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昳向来是个直性子,顾不了那么多弯弯绕,也就没注意自己师弟的脸色,“幸亏此人不得入场,要真给他那种人戴上乌纱帽,朝堂之上岂不是要万马齐喑?”
薄今墨笑道:“这么说来,师兄你也和我这位二叔有同病相怜之苦了。”
他说的自然是指唱戏惹出来的桃花债,而薄青城和豫亲王那事儿,中间牵涉的那个宠姬,原来也是某班的一个戏子。
贺昳不就是因为唱戏的事儿才被发配到山阳的吗?
此话一出,贺昳一下就脸红起来。
大约也后悔起方才自己的口不择言,又有点不服气,“别忘了,你这位好二叔曾经可想过要你的命。”
“我不是为他辩解,”薄今墨语气平静:“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恩怨自当分明,只是我不欲以私事作为攻讦他人之器,胜之不武。”
贺昳盯了薄今墨半晌,“‘有匪君子,如琢如磨’,济愚,你是真君子。”十分钦佩地说了这么一句。
“说回正事。”薄今墨道。
“如今恐怕淮安其他的几个粮仓也都保不住了。”
正好派出去的探子回来,将所见如实禀告,果然,偌大的淮安府粮仓个个都空空如也,不禁是城里的常平仓,连镇里的义仓和村上的社仓都只剩老鼠和鹳鸦盘桓。
贺昳惊道:“济愚,你真是料事如神。”
“不是我料事如神,我们是上了人家的当了。”
原来,这淮安城乃是转运通津之地,每年的漕粮在此集散,所以淮安本府官吏很有一些油水可捞,就比如这粮税,各地分为存留粮和起运粮两部分,起运粮采取京运和对拨,存留粮入当地府库,之后便少不了相关官员中饱私囊,寻机将存留粮出售获利,在征收漕粮时,加大“耗米”及其他附加费比率,以此填补存留粮库,常使当地百姓求告无门,苦不堪言。
这次,知府范文烛将淮安存留粮库尽数兑出,使官仓沦为自己私邸,而薄青城将这批粮秘密转移,表面是出售谋利,实际恐怕未必如此。
淮安作为通衢之要隘,粮仓不仅具有一般的救济灾荒功能,更重要的是,平粜米价进而抑制物价,甚至还负责向军区卫所对拨粮草提供军饷,前者关乎着百姓的长治久安,后者则涉及朝堂动荡,人心稳定。
将淮安如此重要的部分挖走,相当于动了这座大厦的承重梁柱,他薄青城是想干什么?
按照薄青城的野心,他会甘心充当范文烛麾下走狗?此人真正的目的,恐怕就藏在这次运粮的终点地。
“徐伯,派漕帮的兄弟出动,看最近江上有没有贩粮的大型船只,跟上他们,查清目的地是何处。”
徐伯领命告退。
贺昳说:“接下来这个范文烛该怎么办,动他还是不动?”
薄今墨:“以不变应万变,莫要打草惊蛇。”
“只是那个巡检范豹实在可恨!”他手里没有权力,做事便很受掣肘。
“那就先把此人收拾了。”
少年垂了眼,鸦黑的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大片阴影,“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时刻,不敢高声语的难道只有我们?”料那范文烛此刻吃了亏,也不敢声张。
贺昳弯了眼,凑近问:“你有什么好主意?”
薄今墨:“那个范豹最近不是在大兴土木,重修府邸吗?记得薄青城重建薄氏祠堂,自蜀中运来那批货时,正好将几根软楠漏在我手里……”
“你是说?”
