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霉绿色,只觉得新奇,遂道:“就要这个。”
随后,又点了灌汤小笼包、木莲豆腐、茴香豆和黄公糕,最后要了壶大佛龙井。
都是些精巧的小食,很能勾起人的胃口,正箸下如雨,忽然门口进来个乞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异味丛丛,很快被店里的伙计赶出去。
许青窈停了箸,只觉得此人眼熟。
当即结过账,随后便迈出店门,一路尾随。
一直跟到一座城隍庙里,躲在柱后看,那人竟然是薄贵。
薄贵,薄氏宗族里排行老三,薄家已逝老族长的侄子,曾经试图冒犯于她,后来又被她设局利用,反将一军,老族长气血攻心溘然而逝,这个薄贵也因此被逐出族谱,流落为丐。
不想,此人竟然跑到了绍兴地界,今昔相对,实在——
大快人心。
想起此人昔日常上门骚扰,借势威逼,勒索赌资,她就颇感不忿。
再看此时,这跋扈纨绔正坐在地上,捧一个沾泥的窝头狼吞虎咽,对一个享惯清福的人来说,这样的日子恐怕比死难受得多。
不想,绕道绍兴一趟,竟然还有此收获,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她心下略定,满意离去。
出来的路上,在一处桥边,正赶上当地市集,绡纱彩布,竹木家珍,野味山禽,甚至还有五彩斑驳的糖人儿……细细碎碎地铺满了石子路,她边走边看,被那些新奇的玩意儿勾住了脚步。
不知此时,自己的落脚之处,方才还温热的桌凳,已经被人占了。
那榉木小座上,坐着个肩宽腰窄的男子,墨绿色锦衣直裰的下摆垂在青石板地面上,墨发用乌木簪束得清爽,越发显得脖颈颀长,只是眉峰和鼻骨的走势却过度锋利,隐约透出几分阴戾之色。
小二站在门口,见那男子执起前一位客官喝剩的大佛龙井,心下不禁嗤然。
看着富贵逼人的大主顾,怎么还捡别人的残羹冷炙,哪里来的打肿脸充胖子的破落户?
只是心里絮叨,却不敢上前比划,这男子看着不是善茬。
后面来了几个劲装男子,仿佛是江湖人士,个个浑身戾气若隐若现,皆向男子殷勤行礼,毕恭毕敬。
小二心里当即打了个噔儿,瞧瞧自己这小身板,庆幸方才没有上去多话,否则如今恐怕少不了一顿好嘴巴。
“货船找到了?”男子问。
“问好了,”其中一个人回答:“有一艘去往明州的药材船。”
“什么时候启程?”
“就在今晚。”
“话递到了?”
“船主已经应下了。”
执起粗陶杯,斜斜朝嘴里哺了口酒——那是她才喝剩下的。
舌尖上仿佛有无限的滋味,连带着嗓子也发哑,漆黑的眼珠朝眼尾一递,透出几分凌厉,“别把人给认错了。”
那人低头,“二爷放心,已经给看过画像了。”
嘴角翘起,“干得不错。”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爷。”另一个随扈通报。
“说。”
提箸去捡她吃剩下的黄公糕,尝出里面的糯米、蜂蜜、麦芽糖的味道,一口咬下,唇齿之间,恣肆缠绵。
据说这黄公糕还与前朝一位姓黄的大画家有关,声名旷世的《富春山居图》和《富春大岭图》就是此公所作,相传此人晚年曾在紫阆一带隐居,每次外出写生,随身便带一些豆糕作为干粮,后人为纪念此人,遂将豆糕改名为“黄公糕”。
不排除这是商人的附会,只是为了附庸风雅方便卖货而已,所谓卖货根本来讲,卖的是牌子,牌子要响,就得有来历。
口中又嚼了几下,清香溢满喉舌,心道:果然是个不错的来历,配得上这好滋味。
她总能带给他惊喜,就像这个,被她咬过的东西,也比别的有余韵些。
那随从见薄青城取了纨巾擦嘴,这才继续前面的话,俯下身去悄声说了。
薄青城凝神想了一下,抬起头,微眯着眼,“那薄贵的母族,似乎就在绍兴吧。”
“正是,只是他母亲本就是个庶女,嫁进薄家,绍兴族里再没了人,薄贵投亲来此,被拒之门外。”
打了个响指,显得心情十分愉悦。“合该如此。”
若不如此,他曾经设下的计不就白费了吗?
