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翻柜子,里面的药物洒了满地,恰好覆住那新鲜的血腥气。
体内有余痛阵阵袭来。
汗珠从额发上滚落,一滴滴砸在水磨青石板地上,呜咽着不让自己出声,几乎把嘴唇咬破。
一双黑色高帮云锦长靴停在她眼前,像是在搜寻什么东西,转了两转,复又离开。
按本朝服制,庶民不得穿靴披绸,此人所着并非官服,却是昂贵的湖绸云靴,可见是个狂妄的商贾。
她已经猜到来人是谁。
压抑着自己体内的疼痛和满腔血恨,恨不得当场冲出去了结了他,然而——会有多大的胜算?
只怕又是自投罗网。
她极力安置自己的恨意,拉扯理智为报复寻找章法。
屏息凝神,悠长的静谧中,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血腥混杂着满地摔打的药气,像一管生了锈的陈年渔网,铺开又收紧,收紧又弥散,她沉在水底,是一条避无可避的鱼。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猫叫。
她的心猛然一揪。
——腥气最易引猫儿。
眼看着那只白色长毛的小东西,朝自己奔来,就要钻入床底,她全身僵直,几乎连呼吸也停止。
随着猫的动作,那长靴男子仿佛也发现了什么,抬脚,一步一步朝她靠近。
绝望像体内的溃烂,逐渐扩大。
“玉奴,又跑到哪里去——”
堂下响起一声极为清越的声音,不如寻常男子低沉醇厚,像是出自少年喉中。
一个穿缎蓝镶边云头履的少年。
“薄二爷,久仰大名。”那双云头履站住,定了一定。
“你是——”
薄青城停下想要掀被衾的手,直身问来人。
许青窈一抖,趁机暗自将垂下的布衾拉得更低些。
少年察觉这一动静,嘴角微微勾起,似有无限的好心情,阔步走上前来,堪堪遮在许青窈眼前,与薄青城相对而立,抬袖作揖,又恭谨拜下。
“小可不才,初来这淮安城里,打算置办一份产业,听闻薄家药行百年根基,福泽一方,特来拜访,有桩生意要讨您的面子,还望二爷赏脸。”
薄青城抬眼打量,只见眼前的少年年岁不大,却进退得宜,谈吐尤为老辣,竟然还知晓薛家的药号和自己有关,看来此人并不简单。
先试他的底再说。
如此想着,展颜一笑,走向门口,朝放了笔墨的桌上虚虚一靠,双臂抱起,姿态慵闲,却因居高之势,隐有威压,“看小兄弟谈吐不俗,想必定有一番家学渊源。”
那人离远,熟悉的熏香也随之而散,床底的许青窈松了口气。
穿云头履的少年也屈身落座,毫不在意榻上的狼藉,不知是有意无意,正落在她头顶上方,一双长腿在她眼前晃,声音极悦耳。
“小弟不才,祖辈乃是鲁地杏林中人,父母双亡,幼时凭靠祖父护持,虚长到如今,祖业衰败,特来淮安碰一回运气。”
“雏凤清于老凤声,芝兰玉树生于庭阶,祖业光大必在乃辈。”
“二爷谬赞。”
“既然是生意上的事,”薄青城打量四周环境,只觉实在不堪,生意场中无小事,不愿因风水坏了运气,“不如你我去外面详谈。”
二人并肩走到门口,“不知小公子是想投医还是置药?”
因两人身材皆是高大修长,堵在门前,屋内天光陡暗。
“安宫牛黄丸听过吗?”
行走江湖多年的薄青城当然知道,传说此物有起死回生之效,曾是前朝御供之物,不过如今已然失传。
“我有方子。”
“哦?”
