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睿恩一愣, 原来是这个意思,她跟着林君灏走向医院,当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旁边站着的一位老人突然把包里所有的东西都倒在了地上,看清没有自己想找的东西后,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蒋睿恩和林君灏离那位老人最近, 免不了要上前去询问。
林君灏蹲在老人面前,友好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家口齿不清, 说的普通话带了口音, 林君灏和蒋睿恩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听明白他的意思。
——钱被偷了。
蒋睿恩心底一凉,眼前的老人看着七十多岁, 头发几乎全白,鹑衣百结,鞋子是最便宜的军绿布鞋,已经破旧不堪,皮肤粗糙,指甲里都是污泥,张口说话时牙齿可见没剩几个,装东西的布包脏的看不出颜色,他面色痛苦,坐在地上毫无形象地嚎啕大哭。
——因为钱被偷了。
那大概是一笔对他来说不菲的数额,他一定攒了很久很久,或许他生病了,或许他的家人生病了,他攒了很久很久的钱,今天终于下定决心来医院支付医药费,为自己或者家人延长寿命。
可现在钱被偷了,他失去了所有。
蒋睿恩能体会那种感觉,她大二的时候做过一个兼职,雇主拖欠了一周才将工资给她,说是没注意给忘记了,在有钱人眼里,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者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可蒋睿恩快急疯了,没有钱,她甚至连正常的生活都无法延续。
在别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他们这种人眼里,有时是关乎性命的。
林君灏将老人扶了起来,蒋睿恩帮他把地上的东西捡回了包里,两人带着老人去医院的服务台寻找帮助。
医院的人来接走了老人,林君灏和蒋睿恩就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动。
良久,蒋睿恩忽然开口,“我有时看着这些为生存劳累奔波的人,会思考,我是不是过的还挺好的。我痛苦的只是不能过上想要的生活,而他们却连生存都成问题,我爸妈常跟我说,我们家比上是不足,比下是有余的,你看有些人都没饭吃,这么一想自己是不是很幸福。”
蒋睿恩看向林君灏,寻求解答。
“这是不对的。”林君灏回答她。
他认真地看着蒋睿恩,“你不需要为这件事反思,通过对比别人的苦难来获得幸福感是没道理的,这很没道理。”
大部分时候,可以说是几乎所有时候,苦难具体的名词便是贫穷。贫穷不是因懒惰而起的惩罚,贫穷是从天而降的不幸,需要救助,贫穷更不是被别人用来找幸福感的工具。
蒋睿恩一直以来都生活在这样的对比里,直到今天,林君灏对她说,这样是不对的,你不用这样做。
如果感到不幸福,那就说出来,不必去思考自己是不是不知好歹身在福中不知福。
蒋睿恩再一次因林君灏说的话而触动,她轻轻回握住林君灏的手,点了点头。
林君灏拉着她走向医院大厅,两人站在大厅的指示牌前研究了很久,找到妇产科的楼层,上了电梯。
当踏足这两个楼层的时候,蒋睿恩没来由地感到紧张,她明白林君灏想要她看什么,可她却有些不敢面对。
蒋睿恩和林君灏在产房外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手紧紧地搅在一起。
林君灏察觉到她的不安,伸手握住她的手,转过头看着她,“恩恩,这会让你感到紧张和不安吗?”
蒋睿恩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她坐在这的第一秒,就忍不住想,她躺在婴儿车里被推出来时,外面等待的家人会是什么表情呢?
是欣喜,还是失望?
