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他无可奈何的语气, 公孙遥终于了然:原来, 李怀叙不是被村里的百姓给气饱了, 他是被江州如今的现状给气倒了。
此番百姓们的良田泡水是真,县衙能够发放的补助有限也是真,这些补助,自然只能先紧着那些连家都没有了的灾民,相比之下,李家村这种情况的,的确就得往后稍稍。
“我记得章刺史走之前不是说,他会想办法与朝廷奏表,尽力叫京里多拨一些灾款下来?”她又问。
“娘子是不懂这灾款里的学问。”李怀叙唏嘘,“父皇每每遇到这种情况,从来都是不会吝啬的,必定是叫户部能给多少就给多少,可是户部从尚书到侍郎,再到最底下一个个的员外郎,如饥似渴,正愁没有地方能够剥削呢,娘子觉得这灾款最终运到江州,还能剩多少?”
这倒的确。
公孙遥即便不在朝为官,也曾听说过不少这朝廷里的门道,户部和工部,是长安所有衙门里肥水最多的地方。
至于这肥水究竟是打哪里来,李怀叙说的,便就是其一。
“那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叫钱直接运到我们江州?”
“暂时没有。”
李怀叙虽知晓这其间门路,却也是莫可奈何。
朝廷的规矩是早就定好的,这么多年延续下来,要想改变,势必要花费大量的力气,更别说他们如今远在江州,想要插手京里的事,谈何容易。
他们如今唯一能做的,便就是先把江州的秩序恢复好。
好在江州到底底蕴还在,即便一趟山洪暴雨,出现了许多无家可归的灾民,但也仍旧有不少的富户豪绅,可供人觊觎。
李怀叙在屋里躺了一早上,便就是在想这个事情。
“娘子觉得,咱们干一场劫富济贫的买卖,如何?”
“什么买卖?”
李怀叙又确认了一遍:
“劫富济贫!”
—
近来江州富绅圈里传开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那就是原来当今陛下膝下的九皇子,居然就在此地,而且任的是司马一职。
“呵,一个不得宠的皇子,来便来了,还指望我能去迎接他不成?”江州富绅之首,王员外之子王仲坤神气活现道。
“王兄有所不知!”
接他话的是章刺史拐着几个弯的表侄子章延昭。
“这皇子得不得宠的不打紧,打紧的是,他的舅舅,亲舅舅,唯一的舅舅,是如今扬州的那位铁面将军!”
“谁?”
“如今那位扬州刺史,程恪!”
程恪此人,自走马上任扬州之后,震动的便是整个江南一带的商人。
因为他实在太过铁面无私、不近人情,原本一群靠着朝廷庇护、肆无忌惮便可以至扬州做买卖、到扬州过水路的商人,如今都得想破了脑袋,走再正经不过的门路,才可能被放行。
程恪还不似以往那几个扬州刺史,他们只需说说好话,送点银子,请吃顿饭,那便什么事情都可解决,程恪却是连最基本的见一面都难,更别提要在他面前说的上话。
所以这才不到两个月,他便被冠上了铁面将军的称号。
“他是程刺史的外甥?”王仲坤肥头大耳地惊异道。
“是。”章延昭点头。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王仲坤当即后悔道,“他来江州都多久了?”
“不久,也就一个月不到。”
“都快一个月了!”王仲坤再度震惊。
司马只是江州的佐官,还大多是被贬之人,王仲坤家既然能被称得上是富绅,那祖上好歹也是出过几位大官的,所以于这司马一职,实在是不太在意,也就不曾特地去打听过如今的江州司马究竟是何许人也。
他如今是又惊又气,揪着章延昭的领子:“你早知道他不仅是皇子,还是程刺史的外甥了?”
事到如今,其实他是不是个皇子王爷,在江州这等地方还不是最打紧的。
最打紧的是,他是扬州刺史的外甥。
王仲坤如今经商,九皇子究竟是皇帝的哪个儿子可以不知道,但每一任的扬州刺史,却都必须了如指掌。
那是掌着他命脉的人。
章延昭又默默点了点头,看着他继续暴跳如雷。
“你就不能早点告诉我!”
章延昭顶着他瀑布似的口水,无言腹诽:衙门对于新来的司马是谁这事从来没有特意藏着掖着,有心之人一打听,早都清楚了,他自己不上心,竟还怪起旁人来了。
可他面上还得道:“王兄冷静,虽然大家都知道的差不多了,但暂时还没什么人去接近他,咱们如今去也不晚。”
因为大多的生意人都精明,李怀叙是皇子不假,是扬州刺史的外甥也不假,但他到底能在刺史面前说得上多少话,还有待考量。
讨好人,总不能白白地讨好。
王仲坤总算放开他,没好气地斜视着他:“那他同程刺史关系究竟如何,你打听出来了吗?”
