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皇子真是稀客呀!许久不上草民这酒楼, 还以为是成了亲之后便将我这小地方给忘记了!”
他只差没跪下来与李怀叙相迎, 走到他跟前,腰都弯到了桌边。
后头立时便有人提醒他:“荼老板好歹是个做生意的, 这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如今我们这九殿下,哪里还能称皇子, 该叫瑞王殿下才是!”
“是是是,瑞王殿下!”
荼老板喜笑颜开, 当即拍了拍自己的嘴。
“瞧我这记性, 恭喜瑞王殿下, 贺喜瑞王殿下,这几日来好事成双, 不仅成了亲, 还获封王位,食邑万户, 实乃喜上加喜,喜不胜收啊!”
若换从前,听到这几句话,李怀叙高低得给这荼老板来点什么赏赐。
但今日公孙遥还跟在他身后, 他按捺住自己那点不该有的激动, 故作矜持地清了清嗓子:“几日不见, 荼老板还是这么会说话,本王很是欣慰。”
……然后呢?
荼老板脸都快笑僵了,也没等来他的下文。
他默默地眨了眨眼睛,不应该啊,往常这位爷上他们酒楼,他只要马屁拍到位了,那赏赐自是少不了的,今日怎的,只有这一句话?
难不成是他马屁没拍对地方?
他一瞬间心思转的比九曲回肠还深,忙又道:“瑞王殿下成亲后忙到今日才得空与诸公子们出来相聚,实在难得,为表草民心意,今日殿下与诸位公子的账,便就不记了,还望殿下往后也能不忘记草民这地方,多多常来才是。”
“不记账了?”
他都说到这份上了,若是再不赏点东西,好像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李怀叙心下犹豫。
而公孙遥自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中,便听出了他又想要大手大脚开始充面子的心思,在他身后憋了许久不曾出声,终于在此时此刻探出脑袋,将容貌暴露在众人眼前。
“瑞王殿下好大的面子,我从前来过这齐家酒楼无数次,也不曾碰到过店家这样大方,哪想今日跟着殿下头一回出来,竟就见到了。”
这阴阳怪气的声音,是……?
众人闻着声响,立时便将注意全都放到了李怀叙身后。
自他背后探出头来的姑娘,长相可谓是颇有几分姿色,远远看去,便能瞧见她清灵的面庞,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而细看,又能发现她五官实在精致,不单单是眉眼,鼻梁也挺翘,唇瓣似樱桃,清清浅浅地笑起来,就像是水墨画中走出来的江南姑娘,生就带有一股韵味。
不浓烈,却足够引人注目,且美的干干净净,属实是天生丽质。
一瞬间,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寻常他们出来玩乐,身边带美姬的也是大有人在,但李怀叙却是从未有过。
无他,只因宫里淑妃娘娘还管着呢。
自家儿子好赌爱玩的性子已经掰不回来了,若是再不管着他豢养宠妾美姬,那这位九皇子,就当真成了世家姑娘们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闻之皆可唾一句,不论他的样貌长相有多出众。
所以,为了不得罪淑妃,众人跟随李怀叙混迹风花雪月这么多年,从未敢起过往他身边送人的心思,也从未见过他身边主动带着哪个姑娘。
所以,今日这个,不出意外,应当,大概,也许,只能是……
思及此处,众人纷纷色变,原本坐没坐相、歪七扭八的几个,也都赶忙站起身,整肃衣冠,调整面容,声音此起彼伏,却又莫名齐整地道:
“拜见瑞王妃娘娘!”
齐刷刷的一片,煞是壮观。
甚至引得用屏风隔开的雅间外的人,也好奇伸过脑袋来围观。
公孙遥不想,这群人一个个看似顽劣,但关键时刻倒是都还挺机灵的,环顾他们一圈,总算从李怀叙身后落落大方地走出来。
渌波的裙裾微微摆动,带着恰到好处的弧度,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皆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各位不必拘礼,我今日是随着王爷来与诸位同乐的。”她浅笑道。
同乐?有你在,谁还敢乐?
众人心照不宣,又纷纷扬起谄媚且牵强到不行的笑意:“王妃娘娘真是折煞我等了,快,快请坐,请上座!”
待遇倒是比他这个王爷还要好。
李怀叙在一旁见着,没有吭声。
但公孙遥还是晓得要给他面子的。
“王爷先请?”
“王妃先请。”
人都已经带到此处了,李怀叙倒是也不在乎这会儿再在人前坐实他们对自己也许惧内的猜想。
公孙遥遂不再推辞,大大方方地掠过众人,坐到了他们原本打算留给李怀叙的位置。
荼老板心明眼亮,动作似风,在公孙遥落座后不过刹那,又赶紧喊人在她身边加了张桌椅。
显然,这是要他们夫妻一同坐在上首的意思。
“荼老板果真是块挣大钱的料子!”
