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肃正军前线大营的人都动了起来。
秦恬看着瞬间空荡的大将军营帐还有些发怔。
但魏云策和魏游前后进了帐中。
“公主不可再在此地停留,刀剑无眼,公主要立刻离开!”
她是成千上万想要改天换地的百姓的依仗,是流血流汗也要拼尽全力的战士的希望,谁都可以死,先太子遗孤不可以死。
秦恬被众人护着,飞快离开了开了战的营地。
一路飞奔直到距离济南城不远的林中,烈日炙烤下的马匹和人都受不住了。
战号战鼓之声早就远去,林中静谧无声。
魏游将公主的车马停在浓密的树荫之下,着人守好周边。
魏云策将水囊取了下来,看向坐在大石上一直低着头异常沉默的小姑娘,将水囊里的水倒出来,轻步走到她身前,单膝跪在她身前,将水杯双手奉至她脸前。
“喝点水。”
她好像没听见,垂着眼眸仍旧那样坐着,但魏云策去看见了她半垂的眼帘下,泛红的眼眶。
下一息,有眼泪不经意掉了下来。
啪嗒一下落在了魏云策蜷曲的指骨之上。
他放下茶盅,拿出一方白帕,想要给她,却见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一样,于是他干脆抬起手,拿着帕子轻轻拭在小姑娘眼下。
仿佛在触碰一尊稀世罕见的白玉雕像,小心翼翼之际。
魏游立在一边,方才看到魏云策单膝跪在公主身前就已皱了眉,但公主并无反应,他也不好说什么,可眼下却是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
浓密的树荫之下。
秦恬倏然回了神。
她抬眼看到了单膝跪在她脸前的魏云策,看到了他手上的帕子已到了她鼻尖。
她下意识别开了头去。
魏云策顿了一下,但对于如此直白的拒绝,似乎并无半分不快。
他仍旧神色温和,收回了自己的帕子。
“公主饮些茶水吧。”
秦恬点了点头。
魏云策这才站起了身来,退到了一旁。
魏游停下了脚步,看着公主低沉无言的样子,暗暗叹了口气,但他又看向了魏云策,皱紧了眉头。
......
自此林间返回到济南城,只许半个时辰的工夫。
魏游终于将公主送回到了济南城中下榻的水榭别院,才松了口气。
恰好前线也来了消息。
此番朝廷军的进攻只是试探扰乱,并未有大局进犯,肃正军也无有伤亡,倒是大将军秦慎不欲再等下去了,已下令反攻北面的河间府,就从今夜开始。
整个济南府也因此进入开战的情形,公主也不便再此过多停留。
魏云策看着低沉至极点的小姑娘,安排了车马明日护送公主启程,先返回兖州城暂歇上几日,再继续之前各城的出巡。
他下榻的别院,就在公主别院的北侧跨院之中。
魏云策见公主吃过了饭,就自后花园返回了自己的下榻处。
不想刚走到一半,就见月色下有人影抱臂立在近旁的桃林中。林中有一叶小池映着天上明月,被夜风一吹,明月起了涟漪,伴着嘹亮的蛙鸣,寂静的夜都躁动了几分。
“此地像不像咱们祠堂后面的桃林?”
魏云策走过去,笑着问了一句。
月光照着魏游半边冷峻的脸庞,温热的夏夜也未能替他柔和了神色。
他没有理会魏云策的问话,只是冷哼了一声。
“你在公主身边,到底想要如何?”
公主最亲近的人,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是大将军秦慎,可如今,旁人或许不知道,但魏游晓得,公子主动疏远了公主,而亲眼看到这一幕的魏云策,则似有更进一步的意图。
但魏云策也同样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你离开魏氏一族是为什么?”
魏游不耐皱眉,瞥向了他。
“自然是因为你们魏氏那令人不耻的族规族义,一个连倭寇都能交易,连自己的族人都可以随便牺牲的世族,就算荣华富贵千万代,也不过是裹在锦衣下的肮脏血脉而已。”
他直言,“我当然要离开。”
这话几乎是说到了作为一族嫡枝嫡子的魏云策的脸上。
可魏云策神情并无半分愠怒,反而温声道。
“你既然是如此作想,又怎么能看不懂我的所作所为。我说过的,我只是想换个一心一意的活法罢了......”
话没说完,就被魏游打断了去。
“可你魏云策,果真是一心一意的人?”
魏游直接冷笑出声,他看向魏云策。
“你敢发誓,你如今没再算计过公主吗?!”
若是没有算计过,外面那些读书人口中不断提及的女皇、皇夫的话,又是怎么久久不停?
