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恬和嫡母忽的撞了衣衫的颜色,心下不由地惴惴不安。
她除了知晓秦夫人身体不好不甚理事之外,关于秦夫人的性情并不了解。
这一下撞了颜色,秦恬正想着要不要赔罪,或者说些什么解释一下,没想到秦夫人轻步走了过来,低着头看她,然后同萧芸道。
“这可巧了,恬恬今日也着了丁香颜色,可见我与恬恬果真有些缘分。”
这话说得秦恬一下子没转过弯来,而萧芸则笑着扶了秦夫人。
“夫人说得是呢,姑娘这身丁香褙子,奴婢记得您前些年也有件相仿的,极爱呢。”
主仆一说一搭,上房里的药气不知何时散去了大半,整间厅里暖融融的。
虽然秦恬在来之前,已隐隐猜到秦夫人对自己转了态度,但如此和软的态度,也着实令她没有想到。
人敬我,我更敬人。
小姑娘不是不识好歹的性子,她顺着秦夫人的意思坐了下来,同秦夫人慢慢说起了话来。
秦夫人病情着实恢复了一些,亦或是兴致不低的缘故,同秦恬问了不少话。
秦夫人细细问了她在书院可否习惯,书读得怎样,需不需要另聘西席先生单独补一段时间;又问了她一些药膳上的事,还说前几日去了她的朝云轩看她栽种的草药,又谢她拿出新鲜白茅根救了自己;只有偶尔才问两句诸城的事,但也都点到为止。
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嫡母,反而像是邻家的伯母姨母。
秦恬隐隐能猜到秦夫人这般心态转变,可能有什么原因,但没有人告诉她这个原因,她也只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秦夫人同她叙了许久的话才渐渐有些体力不支,放了她回去歇息,但到了晚饭时分,又将她叫了过去。
她到的时候,庭院里已经摆好了饭菜,秦夫人甚至还让人摆了几盆开的正好的花点缀在饭桌周围的高低花架上面。
父亲秦贯忠不知何时来了,笑着朝她招手,上下打量着她。
“瞧着又长高了?”
秦恬突然见到父亲,禁不住眼睛亮了起来,但目光稍稍向一旁转去,却见一人从抄手游廊的另一边走了回来。
秦恬一眼看过去,见他今日穿了件通身墨黑的锦袍,乍看之下竟然有点像他那只黑鹰。
秦恬一边跟他行礼,一边小步避让到了父亲的另一边,跟他隔开了来。
只是她忘了总是要在一张桌上用晚饭的,秦恬是小辈又是妹妹,位置就在他的手边。
秦恬:“......”
这比上次墨山先生的送别晚宴上,两人坐的更加靠近。
秦恬莫名就觉得自己就像黑鹰爪下的兔子,靠近他的半边身子冰封似得僵住了。
偏偏秦夫人还瞧出了端倪似得,有意让兄妹缓和关系,便同秦慎道了一句。
“司谨,你手边有一道杏仁豆腐,据说是恬恬喜好的菜,你给她乘一勺。”
秦恬万没想到,秦夫人还能支使秦慎给她夹菜,她刚要说“不用了,自己来就好”,就听见嫡兄应了下来。
“好。”
他说完,当真舀了两块杏仁豆腐,放到了秦恬的碗中。
她微顿,眼角看见他转头瞧了自己一眼。
“吃吧。”
秦恬:“......”
不敢不吃。
秦恬用自己的小勺舀了起来。
只是这杏仁豆腐竟然做的极其嫩滑,她连着两下都没能把豆腐舀起来,反而勺子轻碰在瓷碗上发出零碎的脆响声,就像是摄于谁的淫威,发抖到吃不下饭来一样。
秦夫人立刻就问了一句,问向秦慎。
“司谨,你是不是之前吓唬妹妹了?”
话音落地,庭院里的风都散了去。
正喝汤的秦贯忠径直呛了一口,好在三品指挥使大人没有失态,硬是把那口汤咽了下去。
秦恬如果此刻喝了汤,她保证做不到父亲那样,她觉得自己一定会呛到喷出来的。
小姑娘惊呆了,偷偷从眼角看了一眼嫡兄,见嫡兄素来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的神色,竟然染了些许尴尬。
他没说话。
秦恬赶忙摇了头否定了。
“没有没有,兄长待我甚、甚好。”
但她这话说得极快,半路还结巴了一下,话音落下来,反而更像是恶霸欺负小民的感觉。
甚至说完,还禁不住飞快看了他一眼。
秦慎:“......”
他是恶霸吗?
