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钱烽不敢,唯恐此歇正中肃正军下怀,他紧紧盯着手下的人不许有任何歇息,哪怕肃正军没有一点动静,也仍旧以最高防备做好准备。
他自己也身先士卒地几乎不眠不休,只在晚间用饭之时,看到了京城家中的来信。
是他大哥替家中给他写的信,信中没有什么大事,说了说家中各人都如何,孩子们如何,便就是让他在前线安心打仗,还道,
“宫中来了些侍卫,守在府邸外面,护卫我等安全,弟在外放心即可。”
他大哥让他放心,但钱烽再看见这句时,心口都吊了起来。
宫中竟派人看住了他的家人。
这是何意,已经不言而喻。
皇上不许他丢掉济南府,一旦他完不成此事,他被看住的阖家老小,可就不能确保万全了。
钱烽冷汗自额头,啪地低落在了眼前的家信上。
他倏地站了起来,在旁伺候的官兵惊讶。
“将军才不吃了吗?”
才刚吃了两口而已。
钱烽说不吃了,抬脚向外而去。
“这个时辰要换防了,提醒众将务必谨慎,不要被肃正军转了空子!”
“是!”
*
金曜算准了时间,亲自率兵趁着官兵换防之际,发起了冲击。
可惜官兵早有防备,金曜铩羽而归。
一连多次攻不下济南城,不说那些肃正军前线的兵将,便是金曜都不免丧气。
他只能带兵气沉沉地返回了营帐,不想一脚迈入,竟见大将军回来了。
“将军可回来了!末将按照您的吩咐,这些日不断骚扰济南的官兵,寻个契机,可惜屡战屡败,济南城守得严密的不像话!”
他这么说,秦慎并没有太多意外。
“毕竟镇守济南的是钱烽,此人领兵作战颇有些心得,又以谨慎著称,想要破开他守的城,岂是那么容易?”
金曜不免道,“大将军竟还如此看得起那个钱烽?”
这话令秦慎不免瞧了金曜一眼。
金曜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少年将领,在肃正军旗下几无败仗,不免多出许多少年意气。
但比起少年意气,成年累月积累经验的老将,才是稳妥难以撼动的存在。
若是肃正军最开始,没有得章老将军的“练兵”,能否在钱烽眼皮下扩张至此,实在不好说。
他叫了金曜一声。
“钱烽是如今朝廷中仅有的,皇帝赵寅身侧,有真本事的大将军,万不可小瞧。”
朝廷从前也有不少大将,但似沈家军这般,与先太子有所关联的,都被赵寅打压打散,早就消散了,要么就是章老将军这等深得先皇看重的老将,老将们多半对赵寅无有谄媚,赵寅用他们也用的不放心。
可惜他登极之后扶持的将领中,堪当大用的没有几人,也就钱烽算得一位了。
与钱烽交手许久,秦慎晓得他的本事,也欣赏这位敌手。
他又交代了金曜几句,让金曜稍安勿躁。
“钱烽再谨慎,也架不住朝廷文官武将都成了一片散沙,这济南府,他早晚守不住。”
秦慎交代完了金曜,才回了自己的营帐。
四野有烟火气息融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他得打仗,只能再次离开了兖州。
也不知道兖州的人,此刻在做什么?
*
真假公主的传闻,乱到街头巷口的小儿,张口就能说上两段。
传闻越是乱飞,真假公主越是没有定论,秦恬反而越是受到百姓们的再次青睐。
不仅是公主端庄有可亲,更是肃正军前途无量,也许有一日,就能换了天地。
百姓们看好肃正军,孙文敬便责任更加重大了。
前线北上的路没有那么顺利,孙文敬以为还得从读书人这里入手。
先前因为真假公主搁浅的见面之事,孙文敬这日又同众人商议了起来。
“眼下风头再次改变,于我们有利,不妨这个时候,再寻那些诗书世家,让他们帮我们聚拢一些读书人,至少先让公主与他们见一见,探探众人意思,再道下面要如何拉拢天下士族。”
他道,“真假公主的事情虽然没有定论,但风向也到了我们这里,我们再好言一番,请公主届时也以礼贤下士之态对待,想来他们会愿意在肃正军中出谋划策。”
他这般提议,何老先生捋着胡须思量,张守元则皱了皱眉。
齐吉自来尊重自己先生的意思,但这次,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青年,问了一句。
“魏先生,以为如何?”
