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事暗中向身后伙计使了个眼色,说了几句吉祥话,应酬如旧,封包放入柜中,又递给许青窈自存的条子,嘱咐她早些来开筒验彩。
当然不会错过执事的眼色,许青窈心下暗道:钓了这么久的鱼,终于要上钩了。
迤迤而去。
许青窈前脚刚走,后脚那执事就遣一众伙计,沿来路细细搜寻,果不其然,就在大厅门槛下,搜出来一个封包。
拆开来一看,是个“荼蘼”的花签,赌注果然极大,若真给她中了,翻个百十倍亦不是没有可能。
当即就将这签子烧了,并嘱咐“老师父”们将号筒里的彩头换了,就换成这个“荼蘼”。
坐在马车上,看着底下嗜赌如狂的人群,心想,荼蘼荼蘼,“开到荼蘼花事了”,今年的春日就要暮了,就让那个人的赌业开到荼蘼吧。
并暗中放出消息,给那些江河井水畔的农妇和女佣,说是花神托梦,明日花会里要开的彩筒如何如何。
果然,一传十十传百,便有许多人结伴去场子里投了封签。
第二日开彩。
许青窈携一众夭童玉仆盛装到场,在大堂当场打开包裹。
赌场上上下下这几日都闻得她盛名,知道她身家丰厚,且出手不凡,但是运气奇差,是有名的“散财夫人”,听说昨日下了巨注,欲要翻盘,此刻都围了上来,将堂子挤得水泄不通,一个个伸长了颈,睁大眼睛,迫不及待要看她的笑话。
也有那听了小道消息的,同样买的荼蘼,只怕输个精光,竟连吐息也忘了,甚至有人晕倒,刚被抬到一边,又有人头潮水一般涌上来。
拆开封条来,第一签,“荼蘼”。
“哗”地一声,众人惊呼开来。
第二签,还是“荼蘼”。
堂子里静下来,再没人说话,都屏息凝神,生怕错过好戏。
越来越静,只剩下陆续拆封的窸窣声。
一直开到最后,也就是第三十五签,还是“荼蘼”!
所有人都跳起来,就连那没有买中此签的人也都欢呼雀跃,从来只有赌场踅摸赌客的钱财,第一日见有人将赌坊给算计了个透顶。
这难道不是见者有份的大喜事吗!
花会的执事脸色发白,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子断线似的打下来,已经要摇摇倒下去。
“您劳驾。”许青窈扶住他。
见自己被人扶住,免于栽地,执事正要道谢。
许青窈伸手,意思是支钱。
执事两眼一翻,彻底倒下了。
许青窈还不打算放过他,俯身笑眯眯地问:“能开票吗?现银拿着不大方便。”
旁边有人好心回她,“赌场都是现钱给付。”
也是,本来就是这么个挥金如土的地方,锦衣夜行,谁能知之——赌场是拿活人作招牌的。
于是,许青窈叫随从们把一万多两白花花的银子搬上四驾马车,在一众钦羡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堂下兑钱的女赌客们排成长龙,账房已然面如死灰,抬头眺望一眼,队尾望不到头,再看看就要见底的钱柜,心里想着坊主的手段,不禁两股战战,汗如雨下。
怎么昨儿这么多人都押中了?难道真有什么花神显灵?
花会执事快马加鞭到长盛坊总舵报信,谁想屋漏偏逢连夜雨,薄青城去了太仓,处理沙船建厂的事项。
消息送到薄青城手上,已经是入夜。
码头上,乌篷船。
昏黄的灯火在岸边飘摇。
那分筒执事战战兢兢问:“老大,您看,这钱……还兑吗?”
再兑下去,花会这些时日赢的利都算打了水漂了。
可是如今,还有一堆农妇坐在分筒的院里打算死磕到底,看样子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薄青城冷冷一瞥,“我素日告诉你们什么?”
“诚……诚为天下先?”跑风的小伙计试探着说了一句,被顶头的执事瞪一眼,又缩了回去。
薄青城倒多看了那伙计一眼,示意他说得不错。
又道:“‘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心里不算计这个便宜,如何能吃这么大亏?”
执事手足无措,“我也是为了长盛坊。”
薄青城不怒反笑,“到底是进了长盛坊,还是入了你的私账,恐怕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食指微曲,轻敲桌板,“咚咚”两声,那执事吓得肩膀悚然跳了两跳。
见老大不再说话,似乎脸色稍霁,便尝试为自己辩解:“您不知道,那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有多难缠,钱就送得迟了点,这会儿已经满地撒泼了……”
“头发长,见识短?”
