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园子里早已是一片凄清,然而她的耳畔,还淅淅沥沥地回荡着如许长歌。
这个夜里, 她想了许多,比如说离开, 对,就像那个装作疯癫的婆母, 远走高飞, 天涯海角, 渺无踪影;或者是巧姨娘一样, 牵儿带女, 在外头置办一所宅子, 从此在小门小户里,“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安享暮年闲暇。
可惜, 她不能。
她不能丢下不省人事的薄今墨,更不能在海运在即, 生死存亡的多事之秋, 背井离乡,就这么一走了之。
从紫檀木立柜里拿出那件旧红衣, 思绪瞬间被带回夏天的午后,山间沉闷,草木偃伏,绿色如同被凝滞,连枣红马都被染成墨绿,悬空古庙里,佛像残缺,有人躲在观音背后,衣不蔽体,有人伸手递来一件红衣。
那是一件丝绸的直裰,下摆绣有精致的墨色云纹,风流飘逸,色泽潋滟,像是林下山鬼的艳袍。
现在就在她手里珍藏。
她低头看了看,红衣?
对了,红衣。
第一次从总督府回来,她被要求换上的就是红衣,同样绣了墨色镶滚的袖边和衣摆,华美之中带了一丝庄重,端凝凛然。
许青窈心中微微一动。
木质楼梯上响起橐橐脚步声,来人仿佛穿了一双木屐,地上有拖摆的窸窣声,衣袍大约极其贵重和繁琐。
她坐在床帐背后,听那双脚渐次踏上楼梯,一节,又一节,一线珍珠样的浮光在枕被和床帐间来回流转,门忽然被推开,发出轻微的嘎吱声,风从走廊涌入,窗口忽然亮了,映出窗外婆娑的树影。
夜是这样静,以至于人的呼吸声格外沉重,这彰告着来者是个男人。
如果太监也算男人的话。
反正不是薄青城,她可以肯定,她能听懂他的脚步,何况他每次过来,都是发疯一样长驱直入,哪里会有这样小心翼翼。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恐惧,她的心里瞬间涌起种种复杂情绪,仿佛死期将近一般。
怪不得他们在灯下笑得那般隐秘,原来是三言两语就谈妥了如何出卖她的一夜。
就在这失神的刹那,那人已经站在床前。
帷帐被掀开,高大的暗影笼罩下来,许青窈背靠床柱抱膝坐在床上,见此状,本能向墙角退缩。
“别怕。”
声音并非如想象中阴阳难辨的腔调,而是奇妙地蕴含了一股清冽气息。
这人不如她想象中年老,甚至是,相当年轻。
“我说怕了吗?”她笑着说。
修长的双臂倏然展开,揽上了男人的颈。
就在刚才,看见两个男人灯下相谈甚欢那幕,许青窈脑中有些东西轰然炸开,像被一只捉着拂尘的大手强行清拭尘灰,却不小心将花瓶也给打碎。
就在那短短的刹那,她忽然意识到,她企图用自己来离间薄青城,摧毁他的大计,简直就是一种妄想,男人之间就像铜墙铁壁,利益将他们紧密连接,那一点小小的儿女情长,绝不会打破真正的权力壁垒。薄青城能为利益做到极致,出卖任何东西作为交换,那么她为什么不能呢?如果没有尊严和良心束缚,或许她早就逃出了这座牢笼。
什么是生意,生意就是交换,她太贪心,不敢舍弃的东西太多,才一而再再而三地陷自己于绝境。过往的执拗,让她在南墙撞了无数次之后,头破血流,或许,应该尝试一些柔和的手段,她想。
于是,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经下定决心作出改变。
黑暗中伸出的这一双臂膀就是她的烽烟,她的旗帜,她的兵器。
“你知道我是谁吗?”没想到对方既不接受,也不推开,而是就那么俯身撑在榻上,毫无感情地反问。
呼吸近在咫尺,却并不热炽,而是清凉的,有一股竹露的味道,令人想见一条穿行在竹林里的五步蛇。
然而并不使她害怕,因为竹林她的小园后头就有,更别提,这味道莫名让她感到有些熟悉。
“京里来的大官。”许青窈盯着那张看不清轮廓的脸,故作讨巧地回答。
她不说“太监”两个字,尽量避免激怒此人。
一双修长冰凉的大手在她的下颌磋磨,“你的小二叔将你卖给了我,你不怨?”