程尽春打着哈哈,将这无人敢说话的僵局打破,一手搂着一个素来交好的纨绔子弟,带着他们重新回到座上。
只是有公孙遥在,这僵局始终只能是僵局。
落座后的众人早已没了先前的那股自在,只觉自己如今拘谨的像是在家中父母爹娘面前用饭一样。
哦不,这是比在爹娘面前还要可怕百倍的事情。
宛如是见到了传闻中的淑妃娘娘,抑或是,皇帝陛下。
各色菜肴陆续上桌,美酒也纷纷入壶,但无一人敢先动箸,全等着公孙遥或是李怀叙发话。
“那便开宴吧?”公孙遥又问李怀叙。
李怀叙若无其事地点点头:“那便开宴吧!”
菜肴总算能入口,却是食之无味。
在座众人或许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齐家酒楼的油炸酥肉,也会如此难以下咽、味同嚼蜡。
公孙遥边吃边观察着这些人的脸色。
她又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来,自己的出现,无疑是给今日这场本该热热闹闹的聚会添上了一层寒霜。
瞧瞧他们,如今是头也不敢抬,酒也不敢肆意地喝。
她悄悄地望了眼李怀叙,想说自己是不是把他们吓得太过了。
但李怀叙看向她的眼神却稀松平常,且带着惯常的笑意,仿佛并未瞧见昔日与自己称兄道弟的这些人,如今是多么的坐立难安。
甚至,他还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来,王妃不能只记得这儿的酥肉,也该尝尝这道凉拌猪耳朵,鲜爽开胃,甚有嚼劲。”
我看你挺像个猪耳朵的。
公孙遥默默腹诽,心想自己来这儿,只是想管管他乱花钱的臭毛病,不想把所有人都整得没有食欲。
如今这场面,她瞧着倒也不是很痛快。
再这般下去,她岂不是该在外头落个母老虎的名声?
心下再三思虑,她低声吩咐身边服侍的丫鬟为自己把酒盏换成了茶杯。
“我喝不了酒,今日初次见到诸位,便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她在拿到茶杯后,便立即与众人相笑。
一时间,众人又纷纷识相地端起酒盏,朝公孙遥示意。
“王妃实在是折煞我等了……”
“没什么折煞不折煞的。”公孙遥微微笑道,“诸位都是王爷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我今日实在是突发奇想,想要王爷带我出来走走逛逛,若是打搅了诸位的雅兴,还请诸位见谅,我在这里,先向诸位赔不是了。”
“没有没有!”
哪里有人敢接她说的不是,匆忙都各自地摆起手来。
程尽春在一旁瞧着,见时候差不多了,于众目睽睽之下,清了清嗓子,再次倒了满满的一杯酒,起身与他们转了一圈。
“诸位啊,今日实在是个大好的日子!”他无限感慨道。
“咱们的九皇子,前些日子正荣升成了瑞王;而咱们的瑞王妃,今日居然坐在此处与咱们同乐!
从前啊,京中不少人对我们这群人,其实都颇有微词,但从今往后,有王爷领着我们,我想,该是有不少人再也不敢对我们说些什么,不敢再在背后嚼我们的舌根子了!我们如今可是有王爷撑腰的人!堂堂食邑万户的天潢贵胄!
来,我提议,我们今日再一同举杯,敬王爷与王妃一杯!恭祝王爷与王妃新婚大喜,百年好合!”
气氛霎时便被烘托到了这般高的地方,众人一时还有些面面相觑。
还没等回过味来,便有几个爱热闹的,已经再次学着程尽春举起了酒盏:“恭祝王爷王妃新婚大喜,百年好合!”
“新婚大喜,百年好合!!!”
不过片刻,一只又一只的酒盏轮番向公孙遥竖起,一句又一句贺喜的祝词落在她的耳畔,萦绕不绝。
酒过三巡下来,大家总算是开了一点胆。
渐渐的,几个本来就胆大的、自恃平时跟李怀叙关系不错的世家子弟七嘴八舌,便开始说起了京中近来的奇闻轶事——
“天外天那事,大家都听说了吧?”
“宁王府上谋士那个案子?”
“是!听闻仵作验尸,近来验出点名堂了。好像还真不是自己醉死的,说是那谋士生前,应当是吃了什么药,和酒一冲,这才死的!”
“嚯,那依宁王的脾气,不是要将此事查个底朝天不可?”
“那是自然。听闻宁王还发了话,说是此事情没能弄个水落石出之前,天外天都不许重新开门营业,可怜我的琼浆玉液,已经有数日不曾沾唇,甚是想念。”
“要我说,这等关头,这些东西能省还是省省吧,上一个喝酒死的是谋士,下一个可就保不齐是谁了,那酒再好喝,能有命重要?还是省省吧省省吧!”
……
公孙遥默默听着,突然想起来问李怀叙:“为期那日不是正好带回来一坛子酒还有一只烧鸡?”