正当薄青城兴致勃盛地还要再问,少年忽然驻足,“小弟的猫还落在里面,耽搁二爷片刻,勿怪。”
话音刚落,转身朝室内走去,许青窈如履薄冰,方才落下的心再次悬起。
那绿眼的白猫还在舔她,半张脸都已经濡湿。
她却一动不敢动。
垂衾揭起,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长手,继而是一双灰黑色眼睛,苍白到病态的皮肤,这双眼睛形状很奇特,下眼睑线条平直,上眼睑微微上翘,眼角的走势却又急速下垂,再往上看,眉尾却插入鬓中,无故温良又无端险恶。
此时,她对上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雾气迷蒙,像是储存了经年的雨水,又像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后来,她只记得,在充斥着血腥和苦药的床底,讨厌的猫被捞走前,舔了下她的眼睛。
第34章
看着薄青城离开的背影, 今墨倚在悬空的阑干上,打了声唿哨, 海东青应声而来, 将纸条卷去。
他要告诉徐伯,漕帮今日受伤的兄弟们有救了。
几天前,薄青城组建生药行会, 垄断了当地供应,一时弄不到大批量药材,偏偏今日事发紧急, 手底下一堆人等着救命,他只好用安宫牛黄丸, 换取加盟资格,条件是可以冠上他薄家的字号买卖, 但药方概不出售, 且制药配料不假他手。
这东西, 于他而言, 珍贵, 却并不稀缺。
起码不会比人命稀缺。
月前, 机缘巧合在土匪手里救下一位姓赵的郎中,那人便将一本前朝医书赠与他,可惜的是, 只有上半册, 饶是如此,也已经够用。
薄青城并不知道薄今墨和漕帮的关系, 作为一个商人, 有利可图的事,怎么会不答应, 他爽快付了一笔定金,并承诺生药很快就会按批次送来。
西北和东南正值多事之秋,犬戎进犯,倭寇攻城,征兵在即,想必这种传说中的奇药,将会很有市场。
商场如战场,瞬息万变,自然要夺取先机。
两位都心知肚明。
回望楼上远眺的身影,薄青城转入暗巷,掀起下摆,中衣已然被鲜血浸透,小腹处的刀伤历历在目,旧疤又添新痕。
幸亏随身带了凝神止血功效的香粉,否则还真不一定能撑到这笔生意谈成。
方才去薛汍的医馆,正是为了治伤,今日他手下沙船帮的兄弟们和漕帮在码头上忽然干起来了,他赶过去息火时,替一个手下挡了一刀,他们这边死伤还算有数,对面才叫惨烈,整个码头湾都被染成深红。
他并不意外。
其实事情早有苗头。
从前年开始,黄河屡次夺淮,沿岸各处决堤无算,运道淤堵,又逢天灾,民不聊生,屡次治河不济,朝廷无奈之下,只好调整漕粮转运制度,由先前的河运改为海运。
朝野上下牵涉甚广,不说漕运总督,河道总督,漕运总官兵,仓场总督这几个朝中一二品大员,也不说漕河沿岸收税管卡的各路官吏,仅各省漕帮底层汇总,就有二十多万人头,这下都要面临失工,一时人心惶惶。
遥想从前,朝廷一声令下,海禁之策雷厉风行,海商大族相继抄家问斩,横行百年的沙船帮彻底式微,沦为江湖底层,被漕帮欺侮多年,连上香的堂会也被占去。
如今新政施行,漕帮面临解散,沙船帮又要起用,焉能不报当年一箭之仇?
其实在今日之前,淮安城内已经有过数起小范围的斗殴,不过波及不大。
今日却不同,双方聚众上千,危机一触即发,他受了知府范文烛的委托,被派去码头镇压两帮动乱。
只是范文烛那个蠢货,贪生怕死,全然只顾自己狗命,他作为沙船帮老大,从中居停,若想不被扣上偏私的骂名,就得极力打压自己人,但若真这样做,恐怕又会叫兄弟们寒心。
两难之下,还有什么比苦肉计更完美的呢?
制造出共同的敌人,会使自己的帮丁更为凝聚,更好地为他所用,他从泥坑里一路摸爬滚打到这个位子,自然深谙其道。
漕帮的人,也是时候付出点代价了。
走进长盛坊。
“旺儿,去查大房嗣子那事儿,当时有没有半路出岔子,到底办妥了没有?”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今日见到这个叫许济愚的少年,他总是觉得在那双灰黑色的眼睛背后,还藏着一双眼睛,这感觉实在瘆得慌。
——想到“许”这个字。
世上还有一个姓“许”的人,也带给他同样的挫败感。
此时的薄青城还不知道,他这一生的挫败,都将落在淮安。
金乌西沉,长街两侧陆续挑起红灯。
一天的药终于送完,伤员也已安置妥当,至于那些葬身江底的漕丁,也给其家人陆续分发了相当丰厚的恤金。
总算安然渡过到淮安的第一桩危机,甚至还因为少主的亲力亲为,招徕了不少底层漕工的尊崇。
马车上,徐伯给薄今墨递一条洁白的丝纨帕子,少主有洁癖,他是知道的,今日却忙成这般大汗淋漓的模样,青色的圆领袍皱得不成样,连袖角都被鲜血浸透。
薄今墨闭目养神。
徐伯捡了个合适的时机,说:“少主,听说今日码头上,沙船帮的老大被咱们的人砍了一刀?”
