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他就将是如何“偶然”路过书房,如何从父亲口中“探听”到这一消息的过程娓娓道来。
聂知烨以掌遮唇,压低声音:“今日巳时,王知县一条白绫,吊死在了衙门。”
闻言,聂晚昭心中咯噔一下。
提到王知县,聂晚昭眼前立马浮现出一个蓄须精明的白胖中年男子,他常常来府中和父亲谈话,远远见过几次。
印象里是个慈眉善目的长辈,怎么就死了呢?
他话锋一转,另起了一个话头:“两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荆州州府贪污案你还记得不?”
“自然记得,与这事又有何关联?”聂晚昭恨他说话说一半,平白吊人胃口,语气也不禁急了:“你快说,别墨迹了。”
聂知烨见她眉眼生厌,也不再拿腔拿调,徐徐将两件事给她串联了起来。
荆州此地临近夏日便干旱少雨,庄稼难以成活,往年都会提前从外地调粮调水以预防灾害发生,并且朝廷年年都会在此时节拨款赈灾,官民齐心,因此从未出过大乱。
两年前,旱情来得又急又凶猛,起初人们本以为也会像往年一样,三四个月就度过去了,谁知道这次却整整持续了大半年!
储备粮不够,官员们立马向外求援,谁知临近州县也面临同样困境,自身难保便也接济不了。而再往外去的地方,远水又救不了近火。
焦急之下,荆州州府不仅没有想出应对之策,反而欺上瞒下,对内封城,竭力堵住百姓的嘴,对外封锁消息,谎称粮草充足。
直到久旱成灾,灾民流窜,尸横遍野,事情闹大再也不受控,没等朝廷的人来问责,荆州州府便被人发现一条白绫吊死在了家中横梁上。
后续便是从荆州州府家中搜罗出大量贪污赃银,荆州官员大换血,处死了好多贪官污吏,此事一直持续了两年时间。
当时他们刚到荆州不久,所处的青归县水源相对充足,倒也没旁的地方那般严重,她只记得去年那年炎热难当,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从早到晚后背都是湿的。
如今临近初夏,可想那些靠农田生活的农民又该遭一番罪了。
王知县突然死在这当口,死因还是跟当初的荆州州府一模一样,不免惹人怀疑。
一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从王知县府内搜剿出来的数额竟高达几十万两白银,远远高于当初的荆州州府,其中书房暗格内还有一封未来得及销毁的信件。
目前掌握的所有的线索,皆指向了京都一位权势滔天的贵人。
东厂掌印太监,萧钰。
纵使像聂晚昭这般不谙朝政的人,也对这名字如雷贯耳。
只是,此事与他们回不回京,有什么关联?
念及此处,她也就脱口而出问了。
“你想啊,如今荆州乱成一锅粥,朝廷肯定会另派官员来处理此事,路途这般遥远,如今荆州能做主,且完全置身事外的大官,不就只有我们老爹了吗?”
“咱老爹一立功,这回京不就指日可待了吗?”
聂知烨搓了搓手,双眼放光仿佛已经身处回京的路上了。
瞧他如此得瑟的表情,聂晚昭蹙眉:“你能想到这层?”
“那……”自是不能的。
第5章 成何体统
◎铁打的人儿都遭不住啊◎
这都是他偷听被大哥现场抓包,无奈交代后,大哥分析出来的。
这一切都未成定数,得看后续上头的安排如何。
聂晚昭看破不说破,想了想,还是叮嘱了一句:“既是未知数,四哥就少与外人提及,免得给侯府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昭昭岂是外人?我也就同你和大哥说……”他自认理亏,声音越来越小。
缄默片刻,聂知烨还是忍不住小声念叨着王知县的案子。按照聂晚昭的话来说,她四哥怕是要将前十八年都没怎么用过的脑子,给好好用用。
此案存疑的是,王知县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个节骨眼儿自杀?
