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黑暗,祁冬音躲在祭祀台下,听着外面作法的声音。祁冬音有些恍惚,从前他们一家来祭灵堂祭祀的画面在脑海中浮现。
那时候祁冬音还很小,小孩子都馋嘴,但祭祀期间不允许吃东西,所以祁冬音只能望着祭祀台上的食物咽口水。祁广陵对祁冬音很严厉,见祁冬音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觉得十分失态,便斥责了祁冬音几句。祁冬音只是肚子饿了嘴馋,就被父亲严厉斥责,觉得十分委屈,便躲到角落里偷偷抹眼泪。这时祁广由走了过来,笑眯眯的,非常和蔼,祁广由的袖子很大,挡住了他的手,他假装去牵祁冬音的小手,大袖把两个人的手都遮住,袖子里,祁广由偷偷塞了几块糖到祁冬音手中。祁冬音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去看祁广由,祁广由只是冲他笑,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童年时候的祁冬音很喜欢祁广由。祁广陵和萧华姿觉得祁冬音以后是要继任家主的人,就应该严格要求;祁广陵和萧华姿对待祁冬音严厉有余关爱不足,唯有祁广由这个二叔对祁冬音很慈爱。祁广由会陪祁冬音玩耍,让祁冬音骑在自己肩膀上去掏鸟蛋,会在祁广陵面前回护祁冬音,还会给祁冬音送很多好吃的,祁冬音很喜欢他。
法事结束时,都已经到晚上了。祁冬音听见祁广由把其他人都支走,自己一个人留在祭灵堂中。
祁广由为祁广陵上了三柱香,然后盘腿坐在坐垫上,面露忧愁,说道:“大哥,最近,你晚上来找我的次数变多了,你儿子也是。”
祭祀台下的祁冬音想:他说的是做梦吧?
祁广由又说:“祁冬音是个还活着的人,暂且不说。大哥啊,你都已经死了这么久了,难道还没去投胎么?我知道你怨我,但你又何尝知道,我也怨你。”
祁冬音焦急地想:怨什么?为什么要怨?
祁广由继续说道:“大哥,你比我大五岁,我十岁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你十五岁已经在江湖上崭露头角了;我十五岁终于也在江湖上挣得个‘少侠’的称号,你二十岁已经接手家族事务,是所有人公认的少主了;我二十四岁,你二十九岁那年,父亲去世,你继任家主,从此所有人都知道祁家有个年轻有为的家主祁广陵,但没有人在意祁广陵还有个弟弟祁广由。大哥,你什么都快我一步,什么都压我一头,所有人只看得见你而看不见我。你风光得够久了,现在让一让我,也是应该的,对吧?”
祁冬音背脊发凉,想:他在说什么?他想说什么?
祭祀是不能喝酒的,祁广由没有喝酒,却像喝醉了一样半眯着眼,有些疯魔地盯着祁广陵的牌位说:“是我用毒酒杀了你,但我用的是温和的药,吃了之后不会痛,像睡着一样就走了,所以大哥你没有受到折磨对吧,毕竟让你受折磨我是不忍的……我派人追杀嫂子和冬音,但你别怪我,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啊,只可惜我还是让冬音逃脱了,他不知道有什么奇遇,据说现在变得很强,竟然单枪匹马血洗了叶家,大哥,你说他会不会来找我……”
突然,祭祀台被人掀翻,“咣当当当”几声,盛食物的碟子摔了一地。
祁冬音出现在祭灵堂中,祁广由面前。祁冬音气得全身发抖,胸膛剧烈起伏。
祁冬音抽出蛟龙剑,剑尖直指祁广由,颤声道:“你……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爹待你那么好,比待我都好上百倍,你比武受了重伤,爹豁出性命帮你去找寒蟾做药引;你想要什么,爹都会尽量满足你。你,你……”两行清泪从绑在祁冬音眼睛上的黑布下流了出来,祁冬音哽咽着,几乎是嘶声裂肺地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竟然毒杀他?”
