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处,就是薛氏医馆。
他今天一早便借着送伤兵的名义赶过来,正是为了查他个措手不及。
很好,薛汍没有背叛他,看来,他对于他父亲的事依然蒙在鼓里。
谁承想来这一趟,竟然还有意外之喜,这个许济愚,做事倒是个靠得住的,虽然手段有待商榷。
上次供奉给九千岁的那船楠木算废了,这批牛黄丸,一定要在征战之前完成。
绝不允许他的大业出师未捷。
马车缓缓上路。
到了闹市,逐渐慢了下来。
指节轻叩厢壁。
“出来吧。”
幸好这辆马车是薛汍改装用来拉载病人的,否则她还真无处藏身。
拨去垂坠的锦茵,从案桌后面爬起来,整理衣裳。
“你姓许?”
“济愚。”自己缩到壁角,舒适的位置让给她。
她竟然忘了他吗?他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为什么帮我?”
方才的周折让她本就不合身的衣裳被蹭得松垮,看她整理交领。
少年喉头一动,立刻别开脸,将视线投向漆黑的窗外,修长的脖颈诡异地醺红。
清冷的声音染上一丝沙哑,“你和我一个故人,长得一模一样。”
甚至不是“很像”,而是“一模一样”。
“是母亲吗?”
她当然是有意试探。
“不是。”
看来他是先不打算表明自己的身份,那她也不必坦诚。
“这个人救过我。”声音很沉,坠着陈年往事的锈。
灰黑色瞳孔定定瞧着她,像是要在她脸上烧出两个窟窿。
她什么时候救过他?
她幼时比现在胆大,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常有的事,如果救他,那也不过是寻常的举手之劳而已,难为他挂齿。
漫不经心地应和了一声。
两人都沉默下来。
马车正好行到洒金坊,车外一片娇声燕语,歌舞管弦。
厢顶的仙鹤灯光影暗淡,两个人错落坐着,各自都有些拘谨。
察觉他浮肿的面庞,许青窈眯起眼,“你的脸怎么了?”
昨日,她躲在床底,狼狈不堪,这张脸,忽然浮现在她眼前,着实让她惊艳。
少年紧紧捂住面巾,别开脸,倔强地不给她看。
知道薄青城过来,他早就想好了应对之举,他对螃蟹过敏,便特意将自己弄成这般。
要说还有更好的法子吗?——当然有。
可惜那些法子,不足以让她觉得亏欠。
那便不是好法子。
再往前一段,就要出淮安城。
她终于感到轻舟已过万重山的畅快。
马车这时却忽然停了下来。
路上横着一对扭打的男女,女人倒在地上,衣不蔽体,男人正抓着她的头发踢打。
许青窈当即就要起身,少年轻轻按住她,敏捷地跳下车,喝止那打人的男子,随手给地上的女人盖上衣袍。
人群退后,月光清冽,终于看清女人那张脸,许青窈当即惊住:
“小狸?”
跟了她三年又背叛她的丫鬟,怎么会在这里?
分明记得她早给她脱了奴籍。
第35章
到底是伴了她三年的人, 于心不忍。
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说自己被卖进娼门,她当即就要下车替她赎身。
幸好被车夫拦住。
“姑娘勿要着急, 少主自会处置。”语气温和, 却不容拒绝。
许青窈抬头打量这个男子,虽着麻衣布鞋,却并不像寻常仆役, 周身自有一股不凡的气度。
她安心地坐了回去。
此人说得对,关心则乱,方才她差点失了分寸。
明明她早已给小狸脱了奴籍, 为何她还能被卖入花柳之地?
又恰好出现在这淮安城的闹市大街之上。
恰恰出现在她眼前。
还以这样惨烈的一面。
不用再想下去,她已然知道是谁。
真是好算计, 竟然打量着利用她的怜悯之心,来达到目的, 只要给小狸赎身, 她便立时三刻自泄行踪, 叫他知道, 她还在驻留在这淮安城里, 到时必定又是一番天昏地暗的围追搜捕。
许青窈看着车窗外围观热闹的人群, 和人群中间仓惶失措的少女,心中一阵刺痛,满地的月光如水, 仿佛顷刻就要将她溺毙。
虽然她确实背叛过她, 她也曾打定主意“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可是看到这样的场面, 还是忍不住软了心肠。
她有如此遭遇,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自己。
难道她竟然连自己的身边人都护不住吗?
揭帘上来, 一股清苦的杜若气息涌入车厢。
那是常年服药的人特有的气韵。
她急不可耐凑上去,“怎么样?”
少年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我已给了鸨母一笔钱财,可暂且护那姑娘周全,只是若要赎身,还得从长计议。”
许青窈沉默。
见她神情悲恸,薄今墨发觉有异,微一停顿,下了判断,“你认识她。”
“她是我的贴身丫鬟。”闭上眼。
薄今墨不说话,似乎在思忖什么样的话能安慰到她。
“今墨,”昏暗的车厢内,她忽然开口。
少年单薄的肩膀陡然一耸,睫翅震颤。
她果然是记得他的。
“你到底是大房的人,她也是大房的婢子,帮帮她行吗?”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喉头滚动,原来她只记得他是她的嗣子。
向后靠了一靠,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帮帮她?”唇角挂了笑,有点森然的冷意,因为被面巾遮住,眉眼依旧温柔。
“她是谁,我并不认得。”
她不明白,为何方才还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端方君子,会突然如此冷漠?
仅仅是因为她说他是大房的人吗?
