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小公子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无妨”。
倒是慷慨,直叫他这个老奴,操碎了心肠。
一老一少朝墙上挂了白虎皮的草堂走去。
一进门,便有一群大汉起身行礼,将这对主仆延请至主位。
“小公子,绑错的那几个小娃儿该如何处置?”满脸苍髯的彪形大汉尽力斟酌自己的用词,这段时日,和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少爷待在一处,他们整个寨子里的人似乎都文雅了许多。
“方才做给他们的鱼,第一筷动的分别是何处?”面沉如水,音色清朗如碎玉。
大汉不解其意,仍然据实回答:“第一个掇了一口鱼背,第二个挖的是鱼肚,第三个嘛,”大汉停顿一下,嘴角回荡着笑意,仿佛也觉得那场面很有意思。
“那小子,一上来就挖腮帮子上的月牙肉。”
少年听了,答:“第一个,原路送回;第二个,要一年的粮食收成。”
“第三个呢?”
“三十年的佃钱。”
“明白了!”
大汉一拍掌,左右分别倒酒,“小兄弟,留下来行不,你这一走,大哥还真舍不得!”
少年并不接他的酒,自己斟一杯茶,一饮而尽。
“小弟以茶代酒。”
尽在不言中。
意思已经说得很透。
大汉的神色黯了黯,“行,以后有用得上大哥的地方,尽管张口!”
抱拳,“多谢。”
一路送至渡口,“还有最后一件事,大哥要讨教你。”
少年用眼神示意他说。
大汉压低声音,“截来的那批金丝楠木,该怎么处置?”
“乌斯藏不日将会入境朝贡,这些好货,自有红袍的喇嘛抢着收购,沿途的官吏轻易不敢动。”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言重。”
直到船只消失在浩渺的烟波里,青峰寨的一众土匪始觉怅然若失,忽然,头顶翻涌的乌云里,冲出一只矫健的禽鸟,盘旋在众人头顶,不住地唳啸。
青袍玉带的小公子和他沉默稳健的老仆站在船头,向他们挥手作别,直到消失在水与天的交界。
第31章
正午时分, 许青窈出现在淮安城最大的药房——春晖堂前,旁边一队衙门公差打马而过, 尘烟四起。
旁若无人地走进人群, 门前已经聚起大批贫民。
这是春晖堂的每月义诊。
由背后的大东家薄青城牵头,掌柜兼郎中薛汍坐镇。
既然他费尽心机到处搜捕,要断绝她一切后路, 她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自投罗网,投向网中一处人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这地方叫作“灯下黑”。
前面一个老妇在柜台上领了数包草药离去, 终于到她,走入屏风后。
坐下, 左手伸出,直腕仰掌, 压低声音:“近来总是心慌不已, 劳烦郎中一瞧。”
薛汍三指指端下压, 眉峰一跳, 掀起那双薄眼皮, 打量她面庞, 凝眉苦索半晌,眼中有惊色闪过。
微抬下巴,语气已不大自然, “右手。”
照做。
薛汍指尖略一触, 被烫着般,突兀地收了手。
语气冰冷, “我给姑娘开一剂, 保证药到病除。”
说着,向外招手, “车把式!”
拦下他想要叫人的手,“小薛神医误诊了。”露出稳操胜券的笑容。
将他叫作小薛神医,是想提醒他关于那个无声消失的老薛神医,她有话要告诉他。难道他连自己的爹也忘了不成?
“为何会想起来这里?”
眼看薄二哥苦寻她不得,忽然亲自送上门来,这妇人竟是迷途知返了?
没错,他见过她,也记得她,甚至可以称得上印象深刻,一个寡居三年的孀妇,有朝一日骤然有孕,并且凭借这来路不明的孕胎死里逃生,这任谁听见都可以说是一桩奇闻。
何况借此一役,他还力压了那个姓赵的铁郎中一头,此人被迫出走,这般,淮安城里如今才有了他一家独大的风头。
虽然后面,薄二哥向他讨过几次安胎药,哄得他以为是亲人之间的一般关切,直到现在看来——什么逃妾,分明就是他那堂嫂,也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
一个面似观音却心机比海的女人。
她到底藏了什么阴谋?