“是。”李怀叙靠在椅背上,已经吃了有几分饱,此刻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慵懒,坐没坐相的,就跟公孙遥初见他时一模一样。
“不过当时酒和烧鸡,我都叫他给扔了。”他闲闲道,“怎么,王妃如今后悔了,嘴馋也想试试那天外天的琼浆玉液?”
“酒哪里没有?”公孙遥无所谓道,“我只是突然思及此事,觉得甚是巧合。”
“天下熙熙,无巧不成书,王妃真是爱乱想。”
李怀叙悠闲地将一只手搭到她的椅背上,明明并没有碰到她的肩,却叫公孙遥觉得,浑身突然都不自在。
恰此时,酒吃到七七八八的众人,又开始不约而同地偷偷将目光投向他们夫妻。
李怀叙只消一眼便读懂了他们的心思,稍微清了清嗓子,这回是真的把脑袋抵在了公孙遥的肩膀上,与她耳语:
“他们说,想去后头的赌坊里再玩两局。”
“赌坊?”公孙遥蹙眉。
“这齐家酒楼的老板,同后头赌坊的老板是同一个,王妃不会不知道吧?”李怀叙无辜道,“我以为王妃昨日非要跟来,是知道这事的呢。”
“我哪里知道他还开赌坊?”公孙遥瞪大了眼睛,“一个堂堂酒楼的老板,还兼开着赌坊,朝廷知道吗?”
“这里在座的每一个,哪个不是跟朝廷沾亲带故的?”
公孙遥被他一遭问住,居然无从反驳。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今日来这酒楼,必还会去赌坊,所以,故意要我跟来,知难而退的?”良久,她才不爽地问道。
李怀叙立马坐直了身子:“冤枉,我可没有!我真以为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个锤子!
公孙遥不想再听他狡辩,想,她跟着李怀叙上酒楼吃吃喝喝管着他也就罢了,如今还要跟他去赌坊,那算什么?她一个姑娘家,传出去,那岂不是遭人笑话?
李怀叙不消多时,也道:“不过,仔细想想,赌坊那种地方,的确不适合娘子这样冰清玉洁的大家闺秀去,是为夫这回考虑不周了,那娘子先行回去,我回头一定早早地回来,日落之前,我保证,一定到家!”
所以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公孙遥定定地看着他。
他是笃定了她无论如何都不会随他去赌坊,所以今日这酒楼才随便她跟来的。
毕竟吃个饭而已,跟赌钱的乐趣比起来,这算什么?
她咬牙切齿,实在见不得李怀叙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这般胡作非为。
“我,去。”她一字一顿道。
“昂?”
李怀叙好似诧异至极:“不是,娘子,那等地方,真是不适合姑娘家的,我非胡言,实在是……”
“我就是要去,你都能去,为何我不能去?”
“……”
李怀叙一时又哑口无言,左右看看,似乎想找人来帮他一道劝说公孙遥,却居然无一人合适。
底下的人多多少少也都听到了一些这对夫妻的争执,有些喝了酒不怕事的,主动便嚷道:“要不就让王妃去吧?投壶斗鸡,也不算什么大事,王爷带上王妃,我等今日不赌钱,只玩乐就是了!”
李怀叙顿时又急了:“不赌钱有什么好玩的?”
“李风华!”
公孙遥在他边上咬碎了后槽牙,恨不能当众揪起他的耳朵来教训一顿。
“你必须带我去!”但她好歹是给他留了点颜面,只严肃地与他勒令道。
李怀叙欲言又止,片刻前还悠哉悠哉的神情,此刻已经满面愁容,显然是对此事感到极为难受的。
然而无法。
单单是从这会子两人的交谈中,众人便已经可以推断出,李怀叙不论原先吹的牛逼有多大,都改变不了他实则惧内的事实。
瞧瞧那气势,瞧瞧那眼神,眼下两人该听谁的,简直显而易见。
最终,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带着公孙遥,一道转场去了荼老板另一处挣钱的宝地——顺德赌坊。
挤在边上的李怀叙全程没露过一个笑颜。程尽春却可以显而易见地看出,他眸色中隐隐包含的那点亮意。
这等幼稚的激将法,还真叫他得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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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去赌坊,基本都是从前门进,以李怀叙为首的一群纨绔去赌坊,却是直接从后门进。
赌坊从前门进与从后门进,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天地。
公孙遥跟在李怀叙身边踏进去,只觉得眼前场景更像是一个装扮精致典雅的私家院落,四周静悄悄的,全然没有想象中的那股吵闹。
“这是赌坊?”她不确定地问。
“是。”李怀叙半是沉着半是好笑地瞧着她,“这是我们常玩的地方,要想跟别人吆喝着赌钱,从那个月洞门穿过去前头就行了,咱们讲究人,通常赌的都是讲究钱。”
赌钱就赌钱,还讲的这般好听。
公孙遥睥他一眼,按捺住心下深深的嫌弃。
“公子们来了!今日都想玩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