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恐怕不妥……”薄家名下的那些生药铺子和薛郎中的医馆都好说,旁人的买卖,贸然插手恐怕落人口实。
他们爷说话行事一向是个有分寸的,怎么偏偏这件事做得这么不留余地。
看出旺儿的顾虑,“放心,城里前几天才起了个生药行会,没哪个不长眼的这会儿上赶着找不痛快。”
旺儿恭恭敬敬应了一声,就要下去。
“明天就到账上支钱,给城内外的寺庙把香油供满,另外,大开粥场,赈民消灾。”
这是怕那位夫人挨饿,抢不过乞丐流民,受了别人的气去。旺儿心里直摇头,照他看,那位这么些时日都没动静,怕是早跑了。
他跟了这位爷这么些年,此人常把美色看得跟洪水猛兽似的,近身连几个伺候的丫鬟都没得,怎么偏偏栽在这位上头了。
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天底下有的是,值得费这么大工夫吗?
他还真是看不明白了。
旺儿走后,薄青城倒在罗汉榻上,内室里到处落了女人的衣物——都是她的,这几年居孀,一水的青黑,连小衣都是玉色和月白,她虚掷了青春多少,而他又是错过了她的多少好时光。
满室的馨香,待他找到她,一定要将世间的花团锦簇,全都移栽到那一抹窈窕之上。
-
许青窈坐在灯下,穿着男装的黑布麻衣,三千烦恼丝尽数被一方青布束起。
她心里是喜欢这青黑色的,旁人只以为她居孀不得不如此,常替她惋惜,殊不知如此简素,正合她意。
手下厚厚一叠徽州宣纸,已经用得差不多,应允薛汍的那半本医书,她早就全部记在了脑子里,虽然眼下只能交给他其中的几页——她当然不会完全信任他。
至于她要的东西,希望他不会让她失望。
应该不会,毕竟她才透露给他一个秘密。
她叫他去验尸——验那个薄家老族长的尸。
她告诉他,尸体就停在藏海寺的韦陀殿里,夜间除了几个懒惫的和尚,无人看守。
起初她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只是利用那个薄贵破了局,就会引得那位向来精神矍铄的老族长猝然离世,旁人不明就里,除了骂薄贵以外,还给她扣上黑锅,而恰好同一时间,老族长身旁惯用的薛郎中,听说连老主顾的葬礼都未出席,抛下半生的打拼,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背井离乡。
而当年薄青城的母亲,恰好也是在这位老族长的号令下被沉塘溺毙。
按照那个人的个性,这样的似海深仇,会轻易放手?
他们整个大房,不就毁在他手里?
凭什么他能利用自己身边的丫鬟设伏,而她就不能策反他的小弟?
她也要他尝一尝被近身亲信背叛的痛苦。
不知几时,门悄然而开。
月下立着一个黑洞洞的身影。
那人面目苍白,浑身被露水打湿,披头散发,站在门外,像个地狱归来的鬼魂。
“你故意叫我去的,对吗?”声音颤抖得厉害。
看来是真的,老族长之死果然有猫腻。
“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父亲离开的真相?”
“跟你有什么关系。”
许青窈站起身,暗黄的灯火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投在墙壁上,显得高大而威严,是能主宰鬼魂的判官。
“我们有共同的仇人。”说这话时,浑身都在颤抖。
少年有些不可置信,又有点看戏似的谑笑,“你说的那个仇人——是你孩子的爹。”
许青窈浑不在意,冷笑着激他,“难道你不想为你父亲报仇?”
薛汍不说话。
“这是那个人的孩子,”许青窈一手抚上小腹,冷笑,“我现在赋予你杀掉他的权力。”
“杀不了老东西,就先把这个小孽种杀了,怎么样?”
薛汍盯了她良久,眼睛里还有残余的猩红,似乎真的在考虑这样做的可能。
晚风吹过,药草清香弥散,恢复了一丝理智,侧过脸,“你并非自愿苟合,我也不杀生。”
又说:“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这样对待亲骨肉都如此心狠的女人,也配做一个母亲?”
这话只是借着由头发作,其实是说给自己听。
他终于知道他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一定要绑了他趁夜离开,可惜他一心贪图名利,硬是从马车上滚下来,他三岁学医,读尽天下医书,阅遍山间草药,不知道世事繁华背后还有这样的蝇营狗苟,向来敬重的兄长,竟然是一个机关算尽的卑鄙小人。
他爹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他,可惜他知道的太迟了。
按照那个人的手段,他爹还会活着吗?