许青窈看对面神情激变,心里只觉好笑,暗道:他果然认出自己。
这很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只因不入虎穴,不得虎子。
她是磊落的。
也因了这磊落,反叫对面的少年惴惴不安。
“你想干什么?”如果是叫他背叛薄二哥,那就是天方夜谭了,她不会以为自己真的能收留她,为她所用?
女人抬头看一眼外面的招牌,“只是来看病。”
眼中有光错落闪过,面色一沉,“你想落胎?”
许青窈只是微微一笑,那意思是:我可没说。
“我说的瞧病——是来给你瞧病。”好心地替他解释。
“我有什么病?”满面狐疑。
“不是瞧你的病,是瞧你爹的病。”言笑晏晏。
薛汍又是一惊,“我爹早走了。”
许青窈不置可否,只是微笑。
见许青窈笑,他不悦地撇了下嘴角,“走了,云游去了,不是病了,更不是死了。”
“你爹为什么突然就要离开淮安城,撇下他注入大半辈子心血的那个药房?”她挑眉,“你就没想过?”
知道她挑拨,薛汍冷笑,“那自然是后继有人。”
他指的是自己。
“何况,”向后一仰,倒在衬了金丝团花坐垫的太师椅上,“托薄二哥的福,如今店面规模扩了十倍不止,到处都是我薛家的药铺子,他老人家自然是要退居后方颐养天年去了。”
“颐养天年?”
笑,“恐怕已经长眠了。”
听她嘴头阴损,薛汍直起身来,“你再说一遍?”
“他当初为什么要连夜带你走,你也不想想。连自己老爹的死活都不管,你还真是个大孝子,枉你学了一身的岐黄技艺,只作了一个助纣为虐的无知小人。”
眼看她还要再说。
不欲与这名声狼藉的妇人纠缠,“你这张利嘴还是留给我好脾气的二哥听去吧。”
说着就要招人进来。
“啪”地一声,许青窈朝红木桌上拍下一纸,纸面发黄,墨迹已然有些漫漶。
“这是我的诊金。”
只消一眼。
猛然站起身,“全本在哪儿?”薛汍毫不掩饰地欣喜若狂。
“上册被赵岐黄拿走了。”
“下册呢?”这样的绝世医书,就算只有下册,也可借此窥得天机,助他的医道步入大乘。
既然义为此人所不惜,便只能动之以利。幸亏她早有准备,在靴中除银票之外,还藏了这样一张残页。
“想要下册,先应了我的条件。”
“可以。”
“你不问是什么?”
“我知道。”已经拿起纸在看了,嘴里振振有词地念着,不肯再向旁人虚掷一眼。
许青窈哂笑一声,“看来你的忠诚也不过如此。”
外面待诊的百姓已经等得太久,开始聒噪起来。
薛汍头也不抬地唤了一声,“白术,过来,将你的这位师弟领进去。”
许青窈不大信任地看向叫白术的来人,心里提起又沉下——原来这是个盲人。
-
跟着他走进后罩院。
“你就住在这里。”音色温良,叫人心安。
“多谢。”
那人走后,她左右打量,这是一间不大的耳房,只有一床一桌,门外就是炒药晒药的地方,大排的木架子连成一片,上面翻晒着各类生熟草药,因此有浓重的药气充盈于室。
她喜欢这草木青和药香,几天几夜的奔波疲惫减去大半,在层层弥散的清苦味中逐渐睡去。
醒来已是西山薄暮,斜阳在墙上打下金影,像是一个陈旧的铜镜,将小院的一切都折射进去,墙头的杨树在晚风中微微摇动,竹架陶锅,绿草墨药,还有她的青袍皂靴,全都落在那里面,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恍惚间,又像是回到了薄家大院。
抬起头,黛瓦铺成的屋脊后,是邻舍的高楼。
那是一座色泽极沉的木楼,泛着暗红,因离得远,纹理看不大清晰,却隐约知道,不是什么寻常材质,恐怕比她那楠木楼还要好些。
那楼雕梁画栋自是不提,更奇的是,在楼阁背后,还隐着一排山峦,险峻异常,像是顷刻间便要翻云覆雨一般,映着天际乱云飞渡,简直有如人间仙境。
真不知道那造园的,生得怎样的一副玲珑九曲心肠。
那高阁之上,此刻似乎正有两人对饮,其中一人酒入喉肠,大约兴之所至,忽而旋袖念白,那嗓音身段比戏园里的头牌小旦不差什么。
另外一人,坐在一旁,轻斟浅啜,肩挺颈长,侧影如松如鹤,被暗金色余晖度上一层金光,清贵无匹,有如世外仙人。
大约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和美妇吧。
察觉自己的失礼——敛了视线,径直回房。
与那高楼之上投下的目光将将错开。
“了春,下面住的是哪家?”薄今墨问。
了春是贺昳的字,他与今墨二人一向是表字相称。
贺昳足尖点地作了一个收势,走过来朝底下的小院投去一眼,“那是春晖堂的后院。”
“春晖堂?”