“唰”的一下,紫烟四起,魑魅蛇从祁冬音身体中出来了,它面目狰狞,朝祁广由吐着蛇信子。
如果光是一个祁冬音,祁广由不至于怕,但这条可怕的魑魅蛇出现在祁广由眼前后,再联想到祁冬音单枪匹马血洗叶家的战绩,祁广由心里就门儿清了,正面对抗他敌不过祁冬音。
于是祁广由露出久别重逢的喜悦表情,“啊”了一声,喜极而泣道:“冬音!二叔终于又见到你了,你还好吗?”
祁冬音举着蛟龙剑,怒道:“你现在假惺惺的还有什么用?”
祁广由见祁冬音不是直接动手,而是还在跟自己对话,心里猜测祁冬音对自己说不定还有几分亲人情谊,于是心里胜算又多了几分。
祁广由眼泪不住地流,“扑通”一声跪倒在祁冬音面前,祁冬音没想到他会这样,不知道该怎么办。
祁广由哭道:“侄儿,二叔知道错了,二叔每日夜不能寐,比死还难受啊!”
“你比死还难受,可我爹和我娘已经死了!”祁冬音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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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仇大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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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广由低着头,不停地忏悔道:“我知道错了,真的……冬音,你怪二叔无情无义,可你爹,我大哥,对我又真的好吗?”
“我爹对你处处照顾,他对你哪里不好?”
“他对我处处照顾,看似挑不出错处,但就是因为他对我处处照顾,导致全江湖的人都以为祁家老二是个什么事都需要兄长照拂的无能废物!冬音,世家子弟,大部分时候争的就是一个‘名’,没有人不想在江湖上出头,但只要有大哥在,我就永远无法出头,没有人看得见我,他们记不住我的名字,认不清我的相貌,看不到我的才能,我就只能淹没下去,你明白吗?”
“不明白!”祁冬音嘶吼,“以前一家人多好啊,是你毁了一切。”
“以前好?冬音,‘好’是你觉得好,是你们觉得好,而不是我觉得好。冬音,在你眼里,二叔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可在二叔眼里,你爹才是我这一生噩梦的来源,他生在我之前,父母只看得到他而看不到我,他成名比我早,江湖人也只看得到他而看不到我。冬音,二叔不甘心这么一直被人压着,换作是你,你甘心吗?一切是他逼我的,是你爹逼我的……”
祁广由一边说,脸上一边流露出痛苦和纠结的表情,他双手掩面,情绪里有愤怒,有悲痛,也有悔恨,多种情绪混合在一起,呈现出一种复杂的扭曲。
祁冬音通过魑魅蛇的眼睛看着跪倒在地的二叔,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祁冬音走了神,他在想二叔是不是也挺可怜的。
突然,祁广由眼中精光一闪,他抬头一瞥看到祁冬音正在走神,当机立断地利剑出鞘,狠戾地朝祁冬音的咽喉要害处刺去。
祁广由的这一剑,用上了毕生的修为,他必须一招封喉,因为如果死的不是祁冬音,那么死的就会是他自己。
祁广由的剑很快,非常快。眼看着祁冬音躲不过这一剑,魑魅蛇突然发出一声吼叫,朝祁冬音扑了过去,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祁广由的剑。
当祁冬音回过神来时,魑魅蛇已经满嘴是血,祁广由的剑尖就在眼前。祁冬音一个激灵,一个后空翻跃出去好远,随即他蛟龙剑出,反攻上来,趁着祁广由的剑被魑魅蛇牢牢咬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剑刺入祁广由的胸口。
祁广由睁大了眼睛,低头看看自己的前胸,只见鲜血泛开来,在衣服上染出一朵花。他抬头看了一眼祁冬音,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头一垂,死去了。
祁冬音的脑袋在打鼓。父母大仇得报,可祁冬音却觉得悲怆。
有人撞钟,祁家弟子纷纷朝祭灵堂奔来,他们看到了家主祁广由的尸体,所有人大惊失色,部分人甚至痛哭起来。
祁冬音一步一步走出祭灵堂,满口是血的魑魅蛇跟着他。所有祁家弟子自动给祁冬音让出一条路,没有人敢拦他。祁冬音血洗叶鼎宫,连武功盖世的叶雪衣都奈何不了他,刚刚又杀了祁家家主祁广由,这样的实力,在江湖上有几个人敢跟他叫板?何况是这些祁家弟子。
祭灵堂建在半山腰上,祁冬音带着魑魅蛇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不知道是谁起了头,祁家弟子看着祁冬音下山的背影,突然朝他跪倒,大声道:“请少主留下,继承家主之位。”
祁冬音一愣,这一幕是他没有想到的。
祁冬音说:“祁广由毒杀我父亲,下令让人乱箭射杀我母亲,栽赃陷害我弑父,将我赶出祁家。现在祁广由已经伏法,至于我,我已经被赶出祁家了,早就不是什么少主,你们让我继承家主之位,不是笑话吗?”