族长那个老东西,恐怕至死也想不到是他下的手。
此人身上的那一口锅,最好永远都背着,过得越惨,背得就越牢,他也就越放心。
“那薄老三如今靠乞讨为生?”那样的蠢物,若不摇尾乞怜,想必也活不下去。
随从低声说了几个字。
薄青城扬眉,“竟有此事?这个伤天害理的东西,沦落至此,还不戒掉赌瘾,苟且偷生,还想着造孽!”
“依主子的意思……”
薄青城眼睛里有光跳了跳,“先搁着吧……”
他忽然想出个一箭双雕的好办法。
-
许青窈回到客栈,一进门就去收拾东西。
真是双喜盈门,怎么也想不到,找了几天去明州的快船,都不愿意载客,今日闲逛之间竟给她碰到一个。
那是一辆满载药材的商船,船上有男有女,基本都是商贩,看着都是做正经营生的良民,应该不会节外生枝,另外,那药材的清苦气息也叫她安心。
当即在柜台结了账,直奔码头而去。
离开前,选择将清晨不知来历的白兰花送给他人,也算是借花献佛,自己手有余香。
把它挂在隔壁的门环上——那花被她泡在青瓷碗里,还算鲜润。
就这样,薄青城出门时,收获了自己凌晨时分送出的鲜花,不禁眉目豁朗。
瞧瞧,说什么来着——但凡丢失的东西,永远都会回到他手里。
先是将白兰放在鼻边轻嗅,旋即握入掌中。
最后被揉得粉碎,像是一汪眼泪。
小小的湖泊盛在他掌心了——这让他生出一种奇异的快感。
好像自己能掌控一切。
真的吗?
真的能如愿以偿?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他并不敢笃定,但是如今不一样,他有十足的耐心。
以及汲取经验的能力。
翻出临行前找旺儿给自己买的避火图,他打算努力弥补一下这方面的缺失,一想见那个艳名在外的女人,唯独对自己三贞九烈,他就感到无比挫败,为了避免遭她耻笑,他打算临时抱佛脚,纸上先谈兵,至于她从前的桃粉往事——无论那是不是真的……
深吸一口气,就让它过去吧。
他是打算原谅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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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船舱外的点点渔火,那感觉就像在做梦。
很难想象,她真的离开了薄府,离开了淮安。
大海会是什么样的?
虽然没见到大海,然而大海好像已经在她眼前翻涌了。
到了南粤,她该怎么样生活,该做什么赚钱——她不想赚弱势者的钱,要赚,就得赚达官贵人的钱……
美好的徜徉被一阵凄厉的叫喊声打断,那声音就来自隔壁船舱。
擎一盏铜灯,爬起身,大着胆子出去,正撞上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姑娘,那姑娘急得快哭了,说自己的同伴将要生产,然而船上连个稳婆都没有,如今已然昏厥,只怕危险……
若论接生这一点,许青窈自己也是个门外汉,然而亲历过那种剜心割肉的痛苦,她不愿坐看再有人重蹈覆辙,而且是生死关头的艰难抉择。
“先取热水来——”
她必须先净手。
就在两舱之间的狭窄过道里,身后有暗影渐次覆上,随着那暗影越大,心下的不安感也开始强烈。
不禁生出一丝怪异,不对,既然是贩药的商船,怎么会连个懂行的郎中都没有,即使耳濡目染,应该也知道一些,再怎么样求助,也找不到她这个弱势的过客身上。
忽然,身后被一抹滚烫覆上,银盆里濡湿的双手被紧紧捉住,在温热的水流中,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帮助她浣洗每一根手指,每一寸指节,交叠,又缠绵,猛然十指相扣的瞬间——
他咬住她耳尖,“终于找到你了。”
第41章
“闹够了没有?”
把人打横抱起, 朝楼梯上走去。
江风长驱直入,鹤形宫灯摇摆不定, 幽暗的廊道里鬼影幢幢, 角落里伸出无数肆虐的指爪,将两人身上的衣袍搅作一处,黛色直裰和暗蓝道袍时而缠卷时而纷飞, 仿佛怨侣气恼推拒,又似乎美眷情热缱绻,下一刻就要齐齐剥离, 共赴长天。
楼梯尽头是间雅舍,推门而入的一瞬间, 异香扑鼻。
被甩出去的刹那,她来不及惊呼——唇角早被锦带勒住, 泛起酥麻的疼。
只觉得身下绵软, 像是陷进一朵云里, 衾褥极滑, 让她快速地跌入险境。
房间昏暗, 他似乎并不准备燃灯。
地下那人的气息灼热又杂乱, 像是一丛毫无节制疯长的荆棘,衣带渐宽的窸窣声后,冷硬沉重的身躯覆上来。
“陪你玩了这么多天, 尽兴了吗?”
