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回乌雯华的话，只当没听见，继续用勺子挖着慢慢吃。
所有的文学作品都喜欢称赞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亲情，却害怕谈及其中的裂痕和腐败，甚至对它如何维系也施以极少的笔墨，仿佛亲情的恩爱是与生俱来，永不磨灭的。
可明明它是那么的脆弱，仅仅一句不经过思考的话，就可以将它打得粉身碎骨。
蒋睿恩咬着手里的勺子，良久后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对乌雯华说：“妈妈，我的颞关节不太好，没办法大口大口地吃饭。”
乌雯华听到她的话，将视线移到她的脸上，“怎么又张不开了？”
蒋睿恩的肩膀往下一沉，仿佛刚才那句话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头又开始疼起来，喉咙里又有想要干呕的欲望，她咬着牙忍住了，摇摇头，“没什么事，一会就好了。”
第35章 明明是平凡的梦
蒋睿恩在去外婆家的路上一直没说话, 蒋正国在开车，乌雯华和后排对着两姐弟絮絮叨叨地说话，蒋睿恩坐在副驾驶闭目养神, 她其实没有睡着，耳机的音量开得很大，但依然能听见乌雯华的声音。
蒋睿恩坐在车里, 将窗户打开一条小缝，感受着迎面吹来的风。家里的车是最普通的小轿车, 防震效果并不算好, 她的脑袋随着车的摆动不时地撞在椅背上, 粗糙的安全带将她的脖颈勒得生疼, 耳机外是乌雯华不停地诉说着生活的不易, 盘算着婚礼的礼金和筹办金额, 耳机内播放着那首循环了无数遍的歌——
“我无法一睹纽约, 不是因为我双目失明，而是因为纽约使我失明, 与此同时我又爱着它。”
蒋睿恩没来由地觉得悲凉，活着真的挺没意思的，无论多努力生活，前方好像都是一团迷雾，永远照不进光。
——“叮咚。”
就在她沉浸于悲伤的音乐时，手机突然传来了消息提示音。
她拿起来一看, 是林君灏发来的信息。
【……：你几个小时前告诉我下飞机了，然后便失去了音讯, 我都在考虑要不要报警了。】
【……：真该在你身上装一个定位器】
林君灏发完, 还发了来了一个小狗东张西望的表情包，配字是：我老婆人呢？
蒋睿恩被他逗笑, 好心情因为一条信息而在心口蔓延开来，蒋睿恩在屏幕上点了点，给他回了一个小猫咪的表情包。
【信封：刚睡醒什么事.jpg】
林君灏见人回了信息，立刻问蒋睿恩昨晚几点到家。
【信封：凌晨五点。】
【……：五点？怎么不去睡觉，现在才八点。】
【信封：出门去外婆家准备婚礼了，今晚估计要住在那边，我现在在我爸的车上，已经在路上了。】
【……：那我不吵你了，你睡会。】
蒋睿恩在输入框上打了好一会的字，删删减减，没发出去。
过去几分钟，林君灏果然打了电话过来。
仿佛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暗号，只要蒋睿恩的对话框输入中时间过长，林君灏便会直接给她打电话。
蒋睿恩接了，但是没有出声，她并不想在这样的环境下跟林君灏通电话，更不想让其他人听到她跟林君灏的对话。
林君灏没听见蒋睿恩的声音，但他知道她听着，便开始对着电话自言自语。
“知道你不想出声，没事，你听着就好。”
“我听你说过，从你家去你外婆家要一个小时是吧，睡一会吧。”
“睡不着吗？要不我唱歌给你听？唱摇篮曲怎么样？还是唱童谣，要不就唱外婆桥吧，外婆桥……嗯……外婆桥是怎么唱来着，我好像只会一句。”
蒋睿恩假装咳嗽了一声，林君灏从中听出了嘲笑的味道，便改了口，“算了，不唱外婆桥，给你讲故事吧。”
蒋睿恩又咳嗽了一声。
“咳嗽一声就当你的意思是想听啦，那我开始讲了哦。”
林君灏在电话那头低低地笑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开始讲：“从前，有一位小公主，她呢，长的特别好看，声音也特别好听，是整个王国里最美丽的公主，有一天，她用王宫里一个叫电话的东西，打给了另一个王宫，被一个小王子接到了。”
“小公主听到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个男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林君灏故意卡住，卖了个关子，惹得蒋睿恩咳嗽了好几声他才继续说。
