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垂眸细声道:“我没有,我只是觉得难过。”
她的脸上湿漉漉的,眼睛里也含着水。
她天真单纯,总觉得旁人亦是这般善良,哪怕做了越轨的事也是被逼的。
李鄢垂眸不语,最终轻叹一声,将她揽在怀里,直接抱回了车驾中。
施施这才发觉雍王的仪仗与车驾原来就在侧旁,怪不得这般静谧,大抵是因为没人敢过来叨扰。
她长舒了一口气,悄悄地敛了敛自己的衣裙。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说道:“就在这里吧。”
“不、不行。”施施的手一顿,紧忙说道,“父亲只应允我下来休歇片刻,过会儿还是要回去的……”
李鄢没有言语,倒是车驾外的周衍耐心地解释道:“殿下的意思是让您同乘,寻人与国公知会一声,只当您是与贤妃娘娘一道的便是。”
她没敢看李鄢的脸色,小声地与周衍争辩着:“不行的,待会儿下车时定然要露馅的。”
雍王的车驾宽敞明亮,而且坐着很是舒适,他大抵是早就想到了她,备下了几个软软的靠垫。
施施其实是有些挣扎的,但是两人归根结底没什么可以摆到明面上的关系。
若是让谢观昀知晓他们私下的亲善……
她摇了摇头,不愿再想下去。
“好。”李鄢低声道。
他没什么情绪,俊美的脸庞宛若冠玉雕琢而成,带着几分清冷的雪意。
但她就是察觉出了那份异样。
他像是……不高兴。
施施的心中一滞,她暗暗地伸出手,搭在了他白皙的手背上,还没有彻底握住,她的手腕便被倏然扣住了。
金铃的响声打破寂静,再度勾起了旖旎的气息。
她心中似是有一只顽劣的小鹿,调皮地跳跃舞蹈。
“马上就到离山了,我会常常来拜见您的。”施施低着头轻声说道。
李鄢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吗?”
他自然能看得出她这是缓兵之计,只是声音却和柔了许多。
施施重重地点点头,认真说道:“我真的会过来的,七叔。”
下车后她的思绪才渐渐清晰过来,她与他虽然半分血缘也无,但又好似有着极深厚的亲情,她方才讲那话时多像个纯孝的小辈。
太怪异了。她脚步虚浮,好在足腕的伤处很轻,已经好转得差不多了。
谢观昀仍在与幕僚商谈着些什么,施施悄悄地从另一边上了车。
到离山时日头已经向西,简单休整过一个时辰后便是夜宴,行宫比皇城要自在许多,早早地就点上了长灯。
她沐浴过一番后更换上新的衣裙,方才慢悠悠地从殿中走出。
宴席的宫殿离她这边很近,加之沿途的风景很好,所以施施没有乘轿,跟着提灯的宫人缓步走了过去。
路边生着许多野花,她孩子心性,没走几步便被吸引了注意。
转念一想,时辰尚早,也不必急着去谢观昀跟前讨嫌。
施施俯下身采撷了两朵小花,起身时正巧遇见一华丽的轿辇直冲冲地撞了过来。
她没来得及闪避,险些要受伤。
天色已晚,内侍也没想到路边竟有一姑娘在采花,当即停下冷声道:“来者何人——”
施施缓缓地站起,雪颜清冷,如若高崖上绽放的霜色花朵,她静静地看向他。
只是那淡漠的一眼,便叫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中使定在了原处,他颤声说道:“见、见过谢姑娘……”
轿上正掩面补眠的姑娘也渐渐苏醒了过来,虽是浓妆艳抹,却丝毫不显俗,眉宇间的淡淡忧愁更平添了几分清丽。
“怎么了?”她略带倦意地问道。
暮色昏沉,她过了片刻才看清楚不远处的姑娘竟是施施。
她的面容似雪一般柔白,即便是在夜色里也散发着梨花似的微光,丝毫脂粉未施,亦能盖过这六宫的粉黛。
但更令人艳羡的是她的好家世。
当朝权臣卫国公谢观昀的嫡长女,这满京的贵女也没有几个能比得上她的。
施施没有认出她是谁,听到她娇俏的嗓音,才想起她便是今日偶然遇见的小萧氏。
萧婕妤神情微动,她手指收紧,指甲亦陷进了皮肉里。
她怕这姑娘做什么呢?她又不是抢了施施的机缘,谁叫那日她自己走了呢?