周山长只是引路人,将魏云策引入肃正军,便离开了。
魏云策自愿留了下来,关于拉拢天下读书人一事,他愿意替肃正军分忧。
齐吉一问,他就开了口。
他直接道,“我以为不妥。”
这话说得甚是直接,孙文敬愣了一下,但孙文敬并不是执拗之人,立刻就请教了魏云策。
“魏先生是如何作想?不妨说出来听听。”
“其实很简单,”魏云策笑了笑,“这些人因为真假公主的谣言,就要退缩不再拜见公主,若是此番公主还礼贤下士地去见他们,他们必然以为肃正军在士林面前低了一头,甚至尊贵的公主也不过如此,这般就算愿意为肃正军做事,也只会居高临下的指点。但公主是君,我们都是臣,君臣之间怎能如此?”
他说着,嗓音轻柔了些许。
“公主本就是柔善纯真的小姑娘,我等更该为公主立起威严。习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好叫他们知道,他们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
这番话说得孙文敬半晌没有回应。
何老先生则称赞地看想了魏云策。
张守元此前就觉得孙文敬的想法有些不妥,这里听了魏云策所言,连番点头。
齐吉更是早有此意。
“是啊先生,”他同孙文敬道,“不能再让公主宽和对待他们了,这次得拿出架子去见他们才行。”
只是他这话说完,魏云策摇了头。
“错了。”
“嗯?”
魏云策笑了笑。“不是公主去见他们,是他们要来兖州拜见公主。”
齐吉惊讶,众人都向魏云策看了过来。
若是这般,公主的威严可就真的立起来了。
孙文敬不禁道了一句,“魏先生此番,真是切切实实地替公主着想了。”
公主没什么架子,为人和甚是和软,连他们这些最初拥立公主的人,有时候都会忘了,那是公主啊。
但孙文敬这么说,魏云策只应了一句。
“为公主着想,本也是魏某此来要做的事。”
......
公主府。
天冬苏叶将过几日要见读书人时,公主要穿的衣裳都拿了出来,公主出行不是小事,来来回回数日不止,一切都不能马虎。
包括秦恬自己,都马虎不得。
上次去曲阜祭孔,她就前后准备了好些日,这次肩头的伤势还没有好利索,穿衣还需要丫鬟帮衬一二,又要奔波这一趟,秦恬想想就有些累。
但比起前线的兵将,她这点劳累也算不得什么。
寝殿里,丫鬟们正收拾着东西,外间常子到了廊下。
“公主,孙先生和魏先生来了。”
秦恬不知何事,换了衣裳去了花厅。
孙文敬上来就把此番出行不必再去的事,告诉了秦恬。
不用去了,是让那些读书人来拜见她,秦恬自己都没想到。
“这方便吗?”
那些读书人不会因此,不来了吧?
连她都有所一问,孙文敬便将之前魏云策的意思说了。
“......公主是君,我们是臣,当然该他们拜见公主。”
孙文敬说完,道了一句。
“这还是魏先生提醒的我,不然老夫又该让公主舟车劳顿了,还是魏先生替公主想得周道。”
竟然是魏云策的意思?
秦恬听到这话,不由地向一旁看了过去。
青年着一身干净的米色细布长袍,沉静地立在一旁,见她看来,温和有礼地笑了笑。
明明只是客气的笑,秦恬却略略不自在。
她道了谢,他垂眸行礼。
“是在下该做的。”
秦恬默然。
孙文敬却道,读书人不似百姓们好说话,这些人多半眼尖心活,公主届时要见他们,万万不可被他们轻看,所以孙文敬干脆请魏云策留在公主府。
“......礼仪之事,公主就问魏先生好了,魏先生是会元出身,比我等更懂读书人的心思。”
他将魏云策留了下来,自己便告辞离开了。
花厅里只剩下秦恬和魏云策,许久不曾在单独见过面的两人,再次遇在了一处。
秦恬暗暗叹了口气,也不知自己要如何同他相处。
第114章 振臂一呼之人
公主府,书房。
秦恬请了这位魏先生进来,又让丫鬟奉茶。
她不知他如今是怎样的想法,此番又来帮衬于她,实在是让秦恬难以如常同他相处。
反倒是魏云策神态如常,将接下来士林众人前来面见公主一事的前后,替秦恬顺了一遍。
“诸多繁琐理解,公主不必费心,自有下面的人来计较,这些士林中人此番来多为试探之意,试探公主的威严,试探公主对读书人的态度,也试探肃正军能给他们如何的好处,这些暗地谈判之事,公主也不必费心,孙先生他们已有计较,公主要做的,是另外的事......”