“小公主听到那边的声音说……”林君灏轻轻地笑着，“我想你了。”
蒋睿恩怔住，没一会，脸颊便开始发烫。
林君灏的声音顺着耳机直达大脑，低沉的频率宛如轻柔的海浪，拍打心尖，让人忍不住心头一颤，为之动容。
他总是能在创造出一些不经意的浪漫，给蒋睿恩灰色的生活带来鲜艳的色彩。
林君灏看不见蒋睿恩的反应，在电话那头继续道：“该怎么办呢，才分开15个小时，我就开始想你了。”
蒋睿恩拿起手机，在聊天框里给他回了一句：
【信封：我也想你。】
林君灏看见了那条消息，笑了起来，“你这句话会成为我今天一整天好心情的来源，知道有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想念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觉得幸运。”
蒋睿恩忍不住勾起嘴角，侧过头看向窗外掩饰自己的笑意。
【信封：你越来越会说话了，是不是半夜趁我不注意偷偷背书了？】
林君灏笑道：“对啊，每天除了学习工作，其余时间都花在研究如何哄女朋友开心上了，所以现在女朋友开心一些了吗？”
【信封：嗯。】
有了林君灏的一个电话，之前那些压抑的不适通通消失，蒋睿恩抵达外婆家下车的时候嘴角还没来得及压下去，被等在门口的乌媛看得一清二楚。
乌媛冲上来给了蒋睿恩一个熊抱，搂着蒋睿恩进屋，把她介绍给其他几个伴娘，“来来来，看看我漂亮的外甥女，是不是长得跟我很像？最好看的那套伴娘裙就是留给她的。”
给乌媛当伴娘的都是她的朋友和同学，大家年龄相差都在10岁以内，相比家里其他的长辈，蒋睿恩跟她们待在一起时要轻松很多，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心力憔悴。
布置婚房，准备明天的着装，几位伴娘和新娘忙到了深夜，一窝地倒在沙发上打算就地而睡。
蒋睿恩也十分累，但她不喜欢与人接触，趁着那些姐姐们躺在沙发上，她独自到阳台抽烟。
一根烟还没抽完，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把她的烟掐了。
乌媛凶巴巴地站在后面，背对着灯光，“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那些臭男人抽烟！当心我告诉你妈！”
蒋睿恩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看了她一眼，转过身靠在围栏上，“哦。”
乌媛察觉到她心情不佳，靠过来，“怎么回事啊，今天你下车的时候我见你心情挺好的啊？怎么一到晚上就进入多愁善感模式？还是想到你小姨我明天要嫁人了，舍不得我？你小舅都没你这么难过。”
蒋睿恩的目光一直放在远处的路灯上，答非所问：“怎么这么突然结婚，之前都没听你提起。”
乌媛笑了笑，背着光，蒋睿恩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道她的笑里有几分真情实意，只听见她说：“前几个月相亲认识的，合适就结了。”
“嗤。”蒋睿恩不屑地笑了一下，“你以前还跟我说不想结婚生子。”
蒋睿恩说完，以为乌媛至少会心虚不知如何回答，没想到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挺自豪的，“那是因为没遇到合适的人，怎么，你之前还跟我说，觉得自己不会喜欢别人，不会爱别人，我不信，你这样子一看就是有男朋友的人，别想骗我。”
蒋睿恩张了张嘴，在乌媛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乌媛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真有男朋友啊？可以啊，哪来的小伙子，能把你这座冰山都捂热啊？有照片吗，给我瞧瞧。”
想到林君灏，蒋睿恩脸上带上了淡淡的笑意，怕是连她自己都没发现，林君灏这个名字，俨然已经成为了她的好心情来源。
蒋睿恩拿出手机，在相册里左挑右选，给乌媛看了林君灏给自己当模特那一次的照片。
乌媛看到照片的第一眼就发出了一声惊呼，“哇，恩恩，你在这个时候给我看一个这么帅的男人的照片，我对明天的新郎会很有落差啊。”
蒋睿恩立刻将手机收起来，“那你别看了。”
乌媛赶紧抓住她的手，“别啊，再看看，再看看，让我看看是何方神圣能拿得下你。”