种种迹象看似是畏罪自杀,却又处处透露着蹊跷和古怪。
荆州贪污案一事虽然牵扯甚广,影响极其恶劣,但经过两年时光,也差不多到了尾声。王知县连最初的调查都能瞒天过海,可见是有几分手段的,按理来说,没理由选择自杀这条路。
难不成真是良心发现,受不了冤魂谴责,选择了结自己以赎罪?
疑点尤甚的是那突然出现在王宅的箱箱白银,以及那封没被销毁、矛头直指萧钰的信件……
聂知烨猛地一拍手:“昭昭,你说……会不会是有人蓄意谋杀?”
“光天化日之下,潜入人来人往的衙门,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布置现场,最后还能全身而退,有这可能吗?”
聂晚昭兴致缺缺地摇晃着杯中的茶水,漫不经心道:“我怎会知晓。”
聂知烨见她不感兴趣,也识趣地不再多言,笑呵呵地摸了摸鼻尖:“也是,同你这小女郎说这些做什么。”
他撇撇嘴唇,挪开视线独自琢磨去了,因此并未注意到聂晚昭的脸上微微复杂了起来。
谋杀?
聂知烨的话,无端让她想到了那人。
只因王知县的府邸就离这儿不远,出事的时间地点都对的上,那人还是受伤闯进来的。
会不会……
她下意识看了眼墙角掉落的折枝,瞬间脸色发白,紧紧抓住衣袖,不敢深想。
聂晚昭慌乱起身,大步流星朝院外走去:“将东西收拾收拾,我去母亲那儿了。”
东西指的是——
聂知烨没吃完的那半只烧鸡。
聂知烨还在托着腮帮子冥思苦想,闻言赶忙跟了上去:“啊?我也去。”
走了几步,想起桌子上未来得及收拾的“罪证”,脚步一转又折返回去,边收拾边大声呼唤:“昭昭你走慢些,等等哥哥!”
也不知聂晚昭有没有听见他的话,脚步越发快了,好似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
老宅背靠山林而建,宅后有一片竹林,只见枝叶葱绿郁郁,为紧密布局的古宅房舍平添一份幽静。
途中甬路相衔,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白石为栏,环抱池沿,水声夹杂在阵阵欢声笑语之中,交织成一支动人的夏曲。
大哥聂知行和大嫂周洛音并肩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孩子,年岁最小的萝姐儿则被乳母抱在怀里。
聂晚昭和聂知烨同时顿足,朝聂知行夫妻点头致意:“大哥,大嫂。”
聂知行穿了一身墨蓝色云缎锦袍,雍容雅致,但因为他此时神色淡漠,给他的俊美添了三分拒人千里的冷硬,颇有兄长风范。
他皱眉,冷声对聂知烨道:“你天天往六妹那儿跑,成何体统?”
