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嘱咐了几句,魏云策皆点头应了,送了他离去。
*
过了半月,天就热了起来。
春日的和煦渐渐演变成了燥热,春风里也夹杂起丝丝盛夏暑热。
公主府后院的蛙鸣蝉鸣不断,秦恬前些日常去后院晒太阳,这是照着大夫的嘱咐,速速恢复肩伤的办法。
但眼下却不便再去了,好在她肩伤好了差不多,又用了些秦慎替她寻来的白愈霜,疤痕都轻了不少。
前来觐见公主的士林中人,这几日陆陆续续都到了兖州。
最开始孙文敬还担心这些读书人害怕惹事,不肯前来,却没想到愿意来的人完全不在少数,而且姿态比之之前,着实放低了不少。
换句话说,魏云策建议为公主立威,杀一杀这些读书人清高的事,着实重要。
但这些读书人,到底能为肃正军提供多大的帮衬,还得等正式觐见之后,才有定论。
觐见之前,魏云策又来了公主府两趟,均是只同秦恬说了事情,就离开,无有过多言语。
接着就到了觐见之日,林林总总来了三十多位各地读书人中,说得上话的人。
秦恬也不免紧张,但类似的事情经得多了,此番又有魏云策先后替她思量周密,一切近乎都在魏云策预料之中,秦恬只需照着他的安排来,反而渐渐不太紧张,将公主该做的事,该说的话,说的平顺无误。
她说完,就听到身后的屏风后面,魏云策极低的声音。
“殿下辛苦了。”
以他的身份不方便露面,就立在她珠帘后的屏风之内。
但孙文敬等人还是大大方方地坐在外面,在公主说完话之后,询问在场的一众读书人。
肃正军开出了相当不错的条件,道战事平息之后,公主入主皇城,会为各地读书人加开恩科,也会以举荐之名,举荐此时就为肃正军做事的读书人。
换句话说,这就是妥妥的从龙之功。
但书生门对于这从龙之功,却并不那么热衷,毕竟要得来则从龙之功,多半要亮明了身份为肃正军做事,去拉拢更多人效忠公主。
他们在此犹豫,有人实话实说。
“我们都是功名尚浅的读书人,比不得名扬天下的大儒或者蟾宫折桂的进士,就算投入肃正军中,也作为有限,不若还是暗中做事稳妥。”
但是暗中做事,完全不亮明身份,谁做了什么可就没人知道了。肃正想要短时间内,补充大量投靠的百姓作为兵力,又想要读书人支持,以动摇朝廷文臣武将的心,这般或许能水滴石穿,但肃正军果真有这么多时间吗?
不说旁的,只说前线攻占济南府之事,就迟迟无有再进一步。
这样下去,肃正军士气不免削弱,天下风向又要变了。
必须要趁着眼下的破竹之势,直捣黄龙!
孙文敬不免着急,同张守元、何老先生等人一道,又试图说服这些读书人放开手脚做事,自然也许了更多的好处。
但众人态度一直犹豫,有人干脆道。
“这也不仅是我等自己的思量,万千读书人都是十几年寒窗苦读,如何能随便拿自己的含辛茹苦来赌呢?”
此人道,“除非是有那么一人名声高亮,可以振臂一呼,作为我等的当头人,我们在此人之下行事,旁的读书人也愿意追随。”
但有这样名声与实力的人,除了那些大儒,就是在朝为官的大臣。
前者门生众多,牵连甚广,肃正军都不敢拉人家下水,后者则根本就是朝廷的官员,且文臣不比武将,更不可能冒死为肃正军做事。
此人说了这话,连孙文敬等人也都无言了一时。
珠帘后的秦恬都暗暗在心里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平民百姓或许迫于压迫与无奈而投身肃正军,但这些有功名在身,尚过得下去的读书人,却不至于此。
可是此事无法从这里解决,肃正军接下来的路就会难走很多。
秦恬抿嘴沉默下来。
不想就在此时,屏风后面忽然传出了脚步声。
她不禁转头看去,只见避在屏风后青年信步走了出来。
他这边略有动静,珠帘外面的人纷纷看了过来。
秦恬眼睛都睁大了。
他怎么突然出来了?这样可就暴露了他的身份了?
但他却在她止不住睁大的眼睛里,含笑看了过来,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秦恬一怔,只见他缓步走上前来,径直撩开珠帘些许,走到了所有人面前。
“不知,魏某可否做这振臂一呼之人?”
话音落地,仿佛似整整一盘珍珠落到了地上,厅内立时喧闹了起来。
许多人都认出了魏云策。
“竟然是魏会元!”
