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邵家的厨房里开始飘出浓郁的鲜香味儿,砂锅里的母鸡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周边还环绕了一圈透明软糯的粉条,以及飘着几个零零散散的香菇,让人光看着就垂涎欲滴食指大动。
而这份香味,也勾得刚从外面回来的雷正鹏不由地猛抽了几下鼻子。
大周末的,雷正鹏自然是坐不住的,原本,他今天是想拉着夏居南一起去打乒乓球的,奈何人家家里有家庭集体活动,他只能作罢,不过,这会儿两人却是一起从操场上回来的。
“你们家今天喝鸡汤啊?”
闻着从邵家厨房传出来的霸道香味,雷正鹏一脸的羡慕,这年月,即便是部队干部家庭,不年不节的,特意买只鸡来杀了吃,也算是奢侈的了。
怀里抱着小外甥的奶舅舅夏居南点头微笑道:“嗯,我刚刚不是告诉你,我们在集市上从陆大奎他们家里买了一只鸡吗?”
雷正鹏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嘿嘿傻笑:“我还以为,你们家也是要买鸡来养的呢。”
谁能想到,居然是买来吃的,呜呜呜,羡慕嫉妒,于是,看着自家桌上的饭菜,雷正鹏就瞬间觉得一点也不香了。
他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贼贼地看了自家老爸一眼,向他征求意见,“我们家不是也养了两只鸡吗?爸,要不,晚上,我们也杀一只呗?”
说完后,又迅速地对周玉英嘿嘿一笑:“娜娜和弟弟肯定也想喝鸡汤了,对吧?”
莫名被自家馋嘴哥哥拿来当借口的七岁小丫头雷小娜一脸茫然,她自己的确也是想喝鸡汤吃鸡肉了,可是——
“哥哥怎么知道妈妈肚子里的弟弟也想喝鸡汤了?”
被噎了一嘴的雷正鹏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这个蠢妹妹居然是他妹,连打个配合都不会!
心知肚明儿子肚里小九九的雷育洪,看着儿子的神情,最终没能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刚一笑完,立马意识到不好,要完犊子了!
*
果然,随着他的笑声落地,周玉英先是扯了扯嘴角,给了大儿子一个慈母笑,跟着,皮笑肉不笑地看向自家男人,话里的小尖刺嗖嗖嗖地往外射。
“想喝鸡汤?行啊!你们邵叔叔,不抽烟,不喝酒,每次回到家,还抢着帮你们夏阿姨干家务活,勤快得很,今天他们家的鸡,就是他炖的,不像你们爸,回来就坐着不动了,就会翘着二郎腿翻报纸,更别说什么亲自去买鸡杀鸡炖鸡汤了!”
“我呢,也不多求,毕竟我也知道,自己跟你们夏阿姨没得比。人家不光长得招人稀罕,还识文断字的,不像我,托党的福,只在扫盲班学会了几个字,长得也就这样了。”
“所以,我也不求你们爸处处学着你们邵叔叔,就只要你们爸戒了烟瘾,把每个月的烟钱上交,这买鸡的钱,自然就省出来了!”
周玉英刚刚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他时,雷育洪就觉得眼皮子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待到媳妇噼里啪啦地说完了,他早已是虚汗涔涔,没奈何,只能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不就是只鸡吗,行行行,等吃完饭,我也去集市上逛逛,买回来杀了,今晚我们也喝鸡汤吃鸡肉,行了吧?”
至于家里的那两只,还能下蛋呢,可不能就这么吃了,不划算。
周玉英依旧皮笑肉不笑:“呵!”
雷家兄妹俩兴高采烈:“哦哇!今晚吃鸡啰!”
雷正鹏心里暗自乐呵,感谢邵叔叔夏姐姐今天吃鸡,让他们也跟着有了口福,至于他爸这个月的烟钱是不是要断了,呵,这跟他有关系吗?
