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唐人刘禹锡的诗, 名《赠看花诸君子》, 如今被篡了后两句,拿来形容淮安城里的花会盛况。
“所谓‘花会’,你可清楚了?”
许青窈一笑, 将方才听过的话,娓娓道来:“花会原有三十六门名号,分别代表着皇帝、宰相、将军、状元、公主、乞丐、和尚、道士、尼姑、童子、樵夫、儒生等人, 又与飞禽走兽等动物一一对应,赌客任意选其中一个人名投买, 如果押中,可获赌注三十倍的彩|金, 如未押中, 赌注全归庄家统吃, 如若赌客同时投买二门、三门, 中了其中一门, 可赚相应的十五倍或十倍彩|金, 以此类推。”①
那老妇微微点头,仿佛是赞她孺子可教,又道:“只是咱们淮安城这支却不是这么玩儿。”
许青窈冷声道:“也亏得此人阴损, 竟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 就怕那些繁琐的名称行当不好记,尽数改为花卉名, 什么牡丹蔷薇木槿荼蘼, 弄出这些巧宗来,明晃晃将手伸到闺阁里去, 赚这样的亏心钱,也不怕下阿鼻地狱。”
从薄今墨那儿,她才知道,小狸是因为染上赌博,欠了黑市里的印子钱,走投无路,才被卖到洒金坊里的私窠子作了娼妓。
果然和那个人脱不了干系,当初要不是他为了离间她们主仆,害小狸染上赌博,焉能走到这般田地。
再一细想,那日在亭子里见和小狸说话的,可不就是当初帮自己给薄贵下套的那个旺儿吗,还说什么是白管家的远房亲戚,如今跟在薄青城身边,竟当上了大总管……
由此看来他早就设下奸计,哄她做了那把杀人的刀。
薄氏阖族,竟被他算计了个干干净净。
好一招空手套白狼。
好一个盛名远播的长盛坊。
他薄青城靠着这家赌坊挖空了满城男儿的口袋,如今又弄出个所谓花会,打起了女郎们私房钱的主意。
为了赚钱,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既然此人这么视财如命……她心里笃定,务必要叫他肉痛一回。
给这位资深的“女航船”付过钱,将人亲自送到道观门外,这才回去,又到灯下琢磨了半夜,直到五更,方才睡去。②
翌日清早,就换了道袍,作一个世外方人的打扮,揣好度牒,驾车往淮安城里去了。
此地设在西门下,乃是一处花会分筒。
原来是一个雅好园艺的老财主的地盘,倚着山坳,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移步换景,乃是一片盛地。
后来因为花会形势太炙,城中施展不开,女子在长盛坊出入又多有不便,薄青城便将此地买了下来,开亭设帐,大修土木,直弄得人间仙境一般,花高价请了有名的镖人,为来打花会的太太小姐们保驾护航。
这么一番整饬下来,果然有了奇效,从前这花会只有下层妇人们,譬如内宅女佣帮厨丫鬟等人来撞运气,如今,倒时有大户人家的内眷相约来此地消遣,输赢仿佛也不甚在意,只当个乐子罢了。
反倒引得老财主从前养在谷里孤芳自赏的佳蕊鲜花,趁此大卖,两头生钱,薄青城再赚一笔。
许青窈今日要来的,就是此地。
一下马车,她便换了妆束,上身着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下身穿一袭软银轻罗百合裙,头顶的金丝绞纱挑心顶花熠熠生辉,垂髻上别一对西番莲梢银簪,耳畔硕大的合浦珍珠悠然垂荡,衬得一张瓷白面庞明艳异常,浑似那金尊玉贵的世家夫人。
一进会场,便吸引了大半目光。
有那眼尖的玉面小僮,早跑了上来,迎她到雅座坐了,上了一壶碧螺春。
“这恍惚不是当季新茶。”许青窈咂了一口,面色有几分不悦。
“夫人果然高见,今年雨水多,茶不成,掌柜的说了,偏得去年的才有味呢。”声音极甜,可见是个会卖乖的。
许青窈不置可否,只管瞅着甜白盏里面逐渐舒展开来的青绿“麻雀舌”,脸上平静如水,那伙计见她如此,便有些摸不准意思。
能品得出这样的细微之处,定是锦衣玉食惯了的。
心里便有些犯怯,只怕胡乱开口,得罪了这位大主顾。
正踌躇不定——
“这茶意思不大,你倒跟我说说,花会是个怎么一回事。”
“我跟着郎君下闽南置货,路过此地,驻足几日,偶然瞧见这样的盛事,便来凑个热闹,”递给小僮一把碎银,“还望哥儿能不吝赐教些。”
原来是个外乡佬,若能勾此人入港,又能宰一笔肥差。
小僮揽钱入怀,面上笑容更甚,兴高采烈地一一讲来。
许青窈耐心将自己早了然于胸的消息又听一遍。
笑问:“昨日开的是哪筒?”