很多人都知道他,甚至比一甲的状元、榜眼和探花都要有名,毕竟他才是那一届春闱最有可能成为状元的人,但却只在博得会元之后,没有进入殿试。
外界的传闻,道是他得了急症,无法应考,皇上还甚是可惜,允他三年之后直接步入殿试。
可眼下他却出现在了肃正军中,更是从公主的珠帘内走了出来。
魏氏可是世家大族,还有人在朝为官,作为魏家的嫡枝嫡子,魏云策竟然敢亮明身份,为肃正军做事吗?
众人震惊,议论不停。
孙文敬等人和秦恬,也都完全没有想到。
还是张守元起身问了众人一句。
“眼下已有了可振臂一呼之人,诸位欲意如何?”
整个厅内随着这句问话安静了下来。
人人都看向魏云策,不明白他缘何会这般出现。
只有魏云策嘴角仍旧挂着温和的笑意,目光自众人身上掠过,又自眼尾轻轻地珠帘后的公主身上落了一落。
“魏云策可以吗?”
*
散场的时候,孙文敬脸上的笑意几乎收不住了。
他一边亲自送秦恬离开,一边小声同秦恬道,“公主殿下今日算是又得一员大将,魏先生必然能令整个士林震荡!”
以魏云策的名声,秦恬也能想见,在不久之后,肃正军即将迎来的崭新的形式。
只是她还是没明白。
魏云策真就这样站出来了?
秦恬上了轿子,随侍在旁的魏游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
公主先行离开了,其余人都还暂时留下,自外间向里看去,他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魏云策。
魏游恍惚了一下,不由地想起了自己跟随公子之前的情形。
彼时他也是魏家的族人,同其他族人一样,在宗族聚集的地方,听从宗族尤其是魏云策所在的嫡枝安排,安稳生活。
但那年,他父亲被族里派去做事,他问父亲是何事,父亲本不欲说,后被他追问久了,才悄悄告诉他,倭寇找上了魏家,想要同魏家做一笔买卖,族里答应了,说这是对魏家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唯一的风险,就是不能被人发现,是魏家在帮衬海上的倭寇。
他那时就觉得不可思议,倭寇年年进犯,魏家怎么还能替倭寇做事?但父亲告诉他,这是族里的决定,等这笔买卖做成了,大家都能分到好处。
那年是个灾年,魏家的大片粮田受灾严重,日子确实不好过。
但靠和倭寇做交易来过日子,这算怎么回事?
可父亲还是同其他族人一起去了。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事,生意没有做成,反而出了大纰漏。
父亲在事情败露之后偷偷回了趟家,说此番露了马脚,要牵连魏家了,他得赶紧离开。
只是还没等他离开,族里忽然来了人,不由分说地将他带走了。
那会魏游还年少,拼不过族里人的力气,眼看着父亲被带走。
然而,翌日父亲再回来的时候,已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魏家阖族的当家人,魏成堂亲自来了他家中,让人拿了一匣子钱给他。
“魏家阖族成百上千人,不能让你父亲拖累了众人,族中只能处置了他,保得阖族安危,你收下这钱,就算今后没了父亲,族里还是会照应你。
魏游听见那话,直接冷笑出声。
“早知今日,族里何必要同倭寇交易?那是倭寇,年年岁岁上岸杀人的倭寇!族里要同倭寇做交易,如今出了事,却要处置我爹?!是何道理?!”
他歇斯底里,魏成堂却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魏家上下能有今日,就是因为谁能给魏家带来利益,魏家就同谁交结,倭寇又怎样?作为魏家的子弟,你该晓得,家族利益才是最重要的事,旁的事都与魏家无关。这才是改朝换代,魏家也仍旧兴盛不衰的原因。”
魏成堂说完就走了,空荡的房中只剩下父亲冰冷的尸体和那匣子滚烫的钱。
魏游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在父亲下葬的第七日离开了魏家,再也没有回去。
......
魏云策的身影在魏游眼中停顿了一下。
他之前就想,魏云策作为魏成堂的儿子,作为魏家以后的掌门人,所行都是魏家传承下来的那族义,他就算替公主做事,也不过是想要在公主眼前,替魏家今后多铺一条路。
日后公主成了女皇,魏家就可以继续兴盛不衰,安享荣华富贵。
所以魏云策只会暗中做事,绝无可能露出身份。
魏游鄙夷,但也无话可说。
可今日,他看着亮明了身份站在人群中的魏云策,魏游顿时迷惑了起来。
魏云策,怎会亮明身份?
他是疯了吗?