邵振洲他们可不知道,因为他们家的一只鸡,引发了雷家的这么一场家庭“批~斗会”,差点让雷育洪的烟钱不保,邵振洲更是荣幸地作了一次对照组,让周玉英痛痛快快地踩了自家男人一把。
此时此刻,他们一家正在享受美味的午餐。
黄亮亮的鸡汤,白嫩嫩的鸡肉、Q弹爽滑的粉条,再配上两道爽口的配菜,一家人吃得又香又开心,而其中吃得最欢的,要属邵淮勋小朋友了。
邵淮勋还不到一岁,肠胃尚且弱着呢,所以,鸡汤上面的那一层油是去除了的,且也只有小半碗的量而已,但绕是如此,品尝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口美味鸡汤的邵小宝,依然激动得嗷嗷的。
一小勺子汤下肚后,立马开心地鼓起腮帮子,在邵振洲怀里噗噗噗吐起口水来,差点没把整锅鸡汤都给嚯嚯了。
眼见着儿子那根叫“调皮”的筋骨又开始发作起来,邵振洲忍不住又在他的小屁屁上拍了一掌,还语带威胁。
“老实点,再乱喷口水,就不给你喝了!”
邵淮勋这段时间,智力突飞猛进,已经能听懂大人说的一些简单的话,比如,吃饭、喝水、坐下、洗澡、睡觉等日常用语,都能大概理解,这会儿听到邵振洲的威胁,虽然懵里懵懂的,却是听懂了个大概,急了!
一急之下,口水噗噗噗地喷得更欢了,毫不留情地糊了他亲爸一脸,小嗓门更是飙得贼溜高。
“要!喝!”
被亲儿子喷了一脸口水的邵振洲:……
邵振洲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夏居南看着如此情景,却是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给小外甥打气,而夏居雪的嘴角也不由荡起了愉快的笑波,笑声如山涧泉水般清脆悦耳。
她好笑地嗔了邵振洲一眼:“活该!”
邵家一如既往地喜乐融融,隔壁雷家的小插曲,他们不知道,更不知道,方干事家里,也因着他们,正在酝酿一场夫妻风暴。
下午时,方干事家停了许久的药罐子,又重新被支了起来,林丽珍看着那碗散发着浓重中药气息的药膳,眼神冷漠而嫌弃。
“我说过了,我讨厌吃这个东西,也不想再吃了,你家三代单传,你要实在想要个孩子,我们离婚,反正你妈也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你可以把所有过错都推我身上,反正这段时间,你们部队的人也应该都知道了,我做作、虚伪、不好相处、看不起人,我这种女人,离了我是你的幸运,不会影响到你在部队的进步和前途的,你也不必对我有任何亏欠,那个孩子掉了也好,是他和我们没缘,我们——”
“林丽珍!”
方干事打断她的话,不想再让她说起那个剜心的话题,他盯着妻子的脸,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克制住内心里的那一团火焰,末了,才一字一顿道:
“我说过了,我不会和你离婚,以后你也无需再提及那个字眼来刺激我!这个药膳,你不想一个人吃,那从今天开始,我就陪着你一起吃!至于我妈,无论她说什么,都影响不到我,而且如今她并不在我们身边,就更影响不到我们什么了!”
李丽珍半晌没有说话,两人对峙良久,须臾,她像是故意赌气般,端起那碗令她厌恶万分的药膳,像是感受不到苦味似的,一口气咕噜噜全灌了下去,也把内心的痛苦,全都咽进了肚子里。
“好了,喝完了,这下你满意了吧?”她挑衅地对着他冷笑,脸色暗到了底。
方干事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是什么没说,端起另一碗药膳,仰起脖子同样一口气咕嘟嘟灌了下去,嘴巴里一片难闻的苦腥味,而心里更是苦涩无边。
他一双手,既能拿得好“笔杆子”,又能握得稳“枪杆子”,可自己的婚姻,自己的大后方,怎么就失手了呢?
*
周末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儿飞儿的,太阳公公被毫不留情地打入山的背后,月亮嬢嬢袅袅娜娜地升了起来。
一片洁白的清辉下,北头家属院正上演着后世人说的一句话:“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今天,对邵振洲来说,是一个美好的周末,亦是一个安静、恬静、宁静,和昨晚一样,非常适合和媳妇儿交心交流的夜晚,而那准时响起的熄灯号,就是催人奋进的号角。
今晚的月光,依然调皮而不知羞,红着一张脸,一个劲儿地从云层往人家主屋的窗帘里挤,视线像探照灯一样,黏在勤快地复习着夫妻功课的邵振洲和夏居雪身上,那射出来的光芒,都是火辣辣的。
而同一时间,对方干事和林丽珍来说,这个夜晚却并不宁静。
心里憋着一股郁气无处发泄的方干事,正双眼赤红地盯着被他桎梏在一方天地内的林丽珍,沉重的呼吸声,在夜色里清晰可闻。
林丽珍还是白日里那种四平八稳的冷漠语气:“何必浪费精力呢,反正医生说了,我——”
“林丽珍!”