聂知烨噎住,偷瞟他的表情,顿感不妙,按照以往经验来看,他还是及时低头为好。
“大哥教训的是,明儿个我就不跑了。”聂知烨拱手弯腰,认错态度极好。
聂知行满意点点头,又看向一旁看聂知烨吃瘪以袖遮唇,默默偷笑的聂晚昭:“六妹……”
“昭昭,到大嫂这儿来。”周洛音适时开口救场,堵住聂知行未说出口的话。
“好嘞。”聂晚昭投去感激的眼神,三步并作两步,自然而然走在了周洛音身边。
周洛音出自京都数一数二的勋贵之家周氏一族,其祖辈世世代代皆为北朝高官,其父是正三品督察院左副都御史,身处要职。周洛音身世显赫,气质仪容也是几个嫂嫂里最顶尖的,举止娴雅,性子温婉又不争不抢,是沐夫人心中最满意的长房佳媳。
聂晚昭也极为喜欢这个嫂嫂,只因为大哥念叨说教她时,大嫂总是会及时替她解围。
“多谢嫂嫂救命之恩。”聂晚昭倾身凑过去,笑眯眯悄声道谢。
素来以严肃威严形象示人、颇受旁人敬重的聂知行,在聂晚昭口中,就好似成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洪水猛兽,两厢反差之下,周洛音忍俊不禁,纤纤玉指掩唇,笑得弯了眉眼。
“给小姑姑请安。”一旁的凡哥儿和延哥儿找准机会,齐齐开口问好。
凡哥儿和延哥儿是大哥大嫂的一对双生子,凡哥儿为长子,延哥儿为次子,都长得虎头虎脑的,淡眉下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红润粉嫩的小脸,真逗人爱。
聂晚昭伸手轻轻戳了戳两个侄儿肉乎乎的小脸蛋,笑着道:“真乖。”
“乖~乖~”乳母怀里的萝姐儿咯咯笑着。
萝姐儿方才一岁多,话还说不太全,娇俏的模样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周洛音发现怀萝姐儿的时候,已经在来荆州的路上,舟车劳顿,就算再怎么小心,胎像还是不稳,早产了月余,萝姐儿的身子骨一直不算好,小病不断,可怜见儿的惹人怜惜。
这次的发热也是折腾了小半个月才见好,今儿才带出来走动。
“萝姐儿也乖~”
聂晚昭朝她伸出手指,萝姐儿似有感知,胖乎乎的小手下一秒就将其牢牢给勾住。
逗弄了一会儿小家伙,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栖霞院走去。
家宴通常在膳厅举办,但偶尔也会有在栖霞院的东厢房举办的时候。
他们到时,二哥聂思渡和二嫂楚淮月已经落座,其女眉姐儿坐在沐夫人下首的圆凳上,眉姐儿不知道说了什么,将沐夫人逗得眉开眼笑,气氛和乐融融。
沐夫人坐于上首,着一身暗紫色低调华服,气度高雅,四十多岁的年纪保养的宛若三十出头的少妇,眉眼凌厉气势逼人,轻掀眼皮觑过来时,那般居高临下的姿态让人忍不住心生一丝臣服之心。
沐夫人是当今太师的嫡女,嫁来聂家后,统共孕育了四个子女,二男二女,分别是大公子聂知行,四公子聂知烨,以及早已出嫁的五小姐聂晚意,和尚未出嫁待字闺中的六小姐聂晚昭。
二公子聂思渡和三公子聂思砚则出自已故的姨娘张氏,虽是庶子,但张氏乃是沐夫人的贴身侍女,再加上一层远房表亲的关系,两位庶子与沐夫人的关系,谈不上亲切却也还算和谐。
聂家两位老人相继去世后,沐夫人身为当家主母,丈夫疼爱尊重,子女孝顺崇敬,地位不可谓不稳固,全府上下近乎无人敢忤逆她的意思。
男人们坐在东侧,女郎们则坐在西侧。
聂晚昭入席坐好,环顾一圈后,没见着自己想见的人,侧身朝着离自己稍近的楚淮月问道:“二嫂,怎么不见三哥和三嫂?是还没来吗?”