魏游冷声质问,魏云策低头勾起了嘴角。
他没有否认,却迎上魏游的目光,道。
“但我也说过,我魏云策,不可能再做伤害她的事,此生都不会。”
然而魏游却摇着头,眸中鄙夷之色尽然露出。
“可是,公主眼下就在失魂落魄,就在伤心难过。你又怎么说呢?”
公子和公主有今日,魏云策就没在其中使过他万事谋算在先的手段吗?
魏游摇头不断,见魏云策默了一默,他越发目露鄙夷。
“魏云策,你这样的人,永远都不可能有一心一意的活法,也不可能有一心一意之人。”
他说完,再不想多看这位同族兄弟一眼,转身离开了去。
他只留了一句话。
“你最好,不要再算计公主,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警告。不然,我会告诉所有人。”
他走了,魏云策在这最后一次的警告中,无声地笑了笑。
月光勾勒出他俊美儒雅的侧脸。
他闭起了眼睛,又睁开了来。
月光将他的眼眸照亮。
他已经走了很多错路,如果连这点谋算都不再有,他曾经走过的错路又怎么返回,做错的事情又怎么弥补?
人生在世,有时候总是需要一些手段罢了。
他不会再伤害她,也是真的。
*
京畿,保定府。
朝廷兵在皇帝赵寅的麾下,起了反攻济南的势头。
皇帝御驾亲征,怎么能一味地缩头守城,那要被天下人嗤笑了,所以朝廷要反攻肃正军,从拿回济南府开始。
但令赵寅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只是下令河间府的官兵,不断骚扰、试探肃正军在济南前线的兵将,探一探那位肃正军大将秦慎的意思,然而细微的火星就骤然引起窜天的火光。
肃正军非但没有紧张退缩,反而撑着朝廷试探之势,集合兵力,突然猛攻河间府。
速度之快,势头之猛,都令人始料未及。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那肃正军大将军秦慎身先士卒,扬鞭打马跃在最前,亲自率兵攻城厮杀。短短五日的工夫,河间府靠南的几个州县全都沦陷了。
又五日,河间府城被占,肃正军大旗飘扬在了城楼之上。
“那个秦慎秦司谨是不要命的打发!他连着几日冲在战场上,不眠不休,肃正军的兵将有他在前,也都像发了疯一样不住攻城,河间府真的受不住了!”
河间府受不住,下一步就要入京了。
原本在御驾亲征之后,朝廷军重振的旗鼓,此刻纷纷倒落了下去。
连黄显都怕了起来,小声在赵寅耳边。
“皇上,要不皇上还是回京吧!莫要让宵小攻下了京城!”
若是连京城都失守,赵寅这皇帝就算完全做到了尽头。
可他堂堂九五之尊,御驾亲征未能收复失地,反而被反军逼退回了京城,这让他颜面何在?
那样的话,就算守住了京城,天下也会倒戈,京城终究还是会失守。
赵寅浑身都像被虫子爬满撕咬,血液躁动不安,耳边又想起了先太子死前,轻蔑地看着他时说出的话。
“赵寅,孤只还有一句话送给你。至仁至义,尚不能令四方归心;不仁不义,只会被天下所弃。”
如今,十多年过去,他要被天下所弃了吗?
这岂不正应了他那好兄长的话?!
“不!不行!“赵寅忽的站了起来。
黄显被他吓了一大跳,去听见皇上忽然问了一声。
“朕的好侄女在哪?!”
黄显连忙回道,“皇上,那位公主尚在兖州。”
赵寅走到了舆图旁边。
“不是说效仿朕御驾亲征,在各处出巡吗?”
“原本是出巡,但济南和河间府开战之后,她就躲回兖州了。”
他这么说,见皇上眉头紧皱,烦躁地道了一句。
“可缩得够紧的!”
但黄显忽然想起了另外的听闻。
“皇上莫急,奴才倒也听说,那位公主的出巡仍在继续,好似要去西面的大名府了,约莫就在这几日了。”
“当真?!”
“奴才不敢说谎,肃正军中是这个意思......”
黄显不知皇上问这个做什么,可去见皇上的指尖,一下一下地点在了舆图纸上。
他看过去,那指尖所点,正是距离此不远的大名府。
“大名府,大名府......”
皇上忽的一笑,黄显只见他脸上方才的躁怒不安瞬间抛去了九天。
他听见皇上的笑声。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啊!”