“怨谁?他还是你?”
对方轻笑一声,大概是觉得这个回答过分无稽。
想起之前那幕,许青窈一阵眩晕,极力佯装镇定,若无其事道:“我应该谢谢他。”
“这么说,你好像对他无意?”
许青窈听了这话,心下愈发奇怪,一个外地的大官,初来乍到淮安,问旁人家的私事干什么,而且还是什么“有意无意”这种莫名其妙的酸话,这像是一个大权在握的男人该问的吗?更不要说这人还是个太监。就算是听了外面的传言,打算查一查合作对象的底细,这会儿审的也该是事的真假,哪有问这个的。
面对这种不知所以的问题,她的回答自然也是模棱两可,“传闻捕风捉影而已。”
对面不说话了,然而却也没有进一步动作,像是立在床边的一尊冰冷雕塑。
许青窈心里打起鼓来,都说太监因身子上的毛病,心性残佞古怪,该不会是她的贸然之举激怒了他吧?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后怕,身体往后仰了些,双手紧紧抓住身子底下的被褥。
她的动作幅度很小,还是被他察觉,“你好像很紧张。”他握住她的手,将它们从已经被抓皱的床单中解救出来。
“手都湿了。”
他说完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块帕子来,替她将手心和手指都擦拭干净。
那种冰凉的绸缎质感,像被一条蛇信子,舔过她的掌心。
这人伸手来解她的衣襟,她本能地躲闪,继而又不动,她是下定了决心的。
可是解到最后一颗纽结,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抗拒起来。
被她乱晃的腿踢到,眼前的男人停下动作,带着喟叹的轻笑在黑暗里异常刺耳,“不怕?这就是你说的‘不怕’?”
“是不是以为我们这样的人,拿女人没法子?”尾音有些重,语气因为轻佻,反而更危险。
许青窈知道这话已经透露出一种十分险峻的处境。
接下来他会做什么?她又能怎么做?为免坦诚相见让彼此都下不来台,许青窈急中生智,试图引用一段佛经上的内容来金蝉脱壳。
“《楼炭正法经》中有一段说,天人相交有五重境界,第一重的忉利天,男女形交,同于世人;第二重,是夜摩天,喜相持抱;第三重是兜率天,意嬉笑语;第四重是化乐天,共相瞻视,不待笑语;第五重,叫作他化自在天,但闻语声,或闻香气,即为究竟,不待瞻视。”
许青窈的声音在黑夜中显得尤为清冽,“由此可见,男女之情,只聚焦在脐下那几两肉上,真是下等境界了,一味地沉溺于此,反倒不如清心寡欲,利人利己。”
“照你这么说,我们太监倒是自在天中的高人了?”
虽然是反问,然而人已经仰倒在了榻上,是放松的表现,语气也很愉悦。
“别的不敢说,大人定然是。”
男人趴在堆叠的锦衾上闷声笑,“我在官场见过不少谄媚之徒,被女子奉承却还是第一次。”
许青窈跪坐在榻上,行了个礼,“荣幸之至。”
对方笑道:“你很古怪。”
“你刚才先搂我脖子,作出同我亲昵的姿势,事到临头,又说什么‘夜摩天、自在天’,想叫我知难而退,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见她长久地不说话,对方又说:“难不成你自己也没想明白?”
“我……”许青窈犹豫了,她试图给自己编造一套合理的说辞。
“等你想明白,再告诉我。”男人说完,就这么拉开锦被,兜头睡下了。
许青窈愣了半天,直到听见身畔的呼吸声起伏,才大梦初醒一般,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床上竟然躺着一个男人,一个陌生男人,而且还是传说中的太监。
几天来,她都被那顶朴实无华的轿子接来送去,在总督府和薄府之间来回穿梭,可是从来没有见到过正主,没想到,两人的第一次见面,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场景。
不是说要甩掉那些不合时宜的清高吗,怎么又功亏一篑,徒劳而返了?想到此处,她不禁有些自责,开始懊悔起那番有关《楼炭正法经》的高论。
对方已经酣然入梦,说什么也没用,好的是,自己终于见到这次漕粮海运的负责人,虽然还没涉入这场惊天大局,然而,她已经嗅到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世人都说“宰相门前三品官”,可知,有多少人想接近权力的中枢而不能,不枉她以己作饵,躬身入局。已经成功迈出第一步,至于后面的是非成败,还须从长计议,她或许需要勇气,却从不缺乏耐心。
第111章
黑暗的屋里点起一盏灯, 榻上少年的脸苍白,俊秀, 透着股死尸般的阴冷。
“薄今墨, 你打算装到什么时候?”