薄青城冷笑,“你的头发在哪里,见识又在哪里?”这个执事是个癍癞,听了这话,不可谓不扎心,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拿我的牌子去钱庄里支钱,趁夜把这事儿给我办妥了。”
嫌恶地看了此人一眼,原只想着此人是个不重色的,想必不会惹出风流事来,这才发配到了花会去,在脂粉堆里迎来送往。没想到不图色的背后,原来是因为给铜臭堵住了眼睛。
连彩筒都敢耍花样,这要是传出去,他这个赌坊还做不做得下去,这摆明了是要砸他的招牌。
看了一眼跑风的小伙计,抬手招了一招,“你留下,把今日的见闻跟我详说。”
薄青城看这小僮咽了咽口水,许是舌燥,便亲自执壶给倒了一杯酽茶。
“这几日诸事缠身,也只能靠这浓茶来提神了,见谅。”
小僮哪敢想过让老大给自己沏茶,立时感恩戴德,恨不得五体投地。
乖巧将这几日的见闻都细细讲了,知道老大最厌恶桃色纠纷,便刻意不去描绘那女子长得如何,只形容她是如何的富贵和气派,又是如何设局,装傻充愣,将他们赌场上上下下算计了个干干净净。
他以为老大听了会暴起,谁知竟是一派春风化雨,甚至露出怪异的微笑。
细细搓弄腕上的紫檀佛珠,这还是他去太仓供养三宝后,老住持相赠的回礼,人家都求神拜佛,他素来不屑,不想今日一历,仿佛竟真能带来好运。
“如此奇才,若能为我所用,必将使明珠之辉得见于天下。”
小伙计仿佛也被这种求贤若渴的激奋所感染,隐有孺慕之心生发。
只见薄青城眉目熠熠,一双黑曜石一般的黑瞳在灯下光华流转,“那人在哪里?”
若能得此再世诸葛,他自当三顾茅庐,礼贤下士。
小伙计咂摸着老大的神情,犹豫道:“那女子乃是同其郎君前来,听说是一位药材商人,原要下闽南,路经淮安,现下应该已经启程。”
“什么?”
“客商?”
薄青城神色有变,“不对。”
既然是药商,淮安是转运之都,大江南北的行货都在此集散,药材自然不乏,为何不同本地客商有任何联系?还有做生意的特意捂着自己的行踪不成?薄家的药材生意数一数二,他这个行会会长竟没听到一点动静,难道淮安还容不下这座大佛?
再看她行事手段,此事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
论仇敌,混迹江湖这么多年,他薄青城自然不乏,但是对于女子,他向来敬而远之,哪里会招惹到妇人,还是一个已婚妇人……如此心机深沉,步步为营,不知同他有什么新仇旧恨。
薄青城眯起眼睛,拇指上的扳指在灯下莹然有光。
要论妇人……
也就只有他那位三贞九烈的守寡文君——他的好嫂嫂了。
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亮,骤然起身,头顶的铜灯被震得一荡。
乌篷船摇摇晃晃,惊起江边几滩鸥鹭。
“那妇人现在何处!”身体似乎被一种颤栗的兴奋所裹挟,脊椎猛然收紧,后颈隐隐跳动,像是被毒蛇用信子舔过。
花会小僮不知道老大为何勃然变色,以为他是要追回那笔款子,哆哆嗦嗦答:“恐怕已经走了。”
皱眉,“走了?”
心口遽然一缩。
小僮低头,面色有些不安,唯恐自己受了迁怒,“据说酉时,就有人见那贵夫人在清江浦搭乘一艘广船,朝海外去了。”
“海外?”她竟打算出海?
如今海禁政策松动,若论出海船只,只要肯花钱,确实也有不少。
立刻朝船夫道:“去清江浦!”
将手上的玉扳指丢给小僮,又吩咐道:“快去太仓港,叫人备船下海,一路往南行。”无论是南是北,江河湖海,他都要找到她。
待小僮上岸。
立刻弯腰解缆,仿佛是嫌躅桨脚程慢,当即出了乌篷,接过桨板,亲自与老艄公一道划船。
篷内的昏黄光影溢出江心,将船底推开的余波照得闪闪发光,像是一张细密的大网。
却有银白的鱼儿追随那光影,一路拨水前行,竟不知是鱼在网中,还是网在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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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清江浦码头,几个头碇和舵工再次确认,“北方不远处确实有艘广船撞上了礁石湾。”
“不可能!”