一名祁家弟子道:“祁广由罪孽深重,罪有应得。如今他既已伏法,我们就应该迎回被他诬陷的少主您。少主本事滔天,血洗叶鼎宫一战成名,有少主的带领,我祁家一定能够超过叶家,成为淮南第一,甚至江湖第一。”
祁冬音听罢仰天长笑道:“你们要的只是一个能当家主的人。其实这家主之位本该就是我的,可现在,我偏偏不想要了。”
祁冬音说完,一步一步走下了山。那群祁家弟子在身后齐声说道:“我们会一直等少主回来!”
山下,祁冬音吹了声口哨,“黑将军”跑了过来,在他面前停下。“黑将军”驮着祁冬音和魑魅蛇回到了白天那口井水旁。
祁冬音为魑魅蛇清洗干净了全是血的嘴巴,问它:“你嘴里被划了个大口子,疼吗?”
“主人,不疼。我们魔物被人类的兵刃所伤,伤口愈合的速度是很快的。”
“现在也就你、我、黑将军相依为命了。”祁冬音说。
月光如水,祁冬音感到有些孤独,他蜷缩在井水边的凉亭里,忽然又想起了解青舟。
他想,师父要去东海,她现在到哪了?她去东海到底干什么去了?危不危险?
祁冬音轻叹了口气,解青舟这个人啊,是怎么也无法从脑海里赶走的,时不时就窜出来,时不时就窜出来。
你要是能时不时在我面前窜出来该有多好啊。祁冬音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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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幽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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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县。
幽县是淮南一个交通闭塞的贫穷小县,因为太穷,所以临县都不太爱和它沾上关系,想沾上关系也难,幽县与它最近的临县之间都隔着几座荒芜大山。
最近幽县来了个新长官,说是长官,不如说是主人来得直接,幽县从前被划入叶家的势力范围,听说叶家嫌幽县穷,把幽县送给了这位新长官。
新长官是个有才华有能力的,长得也是丰神俊逸,他发动大家开荒种地,并亲身上阵带了个好头;他还帮幽县人民惩治恶霸,收拢人心;种种作为,都让幽县人民欢喜地大呼“老天开眼”。
这天,幽县来了个盲眼少侠,他牵着匹黑马,眼上绑着黑布,自称是过路的。
这人便是祁冬音。祁冬音让魑魅蛇藏到自己身体中休息,一是为了让魑魅蛇恢复体力,二是避免魑魅蛇吓到普通民众,不过这样一来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幽县的人虽然穷,但并不彪悍,这里民风淳朴,见祁冬音是盲人,便对他多了些怜悯,不吝向他伸出援手。
祁冬音在一家餐馆中歇脚,吃点东西。店小二给他端上一碗面,又给他上了茶水。祁冬音问店小二:“沿途听说你们幽县来了个新长官?”