第115章 一心一意的活法
如同巨石落入池塘之中,魏云策现身支持肃正军,在读书人之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而他却仿若置身事外一般,在觐见公主一事结束之后,照旧回了孙文敬替他安置的院子。
他回了院中第一件事,便是将这片小院由暗转明。
“以后不必防着有人窥伺,只需如常巡防即可。”
他吩咐院中护卫,听得小书童童安目瞪口呆。
见自家公子吩咐完事情,就转身去了书房,好像这件事,只是去泡一壶茶这样的小事。
童安愣了半晌,就连忙端了茶水跟到了书房里。
公子立在书架旁,低头翻着书,同平日没什么两样。
童安端了茶水走过去,见公子略微转头看了一眼,“放那儿吧。”
但童安心里有一万个不解,放下茶盅还是磨蹭着没有离去。
公子又侧过头看了他一回,他连忙抓住这个机会,问了一句。
“公子敞开了院门,外面的人很容易就晓得公子住在此处了?公子不是不让外人知道吗?”
童安跟在公子身边也有些年月了,公子做事,就像是从池塘的莲叶上走过,哪怕是再不易的事情,也不会沾湿他鞋面分毫。
这是公子行事之风,也是魏氏一族行事之风。
所以童安想,之前公子与还是秦姑娘的公主走近也好,提亲也罢,还是如今秘密进入肃正军中为公主出谋画策,这些的前提,都是不会让公子和魏家,落入尴尬的境地。
但眼下不如此了吗?
还是说另有打算?
童安觉得公子一定另有打算,不禁压低声音道了一句。
“您是不是,想让公主记住您这份大恩情,是不是以后......”
童安话没说完,听见公子忽的叫了他一声。
“童安。”
“小的在。”
童安不知公子有何吩咐,他抬头看了过去,见公子转过了身去,没有再看他。
“今日你就回魏家吧,以后不必过来了。”
童安一愣,大惊失色。
他跟在公子身边好生生的,怎么突然被撵走了?!
他扑通跪在地上,正欲问上一句,听见公子又开了口。
公子翻着手上的书,嗓音温和依旧。
但道。
“什么都不必问,更要记住,什么都不要说,不然......”
最后半句落在童安耳中,童安晃了一下,跪坐在了地上。
接着有暗卫几乎是凭空出现,扯着童安将他带了下去。
书房里清静了下来,魏云策翻书的手微顿,只一息,又继续翻书。
*
青州魏家。
魏成堂从正院出来,烦恼地揉了揉额头。
女儿着实不听话,一会这家看不中,一会那家看不上,嫡枝嫡女嫁人岂是她能挑拣的?
他晓得她瞧上秦家的秦慎了,若论以前,魏氏嫡女同秦家长子恰好门当户对,但现今秦慎可是肃正军的大将军,公主身边的大将,魏家可不好再开这个口。
除非是日后,公主登极,奉上魏氏,魏氏才有可能同秦家再次并肩。
不过,那都是多久后的事情了。
更不必说,公主能不能坐上那皇位,尚未可知呢。
魏成堂只能训斥女儿不要胡闹,但这万事未定的关头,暂时不再给她定亲,也不算错。
魏氏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给自己带来最大利益才好。
魏成堂快步离开这吵人清净的后宅,刚走到前院,就见有人已经在等着了他。
这人是他安排留在兖州城里面的人,无有大事的情况下,不会返回青州。
魏成堂直接将此人叫进了书房里。
而这人一开口,魏成堂整个人都好像被冰雪冻住了,半晌回了神。
“真的?他真的现身在众人面前?!”
这当然能让肃正军更加放心地用他,但对于魏家,简直是致命地打击。
魏成堂脚下打晃,压着胸口快步往外而去。
他得去青州问了明白!
魏成堂将魏云策叫到了自己悄悄在兖州城安置的私宅里。
见到魏云策便怒问,“你疯了吗?!魏家还有人在朝为官,你不知道吗?”
他怒气冲天,却听到长子风轻云淡地道了一句。
“我知道。”
“那你还现身于人前?眼下所有人都知道了,你要如何收场?”
朝廷必然不会放过魏家,当然魏家阖族在青州,不会出什么大事,但是在朝为官的人,可就难说了。
但魏云策却道并无难处。
“父亲只需要将我逐出家族即可。肃正军不会为难魏家,朝廷便也不至于砍杀了在朝为官的魏家人,最多贬黜而已。”
如此这般,虽然能消除对魏家最大的冲击,可魏成堂还是不明白。
“你原本隐在后面做事好好的,魏家两边都能站住脚,何必非要选一边站?你是忘了家训吗?”
他一直以为长子是家族绝佳的继承人,却没想到有一日,他竟会乱来至此。
他盯着魏云策,要他给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