薄青城断然言明,脚下却是一软,直直向后栽去,后腰磕在石桌上,一阵剧痛蔓延,浑身的血好像都凉了一半。
几个船工上来要将他扶住,被他推开。
夜深,海上突然起了飓风。
长袍猎猎作响,灯盏在风中明灭,海底的湿咸气息不断从口鼻涌入,头顶的乌云翻卷,满目都是血色。
“备船。”即使那船沉入海底,撞成碎片,他也要亲自去看。
“二爷,不可,今夜海上狂风暴雨,贸然前去恐有性命之忧。”
“备船!”
他待下向来是极和煦的,少有如此失态的口吻,众人见他如此,便也不再多说什么,默默去着手行船装备。
很快,就有一艘马快船开来。
舵工、伙长、水手都要上船,被他拦住,“我一个人去足够。”
越是危急时刻,某种英雄欲望就越蠢蠢欲动,众人都相继跪地,立志誓死相随,薄青城无奈推拒再三,眼看阻挡不了兄弟们的拳拳之心,便只好作罢,选了几个水性好的,有家室和其他后顾之忧的一律被排除在外,最后吩咐留下来的头碇料理兄弟们的身后事——万一回不来的话。
浪潮肆虐,雾气汹涌,白帆在狂风中大张,像一只引颈高歌的巨枭。
礁石纵横散乱,隔着迷蒙的白雾,远远地就看见不少龙骨残骸,更多的沉在水里,只露出冰山一角,那是过往无数船只折戟沉沙的明证——修罗魔刹骄傲地向卑微的海上过客展示不容抵挡的自然之力。
薄青城脱了外袍,穿上一个简单的潜水装置,长绳系在腰上,再在口鼻之上对掩锡造的弯环空管,熟皮包裹好耳颈与头部,就要跳入海中之际,被手下一把扯住,满面担忧,“老大!”
扯出一个慰藉的笑容,拍拍汉子的肩头,“你们留在上面,若是两刻钟内没见人上来,不用等我,直接返航。”
说完毅然决然跳下海。
不断下潜,随着水深,从眼鼻到心肺都作痛,意识渐次模糊,强忍住不去晃动求救的长绳,继续下潜——不远处隐约有残舟骸骨。
那是一艘巨舟,看着已经破败不堪,不知道失事在何年间。
正搜寻间,腰间的长绳被剧烈拖拽,被迫浮出海面,忍不住向那多管闲事的船员皱眉,却看见他指着一处浅海,乱石间隐约露出龙骨和大擸,甲板脊弧不高,头尖体长,是一艘广船。
心头直坠,且没有底,只能听见风声呼啸——她乘的不就是一艘广船吗?
竭力向那处游去,还没到跟前,就被海草绊住,低头一看,乱石间一名青衣女子,浑身浮肿,青裳褴褛,脸已然被撞得面目全非,难辨本相。
用理智告诉自己不是她,心还是重重地沉下去。
她最常穿的青色衣裳,青衫里还有她在他那儿刚赢的一万五千两,她把它们兑换成银票,随身装在身上,那是她的战利品。
喉咙像被灌了铅水,明明有什么东西要破胸而出,偏偏口舌都被冻住,只能任由那把子利剑在肺腑间穿行,腿和肩臂都动不了,这样浅的海滩,也要顷刻间溺毙他吗?
脸上好像是眼泪,又像是雨水——实在太咸涩,肯定是海水。
怎么可能哭呢,他娘被沉塘的时候他都没掉眼泪啊,小时候后背被开水烫到发脓的时候都没掉眼泪啊。
所以,绝对是海水。
眼前一阵茫然,身下轻飘飘的,像要被海水卷走了。
“二爷!”
“老大!”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人抬起来,运回船上。
在返航的途中就发起了高烧,一会儿叫娘,一会儿嘴里说着什么“咬”,兄弟们还以为被水鬼附身了,要咬人,也是怕他咬着自己舌头,遂给嘴里填了根木棍。
“二爷怎么会这样……”伙长问道。平时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人,今日怎么三番两次作出违背常理的举动?
“难道是因为钱?”一个船工猜测,花会的事儿他都听说了,毕竟一大笔钱被人讹跑了,花会玩不下去了,长盛坊也恐怕快倒闭了。
幸好,还有他们这些兄弟陪伴左右,不禁长舒一口气。
“钱这下不是回来了吗?”看向甲板上躺着的那人手里紧紧捏住的东西,那是张银票,不过已经被海水泡得软糜的不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