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萧芸给她斟了一杯茶来,茶汤清凉,茶香四溢。
秦恬在诸城的时候就听说过,沿海的乡镇有些人家种了茶树在山上,产出的绿茶并不比南方的茶差多少。
尤其春秋两季,这些茶现采现炒,比之南方经过水路周折运来的茶叶,更添许多鲜茶的香气。
她小口品了两口,看了一旁的兄长一眼。
“兄长竟还带来了这样的鲜茶,真是难得。”
秦夫人听不出什么来,但秦慎却听出了小姑娘言语间的笑,眼尾轻扫了她一眼。
“既然难得,就多喝两杯。”
秦恬点头说是,一脸认真模样。
“不只是新茶难得,兄长也难得回来一趟,想来辛苦了。”
她说得煞有介事,秦夫人听不懂,还以为姑娘是真心如此想,但秦慎却在她从眼角缝里偷看自己的行径中,瞧出十足的调皮来。
从前只瞧着是个乖巧老实又胆小的,如今才知道内里藏着个促狭鬼。
秦慎道不辛苦,端了茶杯。
“书院课业繁重,读书才是辛苦。”
秦恬一下就被茶汤呛住了。
他、他怎么知道她跟秦夫人,用了这说辞!
“咳咳——”
秦恬真的呛了,急急用帕子掩了嘴才没有失态。
青年则以手抵唇,掩了半面,只有从秦恬的角度上,才能看到他高高翘起的嘴角。
秦夫人全然不知二人之前的状况,一面让萧芸给姑娘顺顺背,一面叫了秦恬。
“恬恬也莫要见外,无需叫什么兄长,只管叫大哥就是了。”
大哥,是更加亲近的称呼。
秦慎手下微微顿了顿,目光落到了小姑娘脸上。
第41章 端午
兄长确实是个客气敬重的称呼。
秦恬毕竟不是秦慎一母同胞的妹妹,并不在一处长大,叫他兄长才是常理。
大哥是要亲近一些的,不过秦恬习惯了兄长的称呼,反而改不回去了。
秦夫人那般说,是待她亲近的意思,秦恬当然笑着应了。
她没有太将此事当做一回事,也没留意秦慎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时候不早了,秦夫人道天色要黑了,出城不便,又想留了秦恬在府中不回去了,秦恬当然是想走的,不过她还没开口,就听见嫡兄先开了口。
“我今日也要回猎风山房,恰能同行。”
秦恬不晓得兄长是因为什么事情到了府城来,但一听能与他一道回去,心里那点害怕全散了。
秦夫人一向不太管儿子在外的事情,见两人都要走有些可惜,但也只嘱咐给他们带了些东西就放了行。
秦慎伤势未愈不便骑马,与秦恬同乘了马车。
秦恬来的时候坐的是自己的马车,回程却蹭到了秦慎的马车上。
他的马车更加宽阔,木料考究,车内散着淡淡的木香。
秦恬侧坐在他手边,见他闭着眼睛养神,刚也要学着他的样子闭目养神,听他忽的问了一句。
“魏家的花宴可好?”
他一问,秦恬就来了兴致。
“那别院布置别出心裁,所用花草无一不名贵,其中有两盆十八学士,纯白净润,说是前些日才随着魏大公子的车马,自京城而来。”
这样的精致排场的花宴,话本子都未必能写出来。
秦慎笑看了她一眼。
旁人去花宴,多半为着联姻结亲、要么就是私下议事,或者交结朋友,而她却当真是去全心全意地赏了花回来。
不过,秦恬倒是想起了乱林迷路里见到的人,转头说给了秦慎。
“......那位公子带我出了乱林,将我送到路边,他没问我姓甚名谁,我也不晓得他是何人,因而便是想同夫人说,有位公子帮了我一把,也说不清楚是什么人。”
所以这事秦恬没有跟秦夫人提,但却问到了秦慎这里。
秦慎听着挑眉。
“那人肤白看似有些病弱,是吗?”
他一下就说中了,秦恬连忙问,“兄长认识此人?”
秦慎当然认识。
“魏云策。”
“啊?”
竟然就是这次花宴没有出面的主角,那位春闱的会元魏大公子。
秦恬有猜测过魏云策,但一是认为他还病着不便见人,再者也是觉得那人给她的感觉,和魏缈给她的感觉相差颇远,不像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他都同你说什么了?”