蒋睿恩还没思考好,产房的门就被推开了,一个护士抱着小婴儿出来,外面站着的人一路小跑拥了上去,随后人群爆发一阵欢呼,每一个人都在为新生命的到来而感到惊喜。
此后,蒋睿恩又看到了抱着花在产房门口等待的丈夫;见到老婆后谁也不管上前拥抱她的男人;签署新生儿证明时痛哭流泪的父亲。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最真诚的反应告诉蒋睿恩,人出生在这个世界的第一瞬间,都是被别人所期待的,都是被爱着的。
可蒋睿恩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这很不对,她被林君灏带偏了,这不是她想要探索的东西。
蒋睿恩站起来,快步往电梯走,她要逃离这个地方,这里太像天堂了,欣喜和温馨的氛围简直让她快要忘记自己是来自地狱。
蒋睿恩往医院门口跑,林君灏跟在她身后,伸手拉住了她,略有疑惑地望着她。
蒋睿恩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还要去哪里吗?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林君灏当她是太紧张了,便带着蒋睿恩回到了车里,驱车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在路上,林君灏反复确认了蒋睿恩是否要继续去,蒋睿恩都是点头,但他还是担心,因为下一个目的地是北都的火葬场。
去看出生和死亡,是他认为的探索人为什么而存在最直接的方式。
他们去的依然是北都最大型的火葬场,站在门口看着人来人往。
火葬场要比医院更现实,去医院的至少都是已经排上号打算去看病的人,而在火葬场,有些人连号都排不上,他们只能等,在外面等着里面有位置了再进去,即使出来了,装着他们的,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罐子,比不上其他人的镶金带银。
有人出生在贵宾室,有人出生在普通病房,有人死后只能装在五块钱一个的陶罐里,有人死后装在纯金打造的盒子里,这才是社会的现状。
蒋睿恩想到了刚才医院门口的那个老人,如果他去世了,怕是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两人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忽然从火葬场里出来了一群人,正在一边走一边争吵,跟先前每一个从里面出来的死者家属都不一样。
一群人越走越近,蒋睿恩也听清了他们说的话。
“爸爸葬礼的钱到底谁出啊!”
“不是说好大哥出吗?”
“什么叫我出,难道我一个人出?就我一个人的老爸,都不是你们亲爸是吧?”
“不是,要多少钱,我们家小小刚上小学,国际小学要多少钱你们不是不知道。”
“我这一年生意也不景气,一直在亏本,哪里拿的出这么多钱?”
“不是,当初谁一个个趴在爸的床头表孝心的?现在全都翻脸不认人了是吧?”
“什么翻脸不认人啊,爸都还没走远你怎么这么说话呢!”
“你还知道爸还没走远啊!刚才推卸责任的是谁啊!”
几人不顾形象地吵起来,蒋睿恩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这些儿子女儿们,父母在世的时候,一定每一个都说过类似的话:等我有钱,肯定给爸妈买车买房,带你们出去旅游,吃好喝好,过的快活。而现在,却一个个在这里为谁出火葬费,出多少火葬费发生争吵。
蒋睿恩在心里训斥他们,却又忍不住自嘲。
刚才在医院遇到那位老人的时候,如若他要治病,蒋睿恩必定想要帮他,因为治病要很多钱,她拿不出来,但如果老人去世了,她又是不会去给他收尸的,因为单单火化尸体的钱并不多,她拿的出来。
就像鲁迅的《坟》中写道:“譬如现在似的冬天,我们只有这一件棉袄,然而必须救助一个将要冻死的苦人,否则便须坐在菩提树下冥想普度一切人类的方法去。普度一切人类和救活一人,大笑实在相去太远了,然而倘叫我挑选,我就立刻到菩提树下去坐着,因为免得脱下唯一的棉袄来冻杀自己。”
钱这个字很难听,说多了或许还要被人嘲笑,但人们的议论是有昨天和今天的区别的,即使饭前和饭后,也往往有些差别。凡是承认需要钱去购买食物,转头又说钱卑鄙的人,倘若按一按他的胃,那里面怕是还有些大鱼大肉没有消化完,得饿他一天之后,再来听他发表议论。
所以人到底为什么而存在呢?
在医院嚎啕大哭的老人,年过半百依旧一无所有,他是为什么而存在呢?医院出生的新生儿,从小就活在父母亲人的爱和期待里,他们是为什么而存在呢?那个死去的父亲,如果听见自己的儿女争吵谁为他的葬礼出钱,他会不会也开始反思,自己这一辈子到底为什么而存在?
蒋睿恩忽然恍然大悟,“不是这样的。”
林君灏看着她,没有说话。
“真实的世界不是这样的。”蒋睿恩对他说,“我们去的是北都最好的医院,在那里住上一天的住院费普通人也许要攒10年20年,能够在那里出生的孩子,本就是王子公主,给予他们生命的父母本就是人中龙凤,拥有很多很多的资源,孩子愿意出生,父母也期待他们出生,孩子的到来是锦上添花。”
“可现实不是这样的,有些孩子出生在破旧的小诊所里。”蒋睿恩痛苦地说,“他们从一出生起就是父母的累赘,也许他们的父母也爱他们,可人是不能只因为爱和期待就存在的,人要温饱,要生存,爱往往是最没用的东西。”
大医院里所有人见到新生儿都是满脸笑容,可在别的地方,会不会有父母见到新生儿的第一眼是满脸愁容?他们给不了孩子好的生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会不会也在想,当初要是不生下他就好了。
火葬场的人总是表现得对死者很不舍,可他们内心会不会其实松了一口气——终于走了,终于不用照顾老头子了。
蒋睿恩明白了问题出在哪,林君灏带她来医院,来火葬场,应该是想让她感受出生的欣喜和死亡的不舍,他在试图向她展示人间温馨的一面,他想向蒋睿恩展示爱。
可蒋睿恩看不到。
当林君灏拿到问题时,他就有了答案,人是为了爱存在,可蒋睿恩并不认同这个答案。
蒋睿恩的心情有些难以平复。
看,差距在这个时候就显现出来了,林君灏住在城堡里,看到的都是富丽堂皇的世界,觉得爱很美好,觉得前途光明,可她住在茅屋里,每天阴雨沉沉,只觉得世界一片漆黑。
很多时候,不同家境的人吵架分手,真的不是因为父母的阻碍,原是他们本就不同路,怎么会一起走到头呢?