照片只有三张，被乌媛来来回回看了好几次，她止不住的赞扬，“真不错真不错，只要不是空有皮囊就好，他对你好吧？”
“嗯。”蒋睿恩不假思索地回答，“他特别会照顾人。”
“噢~”乌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蒋睿恩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竟然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在自己小姨面前夸赞起林君灏来了？乌媛笑着捏了捏她的脸，“看来不是把你拿下，而是把你拿捏了啊。”
蒋睿恩眨了眨眼，害羞地别过脸去。
乌媛用肩膀撞了撞她，“挺好的，有喜欢的人是一件好事，你爸妈知道你有男朋友吗？刚才你妈还跟我提了一嘴，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着你结婚呢。”
话题参入了乌雯华，蒋睿恩脸上的笑意一下便暗淡了下来，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不知道，没告诉他们。”
乌媛一挑眉，“哦？看来我是咱们家第一个知道的，真是荣幸至极。”
蒋睿恩淡淡地说：“没打算让他们知道，反正也不好说会不会走到结婚那一步。”
“怎么？”乌媛最近因为忙结婚的缘故，对此话题十分敏感，“没想过结婚？不信，女孩子要是喜欢一个人，肯定有结婚，哪怕一瞬间，肯定也是有幻想过的，你……”
她没再说出去，脑海里似乎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地问：“担心家庭差距太大？他看起来就一副贵公子少爷模样，家里很有钱吧？”
听到最后几个字，蒋睿恩转过头看了乌媛一眼，她比乌媛要高，此时垂眸看她，眼神冰冷。
她真是恨极了搅碎她梦境的人，哪怕这个人是这个家里为数不多与她亲近的小姨。
明明可以一直糊涂下去的，可他们这些人偏偏要她醒过来，让她跟现实脸贴脸硬刚。
蒋睿恩心中升起一股不明火，她也不知道怎么地就朝小姨发了脾气，凉凉道：“对啊，肯定不可能跟人家结婚啊，总不能让别人到我们家扶贫吧？”
乌媛被她劈头盖脸的一句话训得莫名其妙：“你……”
训斥的话到了嘴边，她又说不出口了，乌媛眼神复杂地看着蒋睿恩，“我知道你讨厌你弟弟，可这件事真的……”
蒋睿恩不耐烦地打断她，“这件事真的不用再提了，这事翻不了篇，我和他永远不可能和解。”
乌媛不解地望着她，“恩恩，我今天不劝你，我就想知道为什么，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你其实也知道不是你弟弟的错，可你就是讨厌他，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讨厌你们！”蒋睿恩破罐子破摔道，“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希望，希望我努力了，生活就真的在慢慢地变好，我只是希望我的懂事听话可以让我过的好一点，明明都已经在慢慢变好了，明明我都可以……”
或许，她只是希望家庭可以让她在面对喜欢的人时不那么自卑，仅此而已。
蒋睿恩说不下去了，她语无伦次，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诉说，乌媛说的对，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蒋睿泽是无辜的，可造成这一切的人，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恨的父母，她不知道该讨厌谁。
一个普通的家庭如果多生一个孩子，生活水平至少倒退10年，这是连蒋睿彤一个初中生都懂的道理，乌雯华和蒋正国却为了一己私欲，强行装不懂，而乌媛他们，明明知道却不阻止，甚至鼓励，这使蒋睿恩对他们全都产生了巨大的隔阂。
乌媛在这件事上对蒋睿恩心中有愧，她跟蒋睿恩一起长大，知道这个小自己十岁的外甥女小时候有多乖巧懂事，对于蒋睿泽出生后蒋睿恩的性情大变，她也从未跟着其他人一起指责过她。一边是跟她亲如姐妹的外甥女，一边是从小养她的亲姐姐，除了当中间人，她别无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