“十分要好!”章延昭松了松领子,迫不及待道,“我也是刚打听到,这瑞王殿下原来到我们江州之前,正去了一趟扬州,还在那里足足待了有十来天,临走的时候,还是刺史大人亲自送他到的城门口,要他在江州好好为官的!”
“哦?”
“我可不骗王兄,他是程刺史唯一的外甥。程刺史听闻自小家贫,父母故去的早,考取功名前,完全是与自己的妹妹相依为命长大的。他的妹妹便就是如今宫中的淑妃娘娘。所以对于这妹妹唯一的儿子,他也是自小便十分之疼爱。
我还听闻,这瑞王殿下在京中与程刺史的儿子关系十分要好,成亲前,两人便常在一起玩,还有一众世家纨绔……”
“行了行了,那照你这意思,便就是咱们去讨好这瑞王殿下,完全不亏呗?”
“绝对不亏!”
章延昭自信满满地拍板道。
—
李怀叙已经许久没有享受过这般众星捧月的感觉了。
“来来来,我先敬瑞王殿下一杯,殿下远道而来我们江州,实在是我江州之幸,令江州府衙的牌匾,那都是蓬荜生辉啊!”
“呵。”
李怀叙驾轻就熟地端起酒盏,笑盈盈地便就一杯美酒下肚。
“听闻殿下自到江州以来,便一直在为江州的百姓办事,这一杯,我先替江州的百姓,谢过瑞王殿下!”
“哪里哪里!”
不多时,又是一杯美酒满上。
李怀叙摇着头一饮而尽,整个人都有些飘飘欲仙。
太久了,实在是太久没有这般的享受了。
从前他在长安,尚未与公孙遥成亲前,这般的日子倒是常有的,自打与公孙遥成亲后,他便少有自己出门快活的时光了。
他嘴角挂着浅笑,半支着脑袋,听眼前这群人开始一个劲地吹捧着自己,将自己夸成了天上有地下无的神仙人物。
“殿下到我们江州这般久,可有适应江州的日子了?若是我们江州有何处做的不好的,殿下只管提,有我们这群人在,便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叫殿下在江州感觉到无趣的!”
终于听到自己想要的了。
李怀叙动了动脖子,面色有些无奈道:“实不相瞒,诸位,不是本王爱抱怨,实在是本王这辈子,除了长安,去过的地方不是洛阳便就是扬州,头一回到江州这鸟不拉屎……算了,的确是有些不适应就是了。”
长安来的贵人,只去过洛阳和扬州,江州在他眼里,自然便是连泥点子都算不上的。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互相使着眼色。
王仲坤扭了扭肥胖的身躯,抢先道:“那王爷是想在江州寻点什么乐子呢?江州虽然不比扬州和洛阳,更比不上长安,但王爷想有的,不是我姓王的吹,保管不出三月,便一定为您办到!”
“当真?”李怀叙眨了下狭长的桃花眼。
“当真!”王仲坤拍板道。
可是这还不够。
李怀叙带笑的目光扫过桌上众人,灿灿地笑道:“那诸位呢?”
王仲坤都这般说了,其他人不接上,岂不是就显得他们不敬了吗?
“我等自然也是!”余下众人也纷纷颔首道。
“那就好。”李怀叙摩拳擦掌,逐渐显露出自己的不怀好意。
“本王在江州可有许多期许,希望诸位都能够帮忙完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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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我们回钱塘吧◎
公孙遥在家里等了李怀叙一整日, 临近傍晚,才闻到一股越飘越近, 臭到难以忽视的醉气熏天的味道。
她坐在厅里, 抬头的瞬间,果不其然见到一个满面通红的醉鬼。
醉鬼一步一晃,目标明确, 正向她而来。
“快去醒醒酒, 不许来碰我!”她未雨绸缪地摆手道。
可醉鬼哪里还听得进去什么话,直接大摇大摆地进屋, 有椅子也不坐,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他心安理得地占着公孙遥的位置, 心安理得地将她抱紧,蹭着她的脖子嘿嘿地笑:“娘子……”
这得是喝了有多少酒?
公孙遥嫌弃地拧紧了鼻子, 摸过边上早就准备好的醒酒汤, 要他赶紧喝下去。
“其实还好, 没怎么醉。”李怀叙逞能道,“娘子喂我喝吧, 我好累, 手都抬不起来了。”
不是没怎么醉?怎么手就抬不起来了?