“山茶。”
许青窈皱眉。
想起曾经递到唇畔的那一朵润泽,她浑身都涨起鸡皮疙瘩。
其实连小僮这个赌场里的“跑风”也纳闷,山茶早都开败了,却愣是几次开彩都是它,引得这个月上,押茶花的人全都赚了个盆满钵满。
“今日的彩筒已经封起来了吗?”
“正是,总筒那里已经由三老和众人见证过了。“
“那我便押了。”
“夫人不多选几门?”
“妙在险峰,要是三十几门,门门都压,那就没意思了。”许青窈爽然一笑。
小僮心里当即就“啧”了一声,听这口气,不知这妇人是愚蠢,还是真财大气粗。
一般第一次来的人,都会多选几门,图个开门红,起码能占得一点先机。
肚里作了一堆诽谤文章,面上却丝毫不显。
笑容满面,“夫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想必押彩不是意外,小的在这里先行恭贺了。”
“那就请夫人填签罢。”
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深吸口气,随意选了一个,写两纸,一纸连同注金密封后放入密封柜,一纸自存。
因为今日的彩已然开过,此时人群散去,并不拥挤。
许青窈细细观察架子上那开筒的机关,只觉得其中大有玄机。
“火伴诱人,牙行弄鬼”,这话说的果然不假。
大约是察觉她的异常,小伙计出言提醒,“夫人下次还是带上婢子的好,否则这些琐事还得劳您亲自动手。”
许青窈心里略一顿,这伙计竟不是个好糊弄的,大户人家的夫人,哪个不是身后跟着成群仆婢,她只怕牵连太多,泄露马脚,却忘了这一回事。
展颜笑道:“婢子与你年龄相仿,依旧是贪玩心性,落在外面赏花,不如我将她叫来,让小哥指点一二?”
话说得很客气,但显然是顽笑之语,小伙计当即躬身,连呼“哪敢”。
许青窈起身离去,心里暗自祈愿——明天的彩筒一定要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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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阳县衙。
知县贺昳站在堂下,负手走了一遭又一遭。
脚底的青石板都快磨成水白。
“济愚,不是我不想帮你。”
又埋怨:“这事儿不地道。”
薄今墨无奈展手,“除了你,我再找不到合适的人。”
他这个师兄,从前在青州书院,就是个出了名的二世祖,有名的花丛宰相,欢场状元,要不是他有这“美名”,他还真不一定能想到找上他来。
给小狸赎身的事只有一个“前科累累”的人来办,才不会引起薄青城的怀疑。
贺昳长叹一声,“你忘了我怎么被弄到这地方的吗?”
薄今墨当然知道,贺昳是因为被同僚以牵涉勋戚闺帏的“淫纵”之名弹劾,才丢了御史台的位子,左迁到这淮安乡下,做了个七品知县小官。
弹劾之词自然是捕风捉影,胡编滥造,根本原因不过是朝堂的一场党争,不过两位当事人,都付出了惨痛代价,纵使那位宗妇与贺昳清清白白,只是趁贺昳唱戏的中场,派丫鬟送了一杯清茶而已。
贺昳后来被贬官放逐,那女子却为证清白自缢身亡。
“师兄,难道你真的忍心再看着一个女子因为你受苦?”