他正正经经同她说了好些,桩桩件件,哪怕他说她不必计较的事情,他也都提上了几句,让她明白其中原委。
只是这一口气说得太多了,他又替她思量极细,秦恬有些记不住了。
她连忙在他说话的间歇道了一句,“先生容我拿支笔。”
秦恬叫了苏叶今天替她磨墨铺纸,自己走到书案前站定,先将他方才说得记了几句下来。
才道,“先生可以说了。”
苏叶退了下去,魏云策却走到了书案旁。
秦恬见他没有直接说,而是走到了她的书案旁边,一瞬间竟有些像彼时在鹤鸣书院,他走到她桌旁,看她在习字课上,练习书写的字一样。
只是小姑娘的自己非但没有进步,反而因着右臂受伤,伤势没有完全好利落,写的越发歪歪扭扭了。
真是浪费了他从前在她习字一事上,对她的殷切提点。
她只见他目光果真落在了她方才匆忙写下的几行字上,不禁尴尬,正欲解释一句,忽然听见青年开了口。
他嗓音不知怎么有些低哑,目光在她受了重伤的右肩上落了一下。
“公主不必记,我之后会替公主写好送过来。”
这样吗?
秦恬轻声道了声谢,“那就多谢先生了。”
她说完这句,他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再开口。
书房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他说要回去替她写好的原因,此刻就没再延续方才的话题,而方才两人以新的身份一本正经说话的状态,似乎也在这片古怪的安静中,令人不知所措。
秦恬自知回应不了他的心意,但却也没能与他划清界限,至少她这一次帮她压下真假公主的流言飞语,她就不晓得要如何回报。
也许,他只是和许多想要为肃正军出谋划策、贡献力量的人一样,并不需要她非要用什么回报。
但秦恬,还是在他面前自在不起来。
突如其来的安静持续了不知多久。
他忽然开了口。
“从前在青州的事,公主就当没有发生过吧。”
秦恬抬眸看去,恰好碰触到了他的目光。
但他的目光只在她目光上顿了一下,他就垂下了眼眸,嘴角含了几分浅淡的笑意。
“公主只需记得,公主是君,魏云策是臣,便是了。”
他说完,向她告辞,离开了去。
他的话,和从前太多次一样,正中她心中的疑惑。
也许是巧合,也是他真的看出了她的困扰,不论如何,都算是令秦恬松了口气。
小姑娘回到茶几旁,饮下了半杯茶水,不安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
魏云策离开了公主书房,行步至院中,便察觉到了盯在他身上的目光。
脚下顿住,转头向目光源处看过去。
魏云策点头示意,“游族兄,许久不见。”
魏游立在廊下,手握在刀柄上,神色无有一丝和缓。
他也没有同魏云策多说一句话,转头走开了。
魏云策在他这里碰了软钉,倒也并不介意,只低头笑了一声,就做了罢......
隔日,魏云策就将写好的士林觐见公主的事情,全都写好送到了公主府里,只是他并没有拜见秦恬,送了东西过来就走了。
果如他所言,忘掉从前的事情,如今只是君臣的关系。
秦恬便也没再过多思量了。
*
魏云策的院落。
魏家大老爷魏成堂悄悄到了此地。
他左右打量这个院落,眼中露出满意之色,同一旁魏云策的小书童童安道,“确实没有人打扰公子吧?”
童安连道没有,“没有几人知道公子在这院中。”
魏成堂更加满意了,说话间,魏云策换了衣裳从卧房走了出来。
魏成堂上下打量儿子,“这些日在肃正军中如何?他们可重用你?”
他急着询问,魏云策倒是不急于回应,调了几味香投入香炉之中,这才道。
“儿子来时尚浅,虽然有真假公主一事做投名状,但毕竟我魏家并不亮明了支持肃正军,只我一人,还要肃正军替我遮掩身份,若说重用,也是有限。”
他说完,笑看了魏成堂一眼。
魏成堂在自己的嫡长子面前,拿不起太多父亲的架子,他直言。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总不能拿魏家阖族来赌,而且这也不是咱们魏家行事之风。左右逢源立于不败之地,才是魏家兴盛千秋万代的根本。”
他同魏云策道,“这些道理,你自小深谙,就不必我多说了。你若是觉得为难,爹可以再悄悄派几个人帮衬你,但明面上,咱们还是不是失了朝廷那边,毕竟这肃正军能不能进驻皇城,尚未可知啊......”
他还欲再说些什么,魏云策打断了他。
“父亲言之有理。”他道,“既然如此,父亲还是早早回去,莫要被外人看到才好。”
魏成堂让他放心,“我自然不会被人瞧见现身肃正军中,不过我儿也要时时留意,尤其听闻士林中人要来兖州觐见公主,你到时候可一定要藏好身份,毕竟你是一届会元,春闱头名,士林中谁人不识,谁人不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