*
这日的饭吃得十足紧张,但当秦恬回到自己的朝云轩里的时候,又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觉。
不管是嫡母还是嫡兄,都在接纳她。
她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可在这纷杂的世间,能得到别人这样的对待,也算是一种幸事了。
接下来的几日,她只觉得曾经阴云密布令人透不过起来的秦家府邸,都好像春光明媚鸟语花香起来。
而秦恬则收到了一封不期而至的来信。
竟然是李二姑娘李纯珍写给她的,说她们一家搬到青州府城来住了。
秦恬不可思议,自己竟然还能收到李二的信,拿到信的第三日,就去了信中约定的酒楼四方居赴约。
四方居非是青州府最大的酒楼,却一定是口味最好的那一座。
晌午时分,秦恬刚到楼下就见到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
但热闹也有热闹的坏处,秦恬刚进了酒楼没几步,就被一挤着出门的人撞到了,撞得她一个趔趄,好在没有摔倒。
秦恬不欲闹事,天冬说了食客一句便罢了。
秦恬被撞得肩膀发疼也就罢了,还将她掩面的白纱撞落了下来,沾了灰。
秦恬不便再戴,只能一手掩面快步上了楼上的雅间。
李纯珍已在等她了,当下两人时隔几月之后相见,都有些激动。
但同从前不一样的是,从前秦恬只是诸城里一个身份不明的小姑娘,如今却是青州卫指挥使的女儿。
李纯珍上下打量着秦恬,她没有因为秦恬身份的转变而害怕,反而抿着嘴笑了笑。
“我爹娘听说你是秦指挥家的姑娘,都吓坏了,他们总问我和哥哥弟弟,有没有之前怠慢了你。他们怕得罪了指挥使大人,我大哥却说不会,在我们搬来青州府城之后,就道我可以给你送信,说你多半会赴约。”
她越发笑了笑,和儿时与秦恬玩在一处时一样,说话慢慢的,一长段话说完还要停上一停,才继续道。
“大哥又说对了。”
李纯珍和她的大哥李维珍之间的关系,可不似她和秦慎一样,纯珍但凡有思量不明白的事情,便去讨她大哥李维珍一个主意,而李维珍总会替她思虑周全,然后告诉她该怎么去做。
秦恬羡慕久矣。
两人两句话就重返往日的友谊,秦恬先问了李家怎么突然搬到了青州府来,又问了李家大哥的婚事是不是办完了。
李纯珍跟她摇头,慢吞吞回答。
“大哥和表姐没能成婚,舅舅发了一笔财之后,便对婚事挑挑拣拣有些不满,我爹娘亦不高兴。大哥就让爹娘去探探舅舅舅母的意思,我爹娘就拐弯提了提解除婚约之事,舅舅一口就答应了,婚事都备了一大半了,却没有成。”
秦恬惊讶。
李纯珍说她舅舅一家往南方做生意去了,还说她大哥天资聪慧,可以带着她大哥一起去南方发财,就算做不成翁婿也是舅甥。
但她大哥婉拒了,反而同父亲商议了一番,认为如今世道,发家倒是其次了,当先护好家人,能过上太平安生的日子最好。
青州府城相对清明安泰,李家人略一商量就搬了过来。
秦恬点了点头,其实不止他们,这几月以来,搬入青州府的人越来越多了,上到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
尤其近几日,大半个省都在为呼喊宫中拨款赈灾,而宫里没有拨款,行省的官差反而到处抓人,四处乱得不行,来青州的人就更多了。
大家都觉得青州安泰,而她父亲正是掌青州兵权的三品大员,秦恬心里与有荣焉。
她问了李纯珍家住在什么地方,如何联系的话,李纯珍也问了她。
“你在秦府好吗?你大哥真的是那位......”
话一说到紧要处,李二姑娘慢吞吞的语速就维持不下去了,结巴了起来。
“那、那、那位秦大公子?他、他是什么样的人?”
两人之前在茶楼听说书的时候,李纯珍就偏爱关于秦大公子的讲书,眼下见好友变成了传说中的秦大公子的妹妹,怎么能不激动?恨不能跟秦恬回家!
但李家的身份是如何也登不了秦家的门,在加上秦恬本身在秦家极有可能不便,李纯珍出门前,她大哥嘱咐她不要提去秦府拜访的事——
“你只是同恬姑娘交好,这份情谊难得,我们家不要做令她为难的事。”
李纯珍只能问问,但能从朋友的口中,听到心中神祇一般存在的秦大公子的事情,就已经令她一颗心飞快跳动了。
然而她问了,却见秦恬怔了一下,一时没有开口回答。
整座酒楼不知何时静了下来,外面静悄悄的,衬得雅间里的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李纯珍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恬恬,为难就不用说了,我没关系。”
秦恬苦笑,她并不是为难,只是......
她实话实说,“我、我有些害怕他。”
她说话的时候,连声音都压低了几分,生怕惊扰到了什么似得。
但她的话还是从开着的窗户,随风传到了隔壁也开着的窗子里。
有人正站在窗边正大光明地听壁。
青年穿着件秋香色绣亭台楼阁的锦袍,听见隔壁两个小姑娘的言语,花枝招展地笑了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向着坐在一旁桌前闭目饮茶的人道。
“司谨啊司谨,这可真有意思,你方才见人冲撞了你家小妹,便让老板把下面的堂客清了个干净,可你家这位小妹,可怕你怕得紧呢!”