现今她可是皇帝最疼宠的姑娘,他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费尽心思地将她迎进宫来,有皇帝给她做靠山,纵是谢观昀也要给她几分薄面的。
思及此,萧婕妤心中渐渐舒快起来。
她软声说道:“谢姑娘见谅,陛下急召,本宫要先行一步了。”
说着她便令那战战兢兢的内侍继续抬轿,他歉然地看向施施,却只得遵命离开。
施施没想太多,倒是她侧旁的宫人愤愤不平。
“无事。”她轻嗅了下手中的花束。
直到宫人提着灯讶异地发现她的浅色衣裙上被溅上了脏污,施施的心情才坏起来。
她边往回走,边闷闷地想到:父亲应当不会怪罪吧。
她换了身新的衣裙,然后乘上轿子就匆匆地赶了过来,但不巧的是还是稍迟了片刻。
殿中传来和柔缥缈的歌声,施施刚想要进去,便瞧见了周衍的身影。
“周郎官?”她轻声唤道。
周衍听到是她,当即就转过了身,他笑着向她行礼:“施施姑娘。”
施施想起她上次的失礼,歉然地笑了下。
周衍递给她一把团扇,温声说道:“殿下有些事,兴许要晚些时候才能过来。”
施施接过那把玉骨的团扇,略带赧然地说道:“我没事的,殿下若是忙碌的话,等宴席结束我去寻他便是……”
“好。”周衍笑道,“预祝姑娘玩得愉快。”
她握住团扇的柄,须臾才意识到她又踏进了李鄢的陷阱里。
他为人冷漠疏离,但偶尔又有几分青年人的脾气。
就像是琉璃,越是细细地去看,越能发现不一样的流光溢彩。
施施脸颊微红,轻轻地踏进了殿中。
她今日的打扮中规中矩,绝不是令人一眼就惊艳在原处的装扮,但她进门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过来了。
丝竹声与歌声也停了下来,施施对上萧婕妤愣怔的目光,才发觉那歌声是出自于她。
她懵然地移开视线,御前的中使急忙走到近前来解释,说是最晚到的姑娘要弹一曲琵琶、最晚到的郎君要吹一曲洞箫。
皇帝设宴,自然没什么束缚,连宫妃都要献上歌舞。
可施施却急急地看向了谢观昀,投去求助的目光。
弹琵琶自然是没什么的,问题是——她不会。
幼时家中请过许多远近闻名的乐师,专门来教她这个小姑娘,可还没学几天她就耐不住指上的苦痛,继母怜惜地向父亲恳求,要不就免了这门课。
于是直到现今,施施仍对乐器一窍不通。
这事是谢观昀应允的,所以他自然也是知晓的,他陪在皇帝的侧旁,见她进来时肃穆的神情有一瞬的凝滞。
哪家的贵女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施施的确不会。
正在她心间焦灼时,再度有人走了进来。
施廷嘉一袭白袍若神人,明眸闪动,坦然地进殿。
“怎么了?”他向内侍轻声问道。
那中使将方才的话语又笑着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地看向他们二人。
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怎样瞧都是一对璧人。
众人等着看好戏,连皇帝也眼含笑意望了过来。
第三十四章
施廷嘉白衣胜雪, 身姿挺拔峻峭,腰背笔直如松。
他轻声说道:“太不巧了,小生不善奏萧。”
施施不记得他会不会吹洞箫, 但她知道施廷嘉是极擅长吹笛子的, 两者都是要吹的,想来也没什么大的差异。
他之所以这样说, 是因为他知道她不会琵琶。
施廷嘉都将梯子搭在了她的脚下了,她当然要赶快下去。
施施想也没想地附和了一声。
她若是不言语还好,两人相类的说辞愈加引人遐想,谁都知道他们是青梅竹马, 施谢两家渊源颇深, 早在大周还未立国时,施文贞公就与施施的祖父是同道密友了。
好在两人父亲的身份尊崇,也没人刻意为难他们。
设定这个规则时也没人想到会发生这样巧的事。
正当皇帝身侧一名年长内侍要替二人解围时,施廷嘉倏然朗声说道:“盛宴来迟, 扰了前辈雅兴,归根是小生之过。”
他一开口,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张扬恣意的青年人似乎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能让所有人为他失神。
“谢姑娘方才是因路遇波折方才晚到,事出有因。”施廷嘉仰起头环视众人, “小生来得最迟,又是因为自己的疏忽,罚小生一人便是。”
施施愣了一下, 他怎么知道的?
他扬起唇角, “微臣愿以舞剑来谢罪, 请问陛下可否赐剑?”