秦恬听见嫡兄又问了一句,便把细处也同他讲了讲。
“......并没说什么,不过是些闲话,他也并不晓得我是谁。”
这话秦慎没有接下,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姑娘,默了一默。
“你也只当不认识罢了。”
说完,秦慎又补了一句,“不是什么紧要的人。”
“如此。”
秦恬没想到嫡兄对魏大公子的评价,似乎不太高的样子。
不过她本也没有什么攀附之心,认识不认识,倒也无所谓。
只是,外面随行的傅温,有件事情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下晌,公子突然说要回府,让连舟去准备了海边的新茶,傅温还以为有什么紧要事,然而公子只是回了一趟府,同夫人喝了一盏茶,就带着姑娘回了猎风山房。
所以,公子此番奔波来回的紧要事,是什么呢?
傅温听着后面车厢里,姑娘清泉一样叮叮咚咚的话语声,和公子耐心十足的温和应声,陷入了沉思。
*
京城。
奏折被一推而开,在巨大的冲力下,砸落在了地板上。
高阔的宫殿里日光只能照进边角,冷意似暴风卷着冰雪四散开来,服侍的人跪了一地。
明黄锦袍在高高立于丹犀之上的人身上,散着黑云压顶一样的深光。
“他们,这是要反了朕吗?!”
殿里没有一人敢说话,连堪堪立在殿前的两位臣子,都屏气凝神。
半晌,才有一人道了一句。
“邢兰东镇不住这些人了,到底还是要陛下决断。”
一人说完,看了一眼旁便的人。
另外那人手下紧了紧,开了口。
“说到底,邢兰东手中没有兵权,只官府兵制服不了那些反民,当地卫所军户,又难说能同本地反民撇的一清二楚......陛下,若治民先制兵。”
丹犀上的皇帝默了一默,目光向下面的两人扫了过去。
最先开口的男人向前一步站了出来。
“陛下,臣愿前去制兵。”
这话因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皇帝一时没有回应,半晌,忽的转身而去。
难辨喜怒的声音传了过来。
“莫要再让朕烦心。”
......
出了大殿,暖风一吹两人才舒缓过来。
之前先开口的圆脸中年男人捋了一把胡须,看了一眼旁边的长脸男子。
“兴盛侯爷,此番可当真如侯爷所愿了,想来皇后娘娘在后宫,亦为侯爷欣喜。”
兴盛侯娄春泰翘了翘嘴角,道,“皇后娘娘在后宫不易,我做兄长的,能分多少忧便要尽多少力。”
但他也看向圆脸男子,“窦尚书愿意为娄某搭桥,替皇上皇后娘娘分忧,入阁之事已在眼前。”
窦尚书一听,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此人刚要说什么,便见有人小跑而来。
两人一见那人便客气行礼。
“黄公公怎么来了?”
“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黄显在宫中,虽然不是司礼监头几位的大太监,但谁不晓得在宫里升的最快,最得皇上的青睐。
黄显也不是不识抬举的人,道,“是有些事,奴才想着同侯爷的大军通行,待按照陛下的嘱咐查些事情,也能沾上侯爷的光,得侯爷几分照应不是?”
他说着跟兴盛侯行礼,“到时候侯爷拨几个人给奴才,可成?”
初初听他那话,兴盛侯娄春泰还以为,黄显是皇帝派来的监军,但听到后面,才发现好像主要之意并不在此。
皇上另有事情需要黄显离京去查,不知是什么事情,须得交给这位炙手可热的公公?
娄窦二人都猜不出来,再看黄显满脸红光,显然这差事不是苦差,相反是皇帝极重视之事,才放心交给了黄显。
黄显若能查明办好,想来回京之时,便是昂首阔步更进一步之日。
这便是外臣和家奴的区别了,他们只能办公事,而皇帝的私事却插不了手。
但这不耽误娄春泰连声道好。
“公公放心,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告诉娄某就好,必然协助公公办好圣差!”
*
青州府。
端午的赛龙舟之地在城外十里的一处宽阔的湖域。
这片湖唤作玉镜湖,距离府城不算远,沿着湖西上山便是青州府最大的寺庙庆余寺,湖边山下的镇子堪比偏远地带的县城,临湖而建的三家高楼可望尽湖上全景。
往年玉镜湖边三家酒楼,哪一日不是歌舞升平,但这几年民生凋敝,青州府不可能不受影响,也就只有这端午时节,三家临湖酒楼才终于迎来了人烟。
沈潇本对这等事情并无兴致,醉心练功,还是秦恬劝说了两三次,才勉强答应放松一日。
秦恬说动了她,高兴得不得了,便也同秦慎说了,带着沈潇去寻李二,还不忘问秦慎一句。
“兄长去看龙舟赛吗?”