“知道,”薄今墨微微一笑,“否则我为什么要拖延时间?”
利益,不是不可以让,却还是磋磨了良久。
在茶楼上耽搁的一个时辰,想必让他的血都快流干了吧。
他要唱苦肉计,他就将计就计,奉陪到底。
唇角翘起,极有兴味地抚弄膝上嗜睡的猫。
徐伯讶然,他看着长大的小少爷,幼时粉雕玉琢的一个奶团子,什么时候长出一颗七窍黑心?
幸好,只要被他划入自己人的范畴,就绝无性命之忧,他老徐自然在列。
“漕帮如今内忧外患,人心不定,少主打算如何自处?”
自从老帮主病危,几位副帮主就虎视眈眈,少主这次从青州回淮安总舵,正打算接掌漕帮帮主之位,偏偏才回来,就逢上这样一场劫难,只怕前路未卜。
虽然眼下因为顺利解决了药材的事,暂且赢取了一波人心,就怕等闲又要生出风波来。
难道那淮安分舵的舵主是吃素的吗?强龙难压地头蛇,一个齿幼的少年,再善谋擅断,也赶不上本地吃惯八方的老江湖。
何况,还有二十万漕工的命运捏在他们手里,如今帮中已有人勾结起事,公然反对朝廷施行海运,对此,少主的意见又是什么呢?
提起海运,老徐的神色忽然凝重起来。
漕运一改,海运就要提上日程,严防死守了数十年的海禁也将要大开,少主向来提倡开放海禁,可是如今已然被与漕帮绑定,难道真的要身在曹营心在汉吗?
一个人若被四分五裂,还如何自处?
下意识看向薄今墨,只见他正襟危坐,痴痴望着窗外,眼神迷蒙,像是陷在遥远的旧事中,不肯自拔。
只有那只骨节分明青筋蜿蜒的手,落在猫身上,一下,又一下。
“玉奴,今天认出你主人没有?”小声道。
谁都不知道,这猫是他偷来的。
那时节总是多雨,夜色加深春困,满庭阒静,十三岁的他躲在垂花门外,隔着烟波色看过去,月下女人纤弱清婉的身影攀过满地花影,堪堪出墙。
他轻笑探指,她的影子盛开在他指尖。
于是,他想:他才不要唤她作娘。
在他九岁那年,把他从恶少手中救下的姐姐,怎么会变成他的嗣母?
他生来便没有母亲。
只跟着一个酒鬼爹住在乡下,酒鬼爹不喜欢他,人家都说他是大老爷流落在外的孽种,迫于夫人娘家势大,不敢纳妾进门,便让酒鬼做了活王八。
在这个酒鬼爹死后,薄氏宗族里那个大老爷,竟然真的关心他似的,给他找来了仆人老徐,老徐会武功,从此他没有受过欺负,可是与此同时,也再没有见过姐姐,他有时候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再身陷一次绝境,就能换回她柔软的一瞥?
没想到,这迟来的一瞥,会发生在四年之后。
祠堂上,众人让他跪下叫她娘。
高堂上的一声母亲,摧毁他所有的念想。
她甚至还穿着新娘的红装。
那是他去青州书院的最后一夜,却也是他进入薄家大院的第一夜,他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旁支弱子,能被过继给淮安首富,已经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德。
旁人都这样说。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多么可笑,什么富贵荣华,从前将他抛弃乡野,现在又要给他套上枷锁——金色的枷锁,就不叫枷锁了吗?
他可以不做嗣子,但是那样她就得死,为死掉的薄家大少殉葬,让族谱上再添惨烈的一笔,让世间再多出一个无辜的节妇。
于是他答应了。
离开的前一晚,如水的月光下,他看到一只猫,从楠木楼上跳下来,像是一朵云,鬼使神差地,他去接住它。
路过的小丫鬟好心提醒他,这是大奶奶的陪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