公孙遥忍着笑,都不知道该拿他如何是好, 只得先端着碗盏,仔细喂着他喝了下去。
大抵夫妻做久了,脸皮也是会慢慢变得一样厚的,她悲哀地想。
从前李怀叙就是在下人面前随便摸一下她的手, 她都会觉得羞涩与不自在, 而今他直接这样抱着她坐在人来人往的厅里, 她却也觉得没什么,甚至还能冷静地与他喂汤,脸不红心不跳。
当真是时过境迁。
“娘子……”
李怀叙喝完醒酒汤,又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漫天的酒气朝着公孙遥扑面而来,叫她想躲都来不及。
公孙遥慌忙捂住他的嘴,瞪着眼问他:“去不去洗漱?”
李怀叙摇摇头,又将脑袋搁回到她的颈窝:“再坐会儿,娘子陪我休息休息。”
他是真的不害臊,大庭广众之下,抱着公孙遥无限亲昵,自己不走,也不叫她走。
公孙遥安静地在他腿上坐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他:“你今日事情办的如何了?”
“哼。”李怀叙闭着眼,傲娇地哼唧了两声。
“娘子小瞧人了不是?你夫君是谁,我一出马,还有什么事情是办不成的?娘子都不知道,我说下边的县里没什么东西好玩的时候,他们那股谄媚劲儿,都不消片刻便全凑到我眼前,与我自告奋勇,说要在彭泽和都昌两地多建些酒楼、脚店和茶坊……”
原来李怀叙的计策便就是以自己为诱饵,吸引那群富绅商人,要他们去下面受灾严重的县域里头开店做买卖。
以彭泽和都昌为例,这样一来稍微能带动一些当地的繁华复兴,二来便就是能解决一部分百姓因为农田泡水带来的今年也许颗粒无收的局面。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这些人下到县域里头开店做买卖,必定需要大量的短工与劳力,这样,因为自家农田被淹、今年也许颗粒无收的百姓,自然便会主动去应聘干活,贴补家用。
“我还同刺史商量好了,等过两天,再去受灾最严重的那片地方考察考察,到时候再把堤坝加长加高一些,这样洪水一旦来临,也能多顶一两个时辰。”
公孙遥好奇:“江州府衙瞧来也不是很富裕的样子,此番整个江州都受灾严重,衙门还能拿出那么多钱修筑堤坝吗?”
这不是又说到点子上了。
李怀叙眨巴眨巴眼睛,将脑袋抬了起来。
“娘子,我若是说,修筑堤坝用咱们家的私房钱,娘子会不会生气?”
他通红着一张脸,同公孙遥小心翼翼道。
公孙遥大抵是猜到了。
李怀叙这人,心眼虽然多,但实在是不坏,有时候还大手大脚地过分。
不过谁叫他如今是食邑万户的王爷呢?
“那便从你每月的银子里扣,扣到你七老八十,把这钱填上为止。”她没得商量道。
李怀叙脸色登时不好了。
“娘子开开恩吧,这般扣下去,你夫君每个月还有什么盼头?”
“你不是每个月还有朝廷给的俸禄吗?怎么,不够你花的吗?”
“娘子是不知道我一个外放的五品小官,每个月挣得是多少辛苦钱吗?”
“你这哪里叫辛苦钱?你这叫卖命钱!”
公孙遥忍着实在辛苦的笑,一点一点地戳着他的心窝子,戳完二话不说地从他腿上跳下去,自己准备去用晚饭。
李怀叙在原地顿了片刻,立马也追上去,寸步不离紧跟着她。
“你不是刚吃完酒吗?自己去洗洗,一身臭味。”
“吃醉了酒是不能自己沐浴的,娘子要我说多少遍?我等你吃完饭。”
“那你从前喝多了酒,都是谁照顾你的?”
“没人照顾,随便抹一把脸就睡了。”
公孙遥终于嫌弃不已地回头看了眼他。
喝酒上头的李怀叙,整个人看起来都还钝钝的,与他平日里的一副精明贼相完全不同。
她终究忍不住,任他牵起了手,在两人快要抵达饭厅的时候,没叫他坐下,又拉着他直接去往了后院。
她给他擦干净了身体,又给他换上了舒适的寝衣,要他躺下好好休息。
等她用完饭再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榻上彻底睡着,安静的睡颜褪去原先涨红的酒气,露出健康又俊逸的面庞。
每次他这般宁静的时候,公孙遥便总忍不住停留下来,细细观摩起他的样子。
她是真心佩服李怀叙的长相的,嶙峋又分明的五官,明明没有一个是惹眼的,怎么组合起来便能如此好看,如此美如冠玉,举世无双。
她一手支着脑袋,一手逐渐便点上了他的额间,自他的脸颊鼻尖划过,寸寸描摹起他的样子。
你到底想做什么呢,李怀叙?
她自顾自地想。
你究竟是不是想要夺嫡,是不是想要为了大雍的江山,争上一争呢?你会如此带着我一直漂泊下去,还是过不久便会带我回长安呢?
你会抛弃我吗?
不会。
就算所有问题的答案她都不确定,但这个可以。
她确定,李怀叙不会抛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