在充满铁xue豪情的军营里,方干事算是比较文气的,虽然经过多年的军营磨砺,他原本一张白净的脸上也染上了几分粗犷的风霜,但那份骨子里的斯文款款却依旧。
但今晚,他却是破功了。
或许是受到白天时邵振洲一家的天伦之乐的刺激,或许是长久以来夫妻矛盾的压抑使然,总之,今晚,此时此刻,面对冷言冷语的林丽珍,他却是换了一副面孔般,不管不顾起来……
“方清明,你这个野蛮人,你疯了,唔——”
这一晚,就像林丽珍嘴里娇斥的那般,团政治处有名的笔杆子,斯斯文文的方干事,的的确确是“疯”了,“疯”得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了……
直到东方初明,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来,悠扬嘹亮的军号声,准时响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当了一天全职好丈夫好爸爸的邵振洲,又变回了那个军容严肃、气宇轩昂的邵参谋。
而家属院里那些有工作的家属们,也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地踏着晨光上班去了,夏居南也和雷正鹏背着书包上学去了,至于夏居雪这样的“无业”家庭妇女?
呃,她今天依然继续溜娃。
*
夏居雪一边推着坐在婴儿车里的邵淮勋在菜地边的土路上悠闲步走,一边饶有兴致地给他科普“蔬菜知识”。
“看到没有,那个是菜,对,青,菜,还有那个,是胡,萝,卜,淮勋跟着妈妈念,青~菜,胡~萝~卜,对,我们淮勋很爱吃的蔬菜粥,就是用这两样菜做的呢……”
“这样的日子,你觉得幸福吗?”
夏居雪正给邵淮勋进行早教呢,耳畔蓦然传来一句幽幽的话,她惊讶地转身一看,脸上的表情更讶然了。
居然是林丽珍。
随军几个月,夏居雪基本上已经算是融入了家属院这个大家庭,和大多数嫂子婶子们即便没有什么大交情,但照面时也是打过招呼的,唯有林丽珍除外。
因着对方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高傲模样,两人倒是从未有过交集,却是没有想到,对方今天居然一反常态地和自己打招呼,而且一开口就是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夏居雪心里虽觉得奇怪,不知道为何对方会这般问,但她还是朝对方点了点头,不过,回答得也很简单。
“嗯!”
然后,她的视线,便不由地就落在了林丽珍脖子上系着的丝巾上。
时令已经进入立夏,方山县的气候虽不如南方那般炎热,但在脖子上围丝巾?虽说,林丽珍脖子上的那方丝巾很漂亮,但都是过来人,这种情况她也经历过……
夏居雪的眼神闪了闪,似乎透过那方漂亮的纱巾,看到了林丽珍脖子上的漫天繁星,而另一头,林丽珍察觉到她停留在纱巾上的视线,也浑身不自在起来。
方清明昨晚的胡作非为,在她身上留下了许多痕迹,脖子更是重灾区,她原本今天是不想出门的,方清明经过昨晚的抽疯癫狂后,今早醒来,似乎又恢复了理智,期期艾艾地跟她说抱歉,还说中午会直接从食堂打饭回来,可她在屋子里待得心烦气躁的,收拾了一通后,还是出了门。
然后,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双脚就这么鬼使神差地,往这边过来了……
夏居雪眼里浮现出一丝笑意,看来,方干事和林丽珍的关系,也挺好的嘛,她兀自把自己和邵振洲之间相处的经验,套在了林丽珍夫妻俩身上,却全然不知,真相却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林丽珍看着她眼底的笑意,浑身越发不自在起来,忍不住对她再次追问,似乎对她刚刚那个太过简单随意的回答不甚满意,颇有几分不屈不挠的架势。
“我听说你家里是你们那边省会城市的,你父亲还是大学教授,可如今你这样的日子,嫁给一个当兵的,还随他窝在这么一个远离城市的山沟沟里,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还要整天和泥巴打交道,你真的觉得幸福吗?”
对方的再次强调,让夏居雪终于回过味来了,她奇怪地看向林丽珍,反问道:“所以,你觉得我不应该觉得幸福?”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
林丽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问她,如今被反问,一时间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她轻轻说了声“对不起”,刚要匆匆离开,却忽然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就一头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