“什么叫因为我,又不是我卖的她……”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贺昳为难道:“你给她赎身不行吗?”
“我没有功名,那鸨母背后有人指使,怎么会听我的。”
“淮安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儿不少吧……”还在负隅顽抗。
“除了师兄你,没几个是我能指使动的。”装起可怜来了。
贺昳扶额,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里尽是无奈,“我还等着兄弟你扬眉吐气位极人臣呢,没想到,你倒先用起我来了。”
问:“你什么时候下场?”
薄今墨:“等今年秋闱。”三年一次的乡试,终于要到了。
贺昳笑起来,“到时候就是举人了,明年会试一过,蟾宫折桂,成了朝廷肱骨,别忘了捞我这个不学无术的老哥一把,在青史上挂个名儿,也算不枉活一场。”
“师兄若是帮我应了此事,我请你看戏。”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看戏……”
薄今墨微微一笑,“五鬼闹判的戏,不想看吗?”③
贺昳已然会意,“你真能把范狗官和他那个讨人厌的外甥给撸下来?”
从前他在京中,常听人家说什么“皇权不下县”,那时胸中浅薄,腔子里装的尽是忠义礼信,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以为一点朱墨就能拨动江山,后来被家里送进官场,赶鸭子上了架才知道,办事儿用的和书上写的,从来都是两套东西。
遭了无妄之灾,一朝背井离乡,流落此地,离开国公府的庇护,才知道什么叫寸步难行。
这个范巡检,把他这一县之长的权力架得空空荡荡,他早已恨他多时。
苍白阴郁的少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冷冷吐出四个字:“阴兵借道。”
第37章
“夫人您可来了。”
分筒的执事脸上笑开了花。
看了眼这位夫人后面跟着的几个丫鬟小厮, 清一色的年少貌美,连赶马的车夫都比旁人体面些。
这美妇人简直活生生的一个散财童子。
回回都押不中, 偏偏回回都只下那一门, 是个倔性子,只是聪明人的倔有用,蠢人倔起来, 就是自掘坟墓了。
这些日子以来,光靠着此人,他们便进了不少项, 少说也有千把两白银。
许青窈将对面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心想:且让他再高兴些, 恐怕一会儿便要笑不出来了。
“夫人今天还打?”
“自然。”
接连几天往长盛坊分筒里送钱,她的体己都快耗尽了。
不过, 想必很快就会翻盘。
许青窈故作不舍状, “不日我就要离淮了, 这么些天, 一次也不中, 我不信我的运气会这样坏。”
跑风的伙计一听, 便知道了,原来是最后一次打花会,看样子是要跟她那个富商郎君上路了, 突然失去这么一个大主顾, 心里竟怅惘起来。
半真半假地说了一句,“这淮安城里的花儿开得这样好, 衬得夫人您人比花娇, 您不多留几天?”
许青窈笑道:“快别说了,一会儿蜂儿恐要来你嘴上采蜜, 倒成了我的罪过了。”
号里的执事和伙计都笑起来,那么些钱风和雨似的流在这里,人家还面不改色,这样的主顾真是百年修来,蓦然说要走,还真有点舍不得。
当然,主要还是舍不得这条日日生珠的大鱼。
又听这美夫人说道:“ 你且好生记着,今儿我要下个大的。”
说着从包裹里倒出一大把签条子来,都是封缄好的。
“我今日押尽三十六门,把把赌注各不相同,只要能中了重门,就能全部翻本,我就不信,这样还不中?如此再不中,我便自此戒赌,改修佛道,来世积德。”
执事拿笔记着,把把皆是大注,只要稍一偏港,他们便能赚个盆满钵满。
心下不禁大乐开怀。
只是点到第三十六门,却出了岔子。
说好的三十六门封缄,如今却少了一门,哪里也找不得,众人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假作无奈状,长叹一声道:“也罢了,三十五门就三十五门吧,只怕是老天爷怜悯,今日助我少输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