“哦,是个药房,算是淮安城里最大的药房了,那个小薛神医知道吗,如今接了他老子的班儿,又发扬光大,开了好些分号。”
“对了,你知道他背后的势力是谁?”
“除了那位,还有谁。”笑得了然。
贺昳知道他说的是他那位好二叔。
“济愚,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被揭了底而显得有些扫兴,他还打算把这消息当成献宝呢。
薄今墨早看出他的失落,手朝背后一探,翻转之间,手心里变出来个小玩意儿。
“看我给你带回来什么?”
贺昳双眼放光,不禁赞道:“只听过浙江舟山的核雕,想不到蜀地也有此物。”
那是一个极小的空心核桃,打磨得圆润光滑,里面竟藏了座山水园子,殿宇楼台,鸟兽草木,甚至还刻着一个秋千架上的小姐,栩栩如生。微寸之地,就能造出这般水月洞天,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贺昳一向是个最爱杂学旁收的,此物显然正合了他意,一时渥在手里摆弄不止。
“你此番回来,有什么打算?”
薄今墨看着底下的药房,微微一笑,“就先从药材生意开始。”
“好啊,既然是要行商了,打算起个什么名讳?”
毕竟,那个薄家大房嗣子“墨哥儿”,已然在奔丧路上沉船,从此世间再查无此人了。
“字是老师起的,淮安本地也无人知晓,就还叫‘济愚’。”
当年,他初到青州书院,报上“薄今墨”三个字,夫子言所谓“薄今墨”,薄尽今人今墨,口吻也太托大了些,尽管他确实天资不凡,恐怕会引来不虞之誉,求全之毁,便起了个“济愚”的表字,希望能压得住那股傲气,随着年岁渐长,倒也真给他长成了老成持重的作态。
可惜了这样一副好皮相。贺昳心想,跟着他学戏,不出三月,肯定名满天下。
“打算姓什么?要不跟我姓吧?”贺昳跃跃欲试。
今墨撇他一眼,望向千里之外。
“姓许。”他说。
第32章
春夜, 月色如银,蛰虫始鸣。
时雨堂中连续几个昼夜灯火未息, 薄青城正负手站在青绿山水缂丝屏风下, 闭着眼睛,寻觅他熟悉的气息——那个女人曾如困兽般倚在这里,用倔强而嫌恶的眼神看他。
问:“人呢?”
长盛坊的管事旺儿, 现在已经是他的贴身总管,因为找人,接连熬了几个大夜, 眼下一片乌青。
“回东家,兄弟们把淮安城里里外外, 都快翻遍了,”声音越来越低, “也没找到夫人的踪迹。”
薄青城转过身:“不是说昨日才有人在城隍庙里见过?”
“那只是个无家可归沦为乞丐的妇人。”
沉默良久。
“给她找个安身之处, 另外再赏她些吧。”
旺儿一愣, 低头答“是”。
他真怕她也会沦落至此, 他是个不信鬼神报应的, 从不烧香拜佛, 往日里行善只是为了挣个儒商的口碑,今日却难得积德——为了她,以及她腹中那未出世的孩子。
想到此处, 望向九天之上的明月, “月儿弯弯挂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许青窈, 处心积虑,到这般田地, 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你是喜是愁?
园中的木棉树已经彻底开败,如水的月下流落一地残红,看着那靡靡血色,他心里忽然一凉,一股刺痛猛然击中他胸口,不好的预感——
“对了,告诉各处药房,把落胎活血的药都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