薄青城站在床头,玄色大氅在灯下如同鹰翼。
“好一招苦肉计!”薄青城冷笑。
“只是你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你自以为装作奄奄一息的样子, 就能置身事外,保全你手下漕帮弟兄吗?我可以明确告诉你,那是做梦!假如你还有点良心, 就别躺着当缩头乌龟,莫要等到我大军拔营, 届时各省漕丁一呼百应,势如破竹, 打上京城, 战后兄弟们从龙之功加身, 而你这个漕帮帮主, 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笑柄!”
薄青城双眸如淬, 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然而眼前的这个人却无声无息,连手指都不曾颤动一下。
“好,看来权势地位是不能打动你了, ”薄青城笑起来, 像是突然想起一件特别有趣的事,“那许青窈呢?”他幽幽问道。
然而袖底握紧的十指, 似乎已经出卖了他的紧张, 这昭示着,说出口的这件事, 也是他自己的隐痛。
“许青窈,你也不管她了吗?”
“你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吗?她正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下婉转承欢,那个男人不是你,也不是我……我现在告诉你,你还能睡得住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少年仿佛是一片羽毛,一片掉落在泥地里的羽毛,没了鸟儿承载,也没大风助力,他是不会动的。
或许这人真死了,就像那些志怪话本里那样,□□还未腐,然而灵魂已经消散。
可是薄青城不相信,直觉告诉他,不会这么简单,此间有诈,一个精心为他设计的困局,正在等待他陷落。
他猛然掌心运劲,单手擒住榻上人的颈,力道渐次加重,“不想死就爬起来!”
脖子几乎快要断了。
走廊上传来响动,不一会儿,传来徐伯的声音,在外头抱怨:“这风也太大了,灯笼都吹散了。”
薄青城松开手,起身离开,室内静谧太平,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榻上不省人事的少年,颈间的银线闪了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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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微微亮,星子还挂在天际,闪着一线银光。
许青窈爬起来,身边已经空空如也,衾枕上连点余温也没留下,不知道人是什么时候走的。
她站在楼上凭栏远眺,秋风凛冽,园子已经萧瑟枯败。
春禧堂内,巧姨娘正指挥几个下人往马车上搬东西,大大小小的箱笼,在檐下堆叠如山,出门时,有个花瓶碎在了地上,巧姨娘顿时对着抬箱子的两个伙计大呼小叫起来。
薄素素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门外,最后一眼,是望向许青窈的楠木楼。
“对不起。”她在心里默默说,随后毅然决然上了马车。
昨夜,她得知那些阉人在薄府盛宴欢歌,后来还留下过夜,再加上这几天听了不少外边传的闲话,心里早有积郁,当即怒不可遏,要冲去找薄青城讨个说法,可是被自己的母亲拦住,见她执拗,巧姨娘不得已告诉她,薄青城当年被禁参加科举的真相,她这才知道,原来那场祸事是因自己的亲哥哥而起,薄青城只是代他们一家人受过。
本来气势汹汹的她,忽然泄了气。
这时候,她终于知道,这个家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在晨起的梆子声响彻长街前,春禧堂中已经空空如也,立柜藤箱、珍玩摆件都被搬空,连那架年代久远的千工拔步床也飞进了鎏金巷落成的新居。
落叶打着旋儿,落在空无一人的青石板上。
这所宅子越发孤寂了。
角落里,一个褐色衣衫的年青妇人,牵着小童站在角落,目送马车消失在巷道尽头,脸上挂着莫名的微笑,口里喃喃道:“走了好,都走了好啊。”
“小姑姑要去哪儿?”小童仰起脸问母亲,神色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