秦慎自也对那赛事无甚兴致,往年办得比如今盛大之时,也不曾去特意看过,若是路过,最多沿途瞧一眼罢了。
他道应该不去,“父亲刚从外地回来,我去趟卫所。”
这是正事,秦恬可不敢质疑,连连点头。
秦慎一路送他们到了玉镜湖边上,看到了不远处高悬李氏旗帜的龙舟,才离了去。
李纯珍早就定好了酒楼上的观景雅间,这会同弟弟李绍珍一道,就在路边等着秦恬和沈潇。
那可是沈潇,话本子说书人口中,山虎军沈大将军的女儿。
姐弟两人又是紧张又是激动,人还没迎到,就冒了一脖颈的汗出来。
毕竟书里的人真要走到他们面前来了!
秦恬远远看见那姐弟二人,紧绷如石刻的模样就觉得很好笑,待走近就发现李纯珍鬓发贴在了脸颊,李绍珍领口都湿透了。
两人只看着沈潇不敢说话,还是沈潇先自报姓名开了口。
“沈潇,有礼了。”
简洁又有力,姐弟俩又是一恍,这才赶紧自报家门,两厢正经见了面。
李纯珍说话慢吞吞的,而沈潇又说话快而干脆,她都不敢在沈潇面前说话了,偷偷拉了秦恬的袖子。
“恬恬,我要和她说什么?”
李绍珍也想知道这个问题,姐弟两个都看向秦恬。
“说什么都行......”
从秦恬自己来看,李纯珍姐弟说什么,沈潇都不会生气。
但想起自己最初和沈潇接触,也是完全不敢跟她多说话的。
秦恬安慰姐弟俩,“那就不着急,等一会熟悉了一些,再聊聊赛龙舟的事情不迟。”
她这么一说,姐弟两人都稍稍定了定心。
李纯珍勉强道了一句。
“我在三楼定好了临湖的雅间,我们过去?”
她问向沈潇。
沈潇本来不紧张,但见着这姐弟二人一副紧张到说不出话的样子,也尴尬起来。
她试着让自己像秦恬一样看起来柔和一些,但不管怎么调整,都调整不过来。
这会李纯珍大着胆子问了她,她就立刻点头道了好。
可巧这时有个高挑男子走了过来。
开口便笑道。
“水果茶点都已经上了,各位可要过去?”
沈潇正怕尴尬,听见这人一问,心道此人约莫是李家的管事了,便道。
“那就带路吧。”
她说完,没留意身后秦恬和李家姐弟都睁大了眼。
而那位“管事”不知怎么笑了一下,他面如冠玉,眸若含星,笑起来的神采令人如春风拂面。
他没说什么另外的话,只是神色甚是谦和地抬了手。
“请。”
第42章 她与别人
沈潇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在前面那位“管事”的引路中,到了酒楼。
秦恬三人面面相觑,但前面引路的青年毫无怒意,反而跟他们笑着示意了一眼,三人便也没说什么了。
李家颇有些财力,将中间那座酒楼三层最好观景的雅间包了下来。
那雅间内里宽敞,自临湖的窗子往下看,只将整个湖景尽收眼底,眼前湖面上龙舟已经摆好,各家旗帜高悬,穿着短打的男子们雄赳赳气昂昂地等待。
“几时开赛?”秦恬趴在窗前问。
“再过两刻钟就开始了。”
沈潇看见那位管事回了秦恬,管事似乎颇为得主人家的重视,举止得体大方,并不怵人,但也勤快利落,手法甚是讲究地倒了茶,第一杯就端到了沈潇脸前。
沈潇接了过来,她自然不用给管事客气道谢,只是看了一眼李家小弟李绍珍有点古怪的神色。
她没太明白,多看了李绍珍一眼,后者连忙别开了目光。
沈潇这就更不明白了,又看了一眼李纯珍,那位二姑娘一边指了下面的一条橙黄色的龙舟,一边道,“那是我们家资助的龙舟队,这条船便是我大哥专程请人打造的。”
她说完,脸色不自然地向她这边看了过来,管事恰好将茶点端到了她手边。
沈潇发现自己寻常地从管事端来的茶点中,捏了一小块入口时,李纯珍的脸色更不自然了。
倒是那位管事一脸浅浅的笑意。
沈潇再不善交际,也不至于一点不对劲都察觉不出来。
正此时,有小厮到了门前。
“公子,龙舟赛就要开始了,赛方请您去主观台入座。”
去主观台入座的,无一不是今次资助了龙舟赛的各位东家,还得是东家中主事的人才有这般待遇。
沈潇听见这话,下意识去看李绍珍,这位李家的小公子。
不想却见给自己引路、给她倒茶、又端来果点的“管事”,没有抬头地应了一声。
“知道了,我过会便去。”
沈潇:?!
她抬头,恰同青年含笑的眼睛对上。
他又摆了一盘点心到她手边,“姑娘尝尝这个,是家中厨娘拿手的果点。”
沈潇:“......”
她噎着了。
她竟然把人家大哥,李家的大公子,当作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