第120章 公主危矣
兖州府。
公子自济南回来之后,便在公主府中没再出来,公主出巡一事也暂且停下了脚步。
肃正军与朝廷军在多处开战,战事紧急,公主一时不出行也没有什么异常。
反倒是彻底进入了难耐的酷暑,多亏得公主推恩开来的消暑汤食物,才能令肃正军将士乃是寻常百姓,在烈阳下尚得周全。
不少人都在傍晚日落之后,到公主府前跪拜叩谢,即便公主府的大门始终未有敞开,前来谢恩的百姓也没有减少。
相较于皇帝赵寅的贪婪无道,公主的贤名遍布开来。
只不过秦恬在公主府中,只低头研究食谱药膳,对于外面的事情全无留意。
直到肃正军攻占下了河间府的消息传过来,整个公主府里的人都奔走相告起来,秦恬自书案上抬起头来。
孙文敬同秦贯忠和张守元一道前来报信,这是天大的喜讯,孙文敬满面红光地禀明公主。
“咱们大将军今次又立一大功,这次可是亲自上阵杀敌,麾下将士士气大增,一举攻下了河间府,大军压到了顺天府境外,接下来,就只剩下京城了!”
秦恬怔怔,孙文敬还以为公主惊到了,另要解释一番,却听见公主低声问了一句。
“他......亲自上阵杀敌?”
孙文敬连道是,“大将军打的就是惊险的快仗,连着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领兵上阵作战,这才将河间府拿了下来。”
几天几夜,不眠不休。
秦恬越发脑中混乱了。
为什么呢?他又对她疏远起来,又令她摸不到头脑起来,却给她打仗,卖命地攻城略地。
或许,他只是想告诉她。
他秦司谨,只是公主的臣工将领,仅此而已?
秦恬陷入了沉默之中。
孙文敬不解公主的反应,秦贯忠亦瞧了瞧公主,试着问。
“殿下贵体不适?”
张守元在旁道,“是不是殿下也中了暑?”
但他笑道,“不过前线的战事不必公主操心。贫道和秦指挥使今日就要起程前往河间府,助力大将军继续北上,一举拿下京师!”
他也似孙文敬一般喜上眉梢。
这天下这山河,都是为先太子遗孤、为她这个公主打下的。
秦恬没有理由还不如这些人高兴,她努力扯了扯嘴角,点头以示回应。
可她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是勉励前线的兵将,似大将军秦慎,继续拼命为她作战,还是让他们不必心急,或者让秦慎不必再为她冲锋陷阵。
她不知道怎么说,反倒是想起了暂停下来的出巡一事。
“前线将士们如此,公主出巡一事也该继续下去。”
她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她这么说,众人都向魏云策看了过去。
魏云策只看向了垂眸而坐的公主。
“公主既然如此说,臣会继续安排出巡之事,下一城应该是大名府了。”
大名府是早早就攻占下来的肃正军的城池,眼下秦慎进攻京师在即,皇帝赵寅御驾亲征也一时管不了许多了。
孙文敬又说了些近来外面叩谢公主推恩的事情,给秦恬听,秦恬也只沉默点头,众人就散了来。
孙文敬是最忙的人,当即离开了公主府做事去了。
倒是秦贯忠还没有立刻离开,看着公主疲惫的神色,叫了老管事秦周前来问话。
“公主病了?”
老管事说没有,“公主没病,但老奴觉得,公主似有心事。”
“有心事?”秦贯忠惊讶。
小姑娘从诸城小院到陌生的秦家府邸,又从秦家庶女到肃正军公主的时候,他都不曾听见老管事这么说。
“姑娘,不,公主有什么心事?”
老管事却摇了头,“老奴也是第一次见公主这般,但公主大了,有事也不肯同老奴说了,老奴不知道,问了两个丫鬟也都不晓得。”
秦贯忠不知何故,只看着公主已经离开了大殿,只能嘱咐了老管事。
“你这几日多照看着点公主,我要同道长一起北上河间府作战,你若是察觉了什么,就派人过来。”
老管事连忙应了下来,说话间,张守元来叫了秦贯忠。
“今日就要上路,咱们先行离去吧。”
他来催促,急等着北上与秦慎汇合,秦贯忠便也不好再耽搁。
只不过离开公主府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几眼。
他脚下犹豫,张守元就看了出来,待两人走到了外院的松树下,张守元就叫了秦贯忠一声。
“怎么还不放心公主?我看应该只是中了暑,精神有些不济。恰好河间府有一处避暑山庄,届时可让公主去小住几日,待暑热过去就好了。”
不是暑热,是有心思。
但这话秦贯忠不便说给张守元,毕竟张守元不曾做过公主的父亲,对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少了解呢?
他沉默,正欲含混过去此事。
不想张道长左右看了一眼,四下里无人,他压低了嗓音。
“我们今次速速赶往河间,兴许用不到几日京师就攻占了下来!”压低的声音压抑不下激动之情,“这么多年,先太子被赵寅残害这么多年,终于就要改天换日了。等这天下易主,就可以万事归位,你还有什么可操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