少年垂目微笑,似乎大局已定。
“再加上我搜集的此人欺男霸女横征暴敛的证据,”贺昳将青色官袍的长袖一甩,作出个很得意的动作来,“这样一来,恐怕他那好舅舅范知府也保不了他了。”
薄今墨正要离开,贺昳忽然叫住他:“对了,你那批药?”他那国公爷老爹听了这个安宫牛黄丸也很感兴趣,说是如果真有疗效,便要引荐给驻守在东北苦寒之地对抗夷狄的同僚。
“是叫忠毅军吗?”薄今墨驻足回首。
他听说过这支队伍的鼎鼎大名,据说曾经在其首将忠毅侯的带领下,屡退外敌,战功赫赫,只是不知为何,后来被发配到东夷一带,逐渐式微,近几年因为夷狄屡犯边境,这才又重新受到起用。
“已经交给薄青城了,如果你要的话,我会择日派人另外送来一批。”
“倒是便宜了那个薄老二。”
真的便宜吗?少年微微一笑,阔步走出县衙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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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青城在绕道去蜀地前,先指挥船只开向宁波镇海。
那里驻守着浙直海防的抗倭总兵,只是当他按照事先约定,向此人兜售传说中那副能起死回生的牛黄丸时,忽然吃了个闭门羹。
向镇守总兵门下幕僚花了大价钱,才探听到,原来早在十天之前,就有外地药商上门,将一种叫作“苏合香丸”的药低价出售给海防官兵。
总兵派人多方打听此药商的来历,这才知道,这苏合香丸与那个最近声名大盛传说有起死回生之效的安宫牛黄丸,虽然不是同一字号,代工的产商却是一样,据说连原料也所差无几,可谓是同源之水,同根之木,但价格相较之下,便宜一半,当即收购了苏合香丸,用作战时储备。
也因此,将他拒之门外。
而那家药商,代工的还不止这两家,连累着大江南北想要收购储藏安宫牛黄丸的公家和私户,都开始观望。
“代工?”薄青城大怒,“谁许他代别家生产的?”
做生意最在意的一是货品稀缺,二则是名号信誉,如此行径,将两者都毁了个痛快,摆明是要砸他的招牌!
想起那个苍白阴郁的少年,定是此人搞的鬼,叫什么“许济愚”,看来是给他这个“愚人”下了个连环套。
此刻前后连缀起来一想,从之前的楠木转运案,再到现在的安宫牛黄丸,还有许青窈的事——那小子的府邸就在许青窈下榻的道观隔壁,看来是早有谋算。
好啊,这两个人,一个毁了他的赌坊花会,一个砸了他的药坊招牌。
看向榻上安睡的女人恬静的侧颜——
心里微微安定下来,如今她的事,他总算解决了。
现在倒要看看,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还能使出什么稀奇的招数。
之前部下查过,告诉他说那个大房找来的嗣子,在奔丧途中,于奇险无比的滟滪堆沉船,他总觉得事情太过顺利,其中定有蹊跷,如今看来,果然早已草蛇灰线埋伏千里。
只是——三年一次的秋闱就要到来,他会舍得自己的秀才名号重新开始?还是去外省顶替他人的名头以此置办身份?
大房的那些东西,他想要,他便等着他来拿。
如果他有那个本事的话。
第46章
蜀中物阜民丰, 钟灵毓秀,大约是才下过雨, 空气里弥漫着浓深的绿意, 连人的眼睫都要染出翠色。
他们下榻的这家馆舍,建在江边,白天有楚天流云, 鸿雁长鸣,夜里微微向外一望,就是星垂平野, 月涌江流。
赶了许多日的路程,她简直像是掉进了江底, 整日和虾蟹水荇作伴,如今猛然住进这高而阔的楼阁上来, 竟然还有些不大习惯, 就像是鱼忽然搬到了树上。
很稀奇。
多少驱散了她不得不和那个人朝夕与共的烦厌。
落日熔金, 暮云合璧, 天边晚霞将一江春水抚得柔情万里。
正朝外望着, 见沿着江边的白玉栏杆, 轻轻软软地抬来两乘袖珍小轿。
流苏点缀的轿帘掀起,接连下来两个姿容绝世的美人,身上的衣裳与她平日里所见的不同, 绣花翻领长袍一直垂到高底长靴边, 发髻和衣领上皆挂了银饰,花团锦簇, 比春天还耀眼。
走起路来, 叮叮当当,等那鸣声一路响至楼下, 她知道,该是她出场的时候了。
款款下楼来。
薄青城的随从还没等她从楼梯上走下来,就问:“夫人,这两名女子乃是蜀王所赠,您看……”
这随从眼神好似有些闪躲,像是怕得罪了这位被称作‘夫人’的女子。
两名女子闻言,都抬头看向许青窈,只见她着一袭藕丝琵琶衿上裳,下身是宫缎素雪绢裙,打扮得很素净,脸上也是脂粉不施,却眉目舒窈,满头的鸦发只用一根白玉簪子抹了,很有些超逸出尘的味道。
又听这个随从将她叫做“夫人”,只以为她是那位薄二爷的正头娘子,兜头就要拜。
行礼的姿势也很怪异,大约是外族之人,竟然不用中原礼节,可见是有几分气性的。
“不必了,”许青窈挥手制止两女不算恭谨的行礼,吩咐道:“将她们带去楼下,分别安排在二爷的厢房左右。”
“这……”
随从有些吃惊,他来问这位青夫人,一是为了叫她心里有个数,毕竟他们爷近日很将这个女人放在心上,二则是借妇人之口,看怎样将两女寻个合适的借口发落,权贵的赏赐之物,表面风光,实则是烫手山芋……可如今这样一来,反倒叫她们有了正大光明留的借口,这请佛容易送佛难,到时二爷怪罪起来,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这个……恐怕还要问过二爷……”
许青窈转身上楼,“不必,就按我说的做。”
留在原地的两女面面相觑,这位夫人,似乎与她们想象的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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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青城从蜀王宫廷里的晚宴上回来,下了轿子就一路阔步,刚走进院子,打算直奔楼上去,抬头望见一窗亮色,红袖执卷的侧影十分楚楚。
抬起袍袖,仿佛有酒气,遂折了脚步,返回自己房中,唤随从来添水洗浴。
光影半明半昧,水汽缭绕之中,薄青城解了半边衣袍,露出疤痕和青筋交错的后背,正要解下衣,忽然有两双柔荑轻触上来,蛇行般一寸寸抚向他腰间。
“谁!”
