重建了没有。还有那边,大殿之外,外廷东边,是宫中学堂,自五岁起,我便在那里读书。”
夜很深,我的眼神顺着他的手,也飞不出宫墙去,天被裁成一个个方方正正的角,他说的一切都很远。
“那你想去看看么?”
“从这里该左转了,”他拍了拍我的肩,“没什么可看的,不是什么让我怀念的地方。”
“哦……”我有些讪讪的,“那你会想揽月阁么?”
一时没有回答。
良久,暖呼呼的脑袋蹭了蹭我的颈窝。
“很想。”沈叙小声答道。
依着沈叙的指示,我们很快摸到了大殿,这处宫所不似其他,前后有贯通的门,只有正面一处入口,据沈叙说,是为着安全的缘故。
绕了一大圈才到那处正门,暗夜里别说头顶的匾额,两边镇守的士兵身穿的银甲都看不大清楚。好在也没人阻拦我,任凭我背着沈叙,一路走到了骑在马上的襄王面前。
我好像应该行个礼,但他一挥手免去了,问句略显急切:
“兄长没事吧?”
沈叙没有出声,我替他回了话,无非是身体无碍云云。也不是撒谎,我已经看过了,沈叙只是多日来神思紧张,缺食少水以至气性不调,好好休息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