“难道连母亲的忙也不帮吗?”只好抬出长辈的架子来辖制他。
尽管他们只做过一天的母子。
“我今年十六,你多大?”脸色和声音一样冷,仿佛有月光在两者之间流转。
“虽然比你大四岁,辈分上却是你的母亲无疑。”
“嗣母而已。”语气嗤然不屑。
“嗣母也是母亲,”看少年的脸色愈发阴沉,她的声音逐渐变低,仿佛自己也没了底气,“那是上过族谱和玉牒的。”
他不说话了,像是认输。
恰逢马车骤然勒停,许青窈一仰,后脑正要撞上车壁。
“母亲。”忽然这样叫了一声。
少年俯身长臂一探,为她作了肉盾。
看着骤然逼近的俊俏眉睫,许青窈陡然起了激灵,幸好隔着一面方巾。
她避嫌地侧开身躯。
他却比她更迅疾,转瞬就将手抽离,不忘把她的肩膀扶正,轻轻道一声“小心”。
端的是君子之仪,半点挑不出差错来。
仿佛他真的全然无辜。
做完这一切,复又倒回在原来的位子上,闭上眼假寐。
即使隔着面巾,也知道他嘴角轻轻翘起,有猫的惬意。
听见外面说话的声音才知道,原来这一停,是因为已经到了城门,正遇到官兵排查。
那守城的士兵走到窗前,伸手讨要通关文牒。
薄青城的那份,赶车的老徐早已帮他给了。
因此他便抱着手,百无聊赖地看着许青窈从袖里掏出僧道的度牒。
似乎在期待。
那士兵露出诧异的神情,抬头打量她,眼里有惊艳一闪而过,继而一脸惋惜。
“这么晚了还出城去……”
语气颇为不善,不知道是随口发牢骚,还是不怀好意地讥嘲?
只因当世颇有一些道观祠庵,被那些寻花问柳之徒,霸占作了皮肉生意,恐怕这守城的戍卫也将她当作此道中人了。
许青窈心里不忿,却不敢言语,就怕徒添波澜,被困在这淮安城内。
薄今墨却忽地睁开眼,倾身向前,将许青窈挡在身后,遮得严严实实,脸上似笑非笑道:“这位女冠才给死人念经回来,大哥家中若也有法事要做,日后定要早言,或可得个方便。”
这话说得古怪,却又叫人难以反驳。
那戍卫一脸晦气,示意后面的人摆手放行。
许青窈坐在一侧,闷气消散不少。
城门大开,安然过卡。
因为一声“母亲”,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古怪又暧昧。
沉吟良久,尝试重新开口,“小狸的事……”
“我会帮你。”打断她,开始后悔之前的态度太顽劣,再然后,开始后悔方才的打断,因为他发现那样很失礼。
耳根微微发烫,他今夜真是失礼到底,失败透顶。
我会帮你。他在心里这样说。
想她听见,却又怕她听见。
“打算去哪儿?”少年一眼不错地盯着她。
他身子骨清弱,眼神却炙烈,于是她只敢用侧脸回应他,盯着前面没有图案的苍蓝色帏帘,渐渐也从上面看出了些趣味。
马车驶入山间,逐渐放肆奔腾起来,车轮碾过疯长的青草,散发出清冽的气息,马车如漂浮的绿色岛屿,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绿色,包括车辕上卧着的白猫,在远处的树梢上用沙哑的声音不停喊叫的老鸦。
“离开淮安吗?”
连他的声音也透出麦苗样的青郁。
他在想,如果她说要离开淮安,他会不会抛下漕帮的兄弟们,抛下青州书院的师长们,抛下满腔的治国方策和经纬抱负,就这么跟她走。
“不。”起码不是现在。许青窈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他微微心安,因为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但是他又怕自己做不到,把选择的权力交到她手中,会让他减轻内疚。
体内有某种东西不可控制地疯长,击破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努力告诉自己:假如她要过河,他所能做的就是为她摆渡——然后自己独自返航。
“我要做完一件事,才能离开淮安。”
“你愿意同我联手吗?”她问。
她说话的时候并不看他,仿佛早知道他会答应,或者说,就算他不答应,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她向来可以接受一切可能,包括最坏的那种。
薄今墨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她微微一笑。都不用看他,便知道他点了头。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淮安城离他们逐渐远了,他们却离月亮近了。
看了眼她手里的度牒。
“去道观。”
“我去道观,你恐怕要去寺庙。”她竟然有心情开起玩笑。
“凡心未了,只怕主持不要。”
她仿佛没有听见,并不说话,一味地沉默。
少年抿了下唇角,找补道:“我这样的凡夫俗子,也只配去道观隔壁,近朱者赤,如此涤去些浊尘罢了。”
许青窈淡淡笑笑。
事实证明他虽不是出家人,却并未打诳语,淮安城外的山脚下,真的有一处道观。
只不过道观隔壁,没有寺庙。
只有十里竹林和一栋精巧的小楼。
那样子,分明是蓄谋已久。
“小孩子,住那么高的楼。”她又摆起长辈的谱。
“你可以搬过来。”
他第一次说这样大胆的话,连自己也给惊了一跳,幸好方巾遮面,遮住飞涨的红潮。
难道是月色太好?——心里设想以后要提防月亮。
月下,少年站在那里像是一个梦。
而许青窈选择将这个梦拒之门外。
第36章
“紫陌红尘拂面来, 无人不道看花回。
淮安城里花千树,尽在长盛坊中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