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悠悠做好了准备。
她想要自己去见司命神君，南宫青野点了点头，看着她进入荒芜的宫殿。
叶悠悠推开门, 她心有所感, 顿住脚步, 扭头看他。
他抱臂而立, 高大的男子带着些邪魅，带着些散漫。
当初的神性越是高洁至上, 堕落后便越是迷人窒息。
那样的神祇，当初为了她，从神圣的高台之上，堕魔落入荒芜的寂灭海, 从此身入魔界，成为魔界之尊。
他含笑：“若你需要我陪你，我便陪你进去。”
在来时，南宫青野便说要陪着她进去，叶悠悠拒绝了，她要自己去见司命神君。
叶悠悠摇了摇头。
“你……等我。”
她抿了抿唇，敛睫进入。
南宫青野的眸底幽深。
他微微闭目, 缓缓地，叹出一口气。
……
“你没有完全相信他。”
司命神君执黑子，示意叶悠悠落子。
叶悠悠执白子。
她落下一子, 小声道：“我不是不相信他，而是怕我死后, 他痛苦。”
司命神君笑了笑，又落下黑子：“这盘局，你必输无疑。”
叶悠悠看着棋盘，微怔：“我明白了，谢谢司命神君。”
她来这里，便是想求一个答案。
现在看来，这个答案，便是她心中想的那个答案。
他捡起来刚才落下的黑子，“但是，刚才这一步，你有机会赢的。就在这里。”
“倘若你能看到另外一条路，不是没有机会。”
叶悠悠霍然抬头看他：“你是说……”
他含笑，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手中的黑子，“叶悠悠啊，不是只有输赢的结果，不要什么都自己去担，若是他刚才同你一起进来，想必他会帮你选择另外一条路。”
“那条路虽然看上去不可获胜，却胜在即便是输，也有人心甘情愿与你同死。”
“别怕去承担那样汹涌的爱意。你该相信，自己值得。”
司命神君的身影缓缓消散，叶悠悠的眼前空落落的。
她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我还没有向您付出什么……”
司命的声音遥遥传来：“在你来之前，南宫青野便已经来过了。”
“他早已向我提前支付了你问询的代价。”
叶悠悠瞳孔一缩。
他原来，早就来过。
叶悠悠蓦然回首，她提起裙摆，飞快地跑向大殿之外。
南宫青野还在等她。
他一直一直在等她。
……
少女向他奔赴而来。
绿色的裙摆飞起，她跑得很快，长发随着风曳起，她气喘吁吁地跑着，直至撞到了他怀里。
他将她死死地抱在怀中，柔声道：“怎么跑的这么快？司命神君跟你说什么了？”
叶悠悠喘了一口气。
她有些哽咽，有些赫然，有些冲动。
她狠狠地堵住了他的唇，将他抱的那么紧，那么紧。
南宫青野微怔，随后更深更深地与她拥吻。
直至漫长的时光之后，叶悠悠微红着双眼，小声道：
“我知道长生树的秘密了。”
南宫青野点头：“我知道你知道了。”
叶悠悠深深的埋在他宽阔的怀中。
他当然知道她知道了。
也许是在她不肯与他神魂双修的时候，也许是她问他要不要孩子的时候，也许是……
他是那般洞察人心的神祇，早就看到了她在隐瞒。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尊重她的选择，他默默做好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情，然后等待着叶悠悠的决定。
他爱她，更尊重她。
而她，却一直恐惧他的爱会散去。
原来，不被爱的人，想要永远地拥有爱，是那么辛苦的事情。
当她知道“永生树”的真实含义，她隐忍地将事情暗自吞下。
她那么爱他，所以她想让他以后好好活着，于是她打算做最后一步的选择。
直至今日司命神君的话，她才明白。
原来相爱，并非是一意孤行，还是尊重，与同甘共苦。
她小声道：“我一开始，是想让你活下来。”
活得好好的，在没有她的世界。
南宫青野轻轻揉着她的脑袋。
他的声音很遥远，又很近：“你现在明白了，我不会独活。”
差一点，她就要全盘皆输了。
“长生树……”
她抿了抿唇，终于道：
“长生树，是我。”
“我曾经身化神树之心，当我真正得到了永不凋零的爱，纯粹无暇的爱，至死不渝的爱，那么我便真正成为了永远不衰败的树。”
人之躯，神之心，双生劫，长生树。
前者是六界未来的命运，后者，是六界唯一的生机。
……
叶悠悠神识海中，一直滋养着《洪荒百花千草册》，一页页俱都看过，唯有最后一页，她始终无法打开。
在与南宫青野大婚后不久，翻过到了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便是长生树。
长生树，出自神树之心。
以爱人不灭的爱意，浇灌神树之心，心存悲悯，万物生长而成。
当年在神树之心下，叶悠悠聆听神树古老的声音。
那时，她才知道，继承母神志愿的神树之心，乃是神女。
见众生，见天地，她有自己的责任。
心存悲悯，战乱结束，万物生长。