薄青城霎时凛然,转身将两人击倒在地,见是两个年青的女人,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
“谁派你们来的!说!”
外面守夜的随从听见动静,急忙带刀入内,一进来就见到这副活色生香的古怪场景。
水雾氤氲之中,两个轻纱曼妙的女子倒在地上,满脸惊恐,他们的主子只着中裤,青袍半披,露出大半劲瘦胸膛,拿长剑对准两人,面色阴骘。
“回二爷,这两名女子乃是蜀王相赠。”
薄青城冷眼打量他半晌,“你跟在爷身边多久,难道忘了规矩不成?”
长盛坊的规矩是,从来不许将前厅的火引到后院,尤其是在男女之事上,一贯的慎之又慎,他向来以身作则,连属下也不敢纵情恣欲,怎么忽然会有两个陌生的女人留在他房里?
那随从一咬牙,垂了头,“这……是夫人做主留下的。”
薄青城听后,目光冷了半晌,俄而笑起来,“好嘛,她倒是个贤妇……”
话里占尽春风,脸上却极为冷酷。
一时,众人都摸不准他的脾性,只好装活死人,大气也不敢出。
“下去。”
在场的人都如蒙大赦般跑了出去。
薄青城从黄花木架子上抽来自己的袍服和玉带,重新系上,只是绾得虚松——反正一会儿要解,他不打算费这个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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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无声息地上楼来。
连门被推开,她似乎也并未察觉。
“这么晚了还在看书?”
满身酒气,被外面的风一吹,依稀还夹杂着些许脂粉味——知道是他来了。
坐在灯下,并不回应,只是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有时间看书,没时间同我赴宴?”很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
许青窈听着他絮絮叨叨的怨念,背坐如山,纹丝不动,对他的话也是充耳不闻。
“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随手解掉身上的暗纹云锦斗篷,就扔在门口,问题很突兀,动作亦然,像是在泄愤。
烛火被斗篷带起,差点熄灭,许青窈暗忖:这个人又在发什么疯?
深吸口气,转过身,眉眼凛然,仰起脸很平静地问:“你想把我们的关系昭告天下吗?”
“我们什么关系?”薄青城忽然走近她,俯身逼视,酒气喷洒在她脸上。
“……”
“明知故问!”许青窈撇过脸,仿佛受到了很大的冒犯。
“我要你说!”上来就将她压在玫瑰圈椅上,大手掼住她后脑,不容她将视线错开分毫,一定要让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弄得天崩地裂。
他好像喝醉了,那双黑瞳里光影流转,却显得十分虚无,连怒气都难以聚焦,散落得到处都是,像一只愤怒的野兽,而这只野兽,此刻似乎只用一只眼睛看她,另一只,遥望着千里之外的江天,脸上的神情又近又远,叫人难以捉摸。
看见他倾覆而下的鼻唇,许青窈猛然站起来,推了他一把,他才吃醉了酒,重心不稳,很轻易地就被推了个趔趄,撞到后面的赤色堂柱上。
疼痛让他脸上的迷乱减去几分,开始和她讲道理——这对她来说是个好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