他已经不敢去想。
“我现在就是在为这孩子的将来打算!”许青窈一字一顿说道,语调尖利,脸上挂满泪水。
第一次见这个冷静聪容的女人如此崩溃。
很好,他已经有点开始恨她,如果不是她将这个消息告诉他,引得他去验尸,怎么会知道那薄家的老族长,竟然会死于他薛家的独门秘药,那毒会叫人舌下系带断裂,却令任何银针都无计可施。
如果不听她的话,或许他还是那个骄傲优荣的薛小神医,可惜,现在,他有一个杀人犯的爹,还多了一个阴险虚伪的义兄。
就连脚下的这爿土地,或许都是拿他爹的性命换来的,而不是他那自以为是的半吊子医术。
“我不会帮你的,你打错了主意。”怪不得战场上,经常有将军斩首报了败绩的来使,这种人真的可恨。
仇恨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它就像污水一样,总会流得到处都是,但是首先遭受波及的,肯定是更弱者。
想起初见时在鹤鸣楼上,或许从那天开始——不,更早,叫父亲夜去薄家祠堂时,伏笔就已经埋下。
怪不得那天,他进门前在屏风后面,听见他们说什么“决明子”,现在看来,决的是他的性命,绝的是他们薛氏父子的杏林之路和半世清名。
“虚伪的懦夫,还是放不下这身荣华富贵吧,我看不起你!”
桌上默好的古医书被撕成碎片,冷风涌进来,姜黄的碎纸像灯下漫飞的蝴蝶。
“给你三天,搬出去。”
他还不能报仇,起码现在不能。
-
松风阵阵,高楼之上,惊鸟铃轻轻吟唱。
“徐伯,查到了吗?”
着夜行衣的老徐一身雾气地站在当地,“回少主,银针未变,那薄老族长看着不像是中毒身亡。”
放下手中棋子,摇头微笑,“世上奇毒多之又多,哪里是一根小小银针就能堪破。”
“不过,老奴倒是发现一人,鬼鬼祟祟,半夜竟然去掀人家的棺材板。”
薄今墨适时递来一面铜镜。
老徐无奈失笑,眼神却颇为宠溺,这孩子自小体弱多病,却是少年老成,难得显露孩童心性,他颇感欣慰,表情故作夸张地补充道:“那人还扯死人的舌头。”
薄今墨露出饶有兴味的笑容,“不必验了。这人才是我们要等的银针。”
老徐不解,还想多问几句,薄今墨已然起身向内室。
那如兰如麝的雅室里挂满了仕女图,清一色的缁袍白衣,雪山高士,林下美人,行动坐卧,姿态怡然,细看,画上的女子,都长着同一张脸。
落款刻着同一道章。
精巧的镂空金丝印痕,勾连錾刻成“今墨”二字,笔法轻盈,用意绵密。
你到底在哪儿?
已经将他忘了吧,平康年间的大雨,或许只淋湿了他一人的袍角。
清雅病态的少年,轻轻抚上那画中人的脸,“我是该叫你姐姐,还是——母亲?”
“薄今墨”已经死了,从明天起,他要给她们重新盖章。
第33章
这个女人到如今还没有放弃借刀杀人的念头。
“如果你想让我去帮你杀了薄青城, 趁早死心吧。”薛汍说。
许青窈冷笑,谁说没用, 昨日还口口声声叫着二哥, 如今也直呼其名起来。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迟早就会发芽壮大,内部的瓦解极为重要, 她相信,这是使大厦倾塌的第一步。
“不想要医书了?还是不想留名杏林,甘愿做个平庸的地方郎中?”
薛汍不说话。
许青窈摇头, “摊上这么一点小事,就弃绝本心一蹶不振, 堂堂薛神医的儿子,竟然如此不中用。”
“如果你是想激怒我, 劝你省点力气, 我不会给你落胎药。”
没错, 她确实怀有这个目的, 薛家世代行医, 手上有相当一部分不外传的秘药, 比如药性温和不会给人留下遗症的落胎方就是其中一剂,单论草药,她自己也略微识得些, 比如红花, 比如附子,然而那些对身体损害太大, 她有后顾之忧。
她恨那个人没错, 不想要他的孩子也是真,但万万没傻到用伤害自己的方式进行报复, 在一切有可能的手段下,她都会将对自己的伤害降到最低。
既然别人已经捅自己一刀,为什么连自己都不愿为自己止血呢?