那人笑得不行,却见秦慎忽的睁开眼睛,斜扫了过来。
“会闭嘴吗?”
第30章 被绑
秋香色锦袍的青年被怼了一句,暂时闭了一下嘴,但隔壁的窗下两个小姑娘说话的声音,还是顺着风飘了过来。
一个问,“为、为什么害怕呢?”
另一个犹豫了一会,嗓音绵软里透着谨慎。
“我也说不清楚......我们先别说这个了,我们说点轻松些的。”
话音落地,秋香锦袍的青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一颗脑袋凑到了秦慎旁边。
“司谨,你妹妹可真是胆小啊!”
说完,又得了秦慎一记白眼。
但秦慎也没再让他听壁下去了,放下茶盅,起了身往外走。
那青年笑着可惜,“这就走了,不跟妹妹打个招呼了?”
秦慎哼而不言,却在走到秦恬和李纯珍的雅间前,目光微转扫了那雅间的方向。
身后的人又轻笑了一声,秦慎没理会下了楼去。
......
雅间里。
秦恬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似得往雅间门外看了一眼,但外面有轻笑声盖过了脚步,很快又听不清了。
李纯珍见秦恬当真不敢提嫡兄,就主动换了话题。
“我听大哥说起近来的事,说各地百姓之间出现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兵丁,这些兵暗暗护着要求朝廷赈灾的百姓,有些被官差险些抓到的,也都是这些神兵天降救下来的。他们倒也不是故意要跟官兵作对,只是护着百姓,百姓们都叫他们天兵。”
有天兵就得有天将。
秦恬也听说了一些,但消息显然不如生意遍地的李家灵通,便问起李纯珍。
“可知晓是什么人领的这些天兵?”
真实身份自然是没有人知道的,李纯珍告诉她。
“坊间都说,那是一位行走于凡间的神祇,不然这些天兵怎么忽的出现又忽的离开呢?没有神祇的法术可做不到的。”
秦恬当然不会认为真的有神仙降临,但听到李二的描述,那些神兵天将行踪飘忽,又在暗中保护百姓,她心中也隐隐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把这样难的事,做的滴水不漏。
那人一定很厉害吧?
秦恬心向往之,但以她实际上的胆量而言,也就想想。
秦恬可以去李家做客,但去不方便请李家人到秦府来。
好在周叔替她相看的宅院已经开始动工修葺了,想来过不了太久就可以住进去。
她跟李纯珍说,“待我过些日子,我搬了新宅院请你和李大哥、小弟他们过来。”
在诸城时,李维珍、李纯珍、李绍珍三兄妹都同秦恬关系不错,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了。
李纯珍也很高兴,“我大哥都说对了,以你的性格,一定过得很好。”
秦恬抿着嘴笑。
两个小姐妹又说了一阵子话,天色已不早了。
秦恬明日休沐结束要去书院读书,今日下晌就返回山下的小宅子了。
两人在酒楼外恋恋不舍地分了手,秦慎和秋香锦袍的青年刚到城外的马场。
秦慎见对方跟着自己迟迟不回家,这会正挑马与他一起跑一跑。
高高坐在黑马背上的秦慎,低头看了那人一样。
“真不回家?”
“不回不回,”那人给自己跳了一匹年轻力壮耐力极好的马,说话间翻身坐了上来。
“我耳朵都要被老头子磨出茧来了,再一天到晚在家,非得疯不成。况且府衙又不似你们秦府,那小小后衙什么趣儿都没有,端地苦闷。”
秦慎听他有理有据,笑了一声。
他叫陆贤昭,与秦慎年岁相当,也同出鹤鸣书院,亦是书院周山长的得意门生之一。
而陆贤昭家中是诗书礼仪传世的言情书网,他父亲正是这青州府知府陆大人。
陆知府对外是宽仁的父母官,对内可就颇为严厉了,陆贤昭作为其唯一的儿子,自然是要好好走举业的道路,但今次春闱,却一个名次都没有考回来,令全青州的读书人都大跌眼镜。
陆知府更是意外的不行,将此归因于陆贤昭每日嬉嬉闹闹不认真进学,这几日天天在他耳边训斥督促。
但实际上的原因并不是这样。
秦慎问他,“你既然忍不了,何不告诉世伯,你根本没有应考?”
陆贤昭道那可说不得,“在我爹眼里,我总要科举的,不管紫禁城是哪位在龙椅上,我都少不了要科举。只是京城之乱,官场之乱,实在令我起不了应考做官的心。”
他道,“习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但我还是想,给自己挑一位明君,不然宁可空负了这十年寒窗。”
秦慎没有言语,定定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