问她, 却显然并不期待她的回答。
黑暗中,他的眸子盈盈发亮, 透着幽绿的光, 像是古老洞穴里饥渴的困兽。
怀抱是囚笼,历经千辛万苦的狩猎, 终于捕获一个她。
俯首在她的颌尖上咬一口,力道很重,像是惩罚。
察觉她胸腔下的剧烈震动,敛了长睫,手指抚弄新鲜的牙印,极尽温柔,似乎懊悔于方才力度的失控,“如果你觉得尽兴,那么今夜——该轮到我了。”
眼看她呜咽着摇头,挣扎。
伸手绕至后脑,将她嘴边的红布系得更牢靠,不打算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
——他现在有点怕了她。
不知道她话里的哪一句是马,哪一句是鹰,哪一句藏着淬火的白刃——马背会载她远走,羽翅会带她高飞,而白刃,则会不经意间将他从前胸洞穿后背。
支肘俯趴在她身上,好整以暇地逡巡,他的身子抬得很高,似乎相当克制,正在竭力避免任何不雅的触碰,然而,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珠却极尽冒犯,猫一样舔她苍白的脸。
“如果你想说的是没有尽兴,那么——我会帮你。”
伸手拔掉她头顶的木簪,乌发如瀑,顿时泻满枕衾。
随意挑起一缕发丝,饶有兴味,“它们流动起来是什么样子?”
“有人见过吗?”
说着去解她的袍带,恶趣味地比手,掐一把楚腰,“瘦成这样可不好。”
尚未触碰到她的小腹,她却激烈地颤抖起来,腰背蜷缩,像一只被烈火炙烤的虾子。
薄青城停下指尖上的动作,紧张地撑身而起。
眉头紧蹙,沉默片刻,“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身下的人似乎在颤抖,连呼吸都滚烫。
他有些慌了,却故作强辞,“告诉你,我问过大夫,孕期三月后可以同房。”
说完这句,又自嘲似的添一句,“如果……还在的话。”
“孩子”两个字,叫他不忍说出口。
他不大相信这个狠心的女人在外面这么长时间,真的会无所作为。
她会对他的骨肉手下留情?
一而再再而三领教过她的手段以后,他似乎已经不敢留存太多奢望。
身下良久没有动静。
眉头一跳,翻身坐起,点亮床头的烛光,将她抱在怀里,那一盏温黄如水溢来,才发现她的额发已尽数被汗浸湿,脸色苍白得像张故纸,眉心拧成一道“川”字,极力忍耐疼痛的模样。
“许青窈?”
轻轻摇她的肩,“窈窈?”
像这样亲昵的称呼,她不会允许他这么叫,如今身下的人却连一丝反应也无,看来是真的不适。
他开始心慌了。
慌乱地裹好衣服,出门去找大夫。
走到半路,似乎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将她身上的束缚解开,还有唇角的那一抹红丝带——都裹进自己的怀中。
凝神听着薄青城从楼梯上下去,脚步声一路渐行渐远。
许青窈飞快地爬起身,从中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小封药丸。
这是曾经在春晖堂,薛汍给她的,她本来要的是毒药,能立时三刻叫人毙命的那种,她总想着,要是再落到他手里,大不了两人同归于尽。
薛汍却忘不了自己誓不杀生的医者仁心,给她的只有这个——
看向手心里滚动的褐色小丸。
他说这是能促成人假孕的药物,前朝时期后宅争斗里常用到它。
只一颗就见效,用得多了,反而会损伤肌体,毒入肺腑。
“毒入肺腑”四个字,她喜欢。
这很有用。
无论对她自己,还是他来说,都有用。
这是权宜之计,他说,只能帮她到这里。
不过,即使是权宜之计,她也有办法夺占先机。
既然上天注定不会斩断这场孽缘,那么她便醉笑三千场舍命陪君子。
因此当大约两刻钟过后,那随行贩药的老郎中进来,她早已经乖顺地摆好手腕。
果然听见他讲:“夫人有孕在身,只是脉象薄弱,切忌再遭冲撞,如今是劳累过度,好生将养几天应该就会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