楚淮月依言回头,瞧着上座瞥了一眼,见沐夫人没有往这边看过来,才小声回道:“你们进屋不久前,三弟妹刚托人来传话,说是三哥身子又不好呢,来不了了。”
闻言,聂晚昭顿时面露愁色。
同样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萝姐儿染了病,养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而三哥若是染了病,没折腾个一到两个月是好不了的。
“可严重?”她追问。
楚淮月也说不准,宽慰道:“三弟妹只说,又咳嗽上了。”
聂晚昭便懂了,稍稍放下了心。
三哥一咳嗽便止不住,是老毛病了,算不上多严重,只是席间人多,此举难免不雅。再加上以三嫂那护短的性子,定然也舍不得三哥这一路吹风,免得受寒又加重病状,缺席是常有的事。
既然三哥三嫂来不了,只需等父亲到了,便能开席,只是没盼来父亲,倒是等来了他身边的小厮:“前院有客来访,侯爷说不必等他了。”
沐夫人神色未变,语调寻常:“知道了。”
小厮跪地行礼,躬身退下。
沐夫人拍了拍眉姐儿的肩膀,让她回座位坐好,余光瞥到小女儿,眉头瞬间皱起,她不知道听到了什么笑话,此刻笑得前俯后仰,真真是无半分雅态。
碍于在场人众多,她不好出声制止,只得轻咳一声以示提醒:“上菜吧。”
聂晚昭笑得垂到胸前的脑袋恍然抬起,目光立马就被门口鱼贯而入的端菜婢女给吸引住了。
只是眼里的光才闪了一刹那,就失望地耷拉下脑袋。
天天不是白菜,就是豆腐,铁打的人儿都遭不住啊~
她拿起筷子,满腹嫌弃地扁了扁嘴,无意抬眸,却见对面的聂知烨也是一副苦色。
心里平衡了一瞬。
面如死灰地用完索然无味的一顿饭,她才堪堪七分饱。
第6章 委屈巴巴
◎凶完我,我就不再是你的小棉袄了◎
饭后,聂晚昭大咧咧躺在母亲的贵妃椅上,绷直的脊梁陷进圈椅内,神情恹恹地咬下一口青团,绿油油的,吃起来甜而不腻,是她偶尔用来垫肚子的吃食,只是再怎么好吃也不如四哥弄来的烧鸡香。
嗯……还是不告发了。
她揉了揉扁平的肚子,又握了握没几两肉的腰腹,长长叹息一声,怨气十足道:“再瘦下去,我就要成道细杆儿了。”
闻言,她身后的绿瑶看了眼她的细腰丰胸,再看了看自己的,一时之间分辨不出来,自家小姐是不是在用一种新颖的方式来明贬暗褒。
有前凸后翘的细杆儿吗?
“小姐,方才何不多吃些?”绿舒善解人意道。
“……”聂晚昭无言以对。
她是个从一而终的人,于她而言,天天坚持吃素可以,但是偶尔尝过荤腥,再反过来让她吃素,这可比杀人诛心还残忍。
不过再怎么说,也是她没能忍住诱惑,破了戒开了浑,再怎么抱怨也无济于事,没人懂她的“苦楚”。
她理了理袖子,往旁边的白玉盘子伸出手去,转移话题道:“也不知三哥哥好些了没。”
没等到两个丫头的回话,反倒是等到了一句耳熟的严厉呵斥。
“坐没坐相,规矩又忘了?”
沐夫人方才从书房回来,老远就听见屋内的抱怨声,一进屋瞧见小女儿的坐姿,冷淡的面上难得带了几分无奈,简直是没眼看。
规矩没少学,惩罚没少受,怎得就端不住呢?
聂晚昭即将喂进嘴里的团子,一激灵,从瓷白的脸侧掉在了地上,可她来不及收拾,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嘴角熟练地勾起一抹甜腻腻的假笑:“母亲,你回来了啊。”
沐夫人眼角明显抽动了一下,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嗡嗡直鸣,不敢置信怎会有女子的举止如此粗鲁莽撞。
这女子,竟是她的女儿。
“母亲大人,您可累着了?昭昭洗过手后,给您揉揉肩可好啊?”
再怎么说,还是她的女儿。
沐夫人睨她一眼,被她三言两语弄得没脾气,抬步往歇息的短榻走去,屁股刚落下,聂晚昭身边的婢女绿舒就极有眼力见的替她斟了杯茶,另一位叫绿瑶的则是悄悄将她主子落下的残局收拾干净。
“太久没来栖霞院了,女儿甚是想念母亲大人呢~”聂晚昭净过手,乖乖凑过来,娴熟地动起手来,一按一捏,舒服地仿佛能将她一个白天受的累都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