她才是长生树，才是结束六界战乱，杀死太阴幽荧的那个人。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彼时心境，已经大不相同。
她明白自己的使命。
她决意要守护六界，以她的羸弱身躯。
即便是一棵小草，也想好好爱这个世界。
……
“你不害怕吗？”
南宫青野撩起她散落的碎发，将它们安放在她的耳后，“曾经，你那么害怕，却还想要活着。”
“怕，但是，不是同一种怕。”
叶悠悠道，“上一次怕，是怕天界不公，是怕你不爱我。这一次怕，是怕你一个人，以后该怎么样生活。”
因为有爱，所以可以慨然赴死。
她从不惧怕死亡。
她害怕的，是从来没有人爱她。
她不免地想到她死后的时光，南宫青野爱着她，会爱她多久呢？
数百年数千年数万年之后，他一个人，该怎么活呢？
那样漫长的时间，他要一个人度过，是不是一开始，他便是那样高高在上的神祇，便不会有日后漫长漫长的痛苦？
她究竟带给他什么？
叶悠悠没想到，她走过的每一条路，都有人在后面，跟着她走。
更没想到，原来南宫青野早就知道她的不安、惶恐，他安静地守护着她，尊重着她的决定。
他曾经自以为是，做错了事情，后来，便用他一生去学会尊重。
他也在奋不顾身地、用力地爱她。
“如果死亡，是我们在一起的唯一机会。”
“那么我便将我的魂魄与你的一起拆解，一同消失。”
这是最后的爱之浪漫。
“你不会孤独。”
——我与你同在。
你的神明，没有抛下你。
他像是拥抱孩子那样拥抱叶悠悠，将她整个人用力地圈在怀中。
他轻吻她的眉眼，一下一下安抚她那颗曾经碎裂满地，如今像是拼凑完整，却依旧布满裂痕的心。
“神爱众生。”
“你即众生。”
他爱她。
这种爱，已经将他们骨血相连，再也不可能分开。
神爱众生，你即众生。
即便是死亡，他也要越过死神，牵着她的手。
叶悠悠潸然泪下。
无尽的苦楚，无穷的绝望，无尽的欢喜，与绵延不绝的爱。
她，与她的神明，一同赴死。
-
在雾气逐渐弥漫整个六界之前，就像是她曾经设想过的那样，她在太阳未升起之前，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魔宫。
不同的是，她的身边，有南宫青野。
与太阴幽荧同归于尽，是她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是风筝，他是线。
他抓住她了。
两个人一同赶赴幽冥。
在踏入幽冥之前，叶悠悠蓦然回首，她遥遥看到熟悉的人影。
她本以为离开是安静的，无声的，就像是每一个寻常的清晨，都有人头也不回地离开。
没想到，他们都在。
少典遇白又长高了，他的身后，是少典闻星与白鸾。
胡希澈的眼睛红红的，他激动的时候，便会露出来真身，狐狸耳朵都出来了。
炽火含笑看她，就那么孤独而寂静地立着。
……
叶悠悠点了点头。
南宫青野拉着她的手，一同走入了浓郁、幽深的黑雾中。
高大男子与娇小少女的身影不见了。
那一天，很多人都记得。
冥界随着混沌乾坤炉的破灭，整个冥界俱都碎裂，空间塌陷，成为永不可进入的废墟。
太阴幽荧就此消失在六界，灭世的阴影消除。
天地之间，仅存的神树之心枯萎，天地灵气逐渐涌向人族所在。
六界终将只余下凡人。
当然，那是在千万年之后的事情了。
唯有大雾天气之时，遥遥看着冥界，能看到一株顶天立地的绿色大树。
传说，那树名叫长生树。
有人宣称，曾经看到过海市蜃楼的幻象，那长生树上，盘横着一条巨大的、青色的蛇。
明明看着像是凶戾的毒蛇，却极为温柔的盘横在长生树上。
似是不灭的眷恋。
……
少典遇白即位成人皇之时，向司命神君讨要了两样东西。
宿春将那两样东西，埋在了枯萎的神树之心之下。
春去秋来，日出月落。
在人皇少典遇白娶小凤仙为后的那天，人族恭贺，万岁长青。
枯萎的神树之心，发出了第一道嫩芽。
那绿色小芽与冥界幻象交相辉映，直至长生树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绿色大树之上，盘横着的青蛇微微抬头，无声地轻嘶。
一道绿裙的纤细女子，出现在树下。
她仰头，看着高大的男子。
原来，那年的那盘棋，并非只有两条死路。
司命神君曾经问南宫青野要了两件东西。
一件，是叶悠悠的一缕长发，另外一件，则是南宫青野的额头鳞片。
小草之青叶，青蛇之灵鳞。
最后的生机，是至死不渝、相互纠缠的爱。
他们还有一辈子可以相爱。
一辈子那么长，她心中空空如也，满是荒芜，而他，恰恰好有满满的爱。
他一点一点填满。
满是自卑的，敏感的，阴暗的，怀疑的，偏执的，占有的……她。
他一点一点都抚平。
就让他们相爱到时间的尽头。
归墟的尽头。
他是她的神祇，她，亦是他永恒的神祇。
爱，是太阴幽荧完全不理解的东西。
爱，让她无坚不摧。
原来，那样卑微不被爱的小草，有一日，也能挺直脊梁，大声地说出在被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