店小二是个自来熟,搬了把凳子坐在祁冬音面前,道:“公子说得没错。我们幽县的新长官名叫顾东流,是个大大的好人嘞!”
祁冬音拿着茶杯的手一抖,茶水差点抖出来。祁冬音问:“怎么是这位顾公子突然当了幽县新长官呢?”
“叶家把幽县赠给他啦。叶家不看重幽县,把幽县拿出去做了悬赏,谁能取下端木寻的头颅,谁就能得到幽县和一笔银子。顾公子夺得了悬赏,得到了赏赐呗。”
祁冬意双手发抖,他心里很乱。
“听说那顾公子是端木公子的结拜兄弟,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祁冬音咬着牙说。
店小二对顾东流的印象非常好,听祁冬音语气中有责备之意,不高兴了,说道:“什么叫‘这样的事’?端木寻破坏礼教,犯乱.伦之罪,顾公子大义灭亲,有何不可?”
“他没有犯乱.伦之罪!”祁冬音突然大声说,着实把店小二吓了一跳。祁冬音连忙道:“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
店小二站了起来,耸了耸肩,说:“这件事情,其间有哪些弯弯绕绕我也不太懂,我只知道咱们幽县的人都很喜欢顾公子,其他的,咱们也不在意。”
吃完面后,祁冬音牵着马,拿着竹棍,摸索着找到了顾府。
顾府虽小,看上去过于朴素,但这是顾东流一直以来的梦想,拥有自己的一座府邸。
祁冬音站在顾府门前停留了许久,他什么都看不见,但又似乎什么都看见了。
祁冬音轻叹一口气,拿着竹棍在前面探路,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他不想直接闯入顾府,与顾东流撕破脸。秦微容一定也在里面,不如给顾东流在秦微容面前留个面子,等顾东流离开顾府后,一路跟着他,到没人处再质问他。祁冬音如是想。
不多时,顾府门开了,顾东流意气风发地从里面走了出来。顾东流没有前呼后拥的随从,府邸也很小,还委身在一个偏僻的小县城中,但他很快乐,他认为这里是他的起点,而不是终点。
附近一个卖烧饼的大爷见顾东流出来了,向他打招呼道:“顾公子,要外出啊?”
顾东流露出灿阳一样的微笑,没有一点架子,对煎饼大爷说:“对。我娘子最近食欲不振,想吃点酸的,我正打算出门去给她买呢。”
“哎哟,顾公子长相好,人品好,又有才华,对娘子还这么深情周到,这样好的人,上哪去找哟!”
顾东流与顾府外的煎饼大爷寒暄了几句,大爷忽然对顾东流说:“顾公子,刚才有一个黑衣服的盲眼人在你门口站了许久,奇怪得很。”
顾东流脸色一变,连忙问:“黑衣盲眼人?具体长什么样?”
“他那张脸长得非常漂亮,顾公子,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啊,那人的相貌不输于你。他眼睛上绑着黑布,牵着一匹黑马,年龄不大,就十八九岁的样子……”
顾东流失态地后退了一步。聪明如他,足以从煎饼大爷的寥寥几句描述中判断出来,那个黑衣盲眼人就是祁冬音。
顾东流心里在打鼓。听说祁冬音武功大成,一人一蛇一马血洗淮南,连天下无敌的叶雪衣都奈何不了他,只能跟他打个平手,这样的战绩,太可怕了。
他为什么不进府找我?在门口站了半晌就走了?我明白了,微容,他是顾忌微容在家中,想留我个面子。
顾东流心乱如麻,一步一步后退,踉踉跄跄地折返回府。
顾东流慌忙把大门关上,背抵在门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这时秦微容,现在已经是顾夫人了,走了过来,她见顾东流面如土色,忙问:“夫君,你怎么了?”
顾东流紧紧抓住秦微容的手臂,他的手跟铁箍似的,抓得秦微容生疼。
顾东流红着眼道:“微容,你帮我把暗室里藏的鸩酒拿出来,拿出来后,你马上就走,走得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