林君灏没想到今天的事情会给蒋睿恩带来这样的影响,他是想爱她的,他是想帮她的,可他忽略了最实质性的差距。
林君灏看出蒋睿恩的难过,忽然心灵感应似的意识到蒋睿恩在想什么,他将蒋睿恩扯入怀里,紧紧抱着她,颤抖的手暴露了他的不安。
“恩恩。”林君灏低声说,“爱很没用吗?爱是最没用的吗?”
所有物质的东西都是有期限的,今天有钱,明天还会有钱吗?今天有权,明天还会有权吗?失去这些后,他还能留得住因为这些留在他身边的人吗?
他一直觉得,唯有爱是不一样的,所有的物质都是朝生暮死的露水,唯有爱是川流不息的长江,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没有尽头,亘古不变。
可蒋睿恩一句话就否定了他。
见蒋睿恩不回答他,林君灏小声地说,“我觉得,是有用的呢。”
蒋睿恩没有推开他,却也没有回抱他,她自暴自弃地说:“可你不是我。”
我觉得没用。
“如果可以,我想成为你,将你体会过的东西都体会一遍。”林君灏说,“这样,我是不是就能离你更近一点。”
蒋睿恩不知道该对林君灏说什么,她只能咬着牙沉默。
其实所有跟蒋睿恩相处的人都会感觉到跟她之间有一面墙,包括林君灏这个男朋友,那是一面不可跨越的墙,墙里只有蒋睿恩一个人,林君灏进不去,只能引诱蒋睿恩自己走出来。
蒋睿恩有在努力地往外走,可明明一直在往前走,墙却依旧在前方。
林君灏对蒋睿恩说过,我喜欢你是免费的,你什么都不用给我,你只要允许我爱着你就好了。但其实不是的,蒋睿恩知道林君灏有多想要她的爱,知道他有多想要不记代价的爱。
蒋睿恩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看得出来。
林君灏抱着蒋睿恩商量似的说:“实在不想要爱的话,我也可以给其它的呢。”
要是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也可以的,我什么都可以给。只要你愿意被我爱着。只要你愿意给我一点爱。
看看啊,曾经最厌恶别人想要在他身上得到点什么的人,现在渴望蒋睿恩想要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好像这样就能留住她。
蒋睿恩也好想问问老天爷到底在做什么,让想家的人失去家,让缺爱者爱上了厌爱者。
她心里有一个结,跟自己,跟爸妈,跟家庭,这些东西将她拧成了一个死结,她需要解开,才能迎来重生。
蒋睿恩艰难地开口:“要不我们还是……”
林君灏双手捏住她的肩膀,打断她的话,“不是说话不反悔的吗?不是说可以试试吗?还没试出满意的结果呢,恩恩,再给我一些时间,你累了的话,可以不改变的,我可以改变的。”
蒋睿恩没想到林君灏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其实已经认命了,她可能这辈子都走不出那座高墙,可墙外的那个人突然高喊让她不要放弃,告诉她,如果你不再出来,那我努力进去,就像个为公主勇闯禁地的王子。
蒋睿恩不喜欢童话。
童话里灰姑娘嫁给王子,现实里灰姑娘嫁给隔壁老王,三年生俩,童话里灰姑娘能跟动物说话,现实里手里没两块肉狗都不理你。
林君灏是真的王子,家世、样貌、才智、追求者,样样不缺。
她也是真的灰姑娘,贫穷、伤病、不受重视的家庭地位,而且她没有南瓜马车,也没有会变出晚礼服的仙女教母。她比灰姑娘冷漠、贪婪,见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