寻常情况下宫宴是决计不允持剑入殿的, 就算是舞剑也势必要得到皇帝的首肯。
“好!”坐在高台上的皇帝也因他的这番话来了兴致。
施廷嘉接过御赐的长剑后, 当即拔剑出鞘。
他生得好,但他自信的神采更令人移不开视线。
那种澎湃的朝气绝非宦海浮沉、溺于世俗的老臣方能具有,是以在他试剑的那一瞬,连一些年长者也望了过来。
他多年轻,才十八岁。这样的年纪想做什么都没人能拦得住。
施廷嘉的目光凝在剑锋上,施施在宫人的引领下暂时坐在了侧旁,刚好可以将他的剑招全部收入眼底。
她知道他不善武,也不喜武,唯独对剑道还有几分热情。
现在看来,不止是有几分热情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施廷嘉离京两年,也不知遇见了怎样的名师侠士,乐曲更换后的第一剑就令她怔在了原处。
他一袭白衣,舞起剑来翩然如惊鸿,又似蜿蜒的游龙。
剑光明丽胜雪,铮鸣的厉声与军曲和在一起,带着几分杀伐,偏偏又舞出了几道虹光般的残影,平白地显露出江南的秀丽之气,仿佛要斩落枝头的杏花一样。
舞至峰起时,矜持的贵女们也忍不住惊呼出声。
施廷嘉专注于手中的长剑,对那些快要将宫殿上方梁木掀翻的赞许声充耳未闻,只是随着乐曲更换剑招。
剑气如虹,一曲终了许多老臣亦站起拍掌。
他的剑意凌厉,丝毫不曾遮掩,张扬至极,但就是令人叹服。
施施原本撑着腮帮,等到他舞完时也跟着众人开始拍手。
混乱中施廷嘉没有先看向皇帝,而是悄悄地望了一眼施施。
似乎见她展颜,他方才放下心来。
她茫然地接住他的目光,怎么也没有想明白,他为何非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看她这一眼。
他们不是已经闹掰了吗?
皇帝向着施廷嘉的父亲赞叹道:“侍郎教子有方,原以为小郎会是文臣名士,现今看来这国之将帅亦是做得了的。”
“陛下谬赞了。”施侍郎拱手谦虚答道。
施廷嘉浅笑着说道:“谢陛下赐剑,不知陛下认为臣的这曲剑舞如何?”
他将长剑收入鞘中,横在身前。
“天下第二。”皇帝笑道,还伸出了两根指头。
施施眨了眨眼睛,好奇地想要知道这第一是谁。
在所有的武艺中她最喜欢剑道,虽然她自己学得也不是很好,但这不耽搁她的喜欢。
皇帝好似却是要故意卖关子一样,迟迟不肯继续揭晓谜底。
施施的兴致也被提了起来,她听着身旁人猜来猜去,心中也冒出几个答案:射生军的中尉?左金吾卫中郎将?抑或是那位兵部侍郎?
“不对。”皇帝一个一个否定了这些答案。
连太子也按捺不住地猜测道:“敢问父皇,可是大内的杨中使?”
皇帝心情不错,对这位不成器的次子也多了几分柔和:“不是。”
正当这时,殿门倏然被人轻轻推开。
殿中嘈杂纷乱,乐声与言语声交织在一起,但施施却觉得此刻耳边静到了极致,她目光紧紧地望向门前。
忽而听见有人高声道:“敢问陛下,可是雍王殿下——”
周遭所有的声响都渐渐止住,他这声高呼显得格外震耳,回荡在寂静的宫殿中。
李鄢下颌微扬,轻声道:“正是。”
万籁俱寂的瞬间,尽管他的声音很轻,亦能让在座的每一人都听得清楚。
李鄢换了身绛色常服,乌黑的长发由金玉冠束起,腰佩青龙剑。
分明是封王的装扮,却偏偏带着几分谪仙般的气度,俊美飘逸若画卷中的天神。
加之没有面纱的遮掩,他清冷昳丽的脸庞明晃晃地显露了出来,许多人都不曾见过这位传说中的雍王殿下,抽气声压得极低,仍旧是此起彼伏。
但最令人失神的还是那双琉璃般的眼眸,色泽太过清浅,近乎是发着淡色的光芒,内里像是盛着一泓月光,剔透且澄净。
此时的李鄢就像是立在云端的仙人,丝毫未曾沾染俗世的尘埃,殿外的清辉落在他的身上,也及不上他自身的粲然贵气。
他神情漠然,美丽到妖异的眼瞳没有分毫眨动。
龙章凤姿,俊美无俦。
饶是施施常常见到李鄢,也不由地屏住了吐息。
施廷嘉亦是惊讶地看向他,像是断然没有想到这位年轻的叔叔竟是当朝剑道第一人。
皇帝大笑道:“原来七郎才是到得最迟的。”
但仍有许多人的关注点没有移开,诧异地想到这位殿下身患眼疾,怎还会是剑道第一?
李鄢神色如常,修长白皙的手指抵在剑鞘上,长剑出鞘的刹那便打破了众人心底的疑惑。
他只舞了一式便归剑入鞘,剑光昭昭,风姿卓绝,仿佛在寂寂的暗夜中劈开一道天裂,当真是如道经中乘云驾雾的仙人一般。
方才还被众人叫好而沾沾自喜的兵部侍郎连下巴都要落在地上,率先开始大力地拍掌叫绝。
施廷嘉也谦恭地称赞道:“殿下剑道高绝,真令小生开眼。”
李鄢没有理会任何人,只是在侍卫的扈从下缓步走至皇帝的身旁。
他已经许多年不曾在这样的宫宴上露过面,往常纵然是出席,也不过只是走个过场,以至于许多年轻的姑娘郎君都不大认得他。
施施听着几个贵女低声交谈,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活。
看吧,这样厉害的人,是我的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