她不想做反刍痛苦的那种人。
可惜,她的离间法和激将法在薛汍身上都不大顶用。
男人的利益联盟,比她想象得还要牢固。
“你以为这家铺子真是为你开的?”许青窈冷笑道:“告诉你,这原本是我大房的产业,薄青城此举,不过是利用你的医术和名声,将我大房药材产业尽数吞并的不义之举,这样的狼子野心,你甘愿助纣为虐?”
薛汍充耳不闻,打算外出看诊。
看着他仓皇的背影,“不要以为受害的只有我,权力会强|暴所有人,包括你,而你甚至比我更可悲,我尚且敢于面对,你却是个缩头乌龟!”
“你说的对,但还是不一样,”少年转过身,相当诛心地回了一句,“起码我不会怀孕。”
许青窈脑中轰然作响,小腹阵阵抽痛不止。
薛汍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白术,跟我走!”
背着药箱的盲人,突然从角落里起身,像是刚从梦中醒来,脸上犹自怔忡,跌撞着向往摸索,一不小心就撞上墙角的木柜。
“小心——”
许青窈惊呼一声,下意识起身要去搀扶。
白术闻声回头,向她露出善意的一笑,随后跟上薛汍,二人一齐出了门。
听见马车辘辘走远,许青窈立刻从榻上起身,打开那扇柜门,果然,里面放着一包配好的药物。
闻一下,里面有红花。
他为什么帮她,他们只是萍水相逢。
是因为他的眼睛吗?
和她一样,又一个觉得人间太苦,后悔来这一遭的可怜虫?
或许有时,陌生人更值得信任。
许青窈果断拿起药包,架起外面的陶锅,开始煮水点火。
时辰过得很快,事情比她想象得顺利。
其实这药也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难喝。
除了有点烫,当然是因为她喝得太急,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但在眼下的时刻,任何人都不能阻止她,纠缠了她数月的噩梦,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连根拔起。
在疼痛来临之前,她甚至还有心思想象该用什么样的姿势迎接这场血腥的坠落——坐着,还是躺着?
身下的床板是几张散碎拼凑的长木条,她怕弄脏人家的铺盖被褥,就将它们抽走,自己躺在光板上,底下垫了锅底灰和草纸,希望场面不会太狼藉,以免吓着哪位突然造访的来客,当然,还有这间屋子的主人,再怎么说,人家也招待了她吃喝,避免让她流落街头,算是尽了地主之谊。
她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幼年在叔婶家寄居,后来嫁入薄家作儿媳,如今四处流亡,一直都是寄人篱下。
一个寄人篱下的人,一定会懂得“不添麻烦”四个字的内涵,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些难以为外人道的心酸。
幸好,习惯了便也不会太煎熬。
她试图唤醒幼年记忆,来对抗目前这难挨的时辰。
随着时间推移,疼痛加深,直到浑身沁出冷汗。
下腹像突然长出来一把刀,一把锃亮的屠刀,这刀还不停地在挖,向左向右,向更深处,似乎要将她整个人的腰腹全都扯下来,连着血,带着筋骨,她简直想呼救出声,却又不知道是向谁呼救,连恨的力气都没有。
在这样的时刻,她想要去杀死他。
他一直未曾离去——他曾谋杀过她的灵魂,如今又像寄生在她鲜血里的蛊虫,摧残她的身体,她感觉到剥夺和摧毁与他相连那部分血脉的快感,然而仅仅是一瞬,就被如潮涌来的阵痛所绞杀,只剩下一片虚而冷的苍白。
她要去杀掉他。
用一把尖利的长刀,将那个人挖心剖腹,将今日所受的苦难十倍百倍地加身于他。
意识逐渐消亡,朦胧之中,仿佛闻到一股幽香,那是一种熟悉的香味,很奇特,后调长而浓,却相当锋厉,像是深山老林中某种树的伤口。
薛汍不可能那么快就回来,会是谁呢?
不敢细想下去。
脚步声伴随着幽香越来越近,这样的时刻,她甚至再闻不到自己身下的血气。
强忍疼痛,飞快爬下床,钻入床底,将被褥枕衾覆在床板之上,长衾垂地,堪堪掩住床下一双痛苦而濡湿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