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去恐怕都没有人信。
难道就为了成婚那几年的不愉快?
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薄殷义心里抱怨着,从兜里掏出银两,掂了掂分量,打算再去洒金坊,找几个温香软玉潇洒一夜。
第118章
薄青城径直去往云深堂, 打算问一问榻上的那个人,还要装死到几时。
被许青窈质问的时候, 他满口苦涩, 却说不出话来,如果说从前还怀着一丝侥幸,那么自从知道玉佩丢失, 他心里的滚滚疑云就陡然化为暴风骤雨。
“二叔。”
脆生生的一口童音,截住了薄青城的步履匆匆。
薄青城转身,见菊花丛簌簌扑动, 里面窜出来一个小不点——近了,原来是小侄子停瑜。
笑了一笑, 弯下腰去,把孩子朝腋下轻轻一提, 一手托起, 抱进怀里, 见这小家伙衣衫单薄, 很快又扮上冷脸, “这么晚了, 怎么还在外边乱跑?”
皱着鼻子吓唬他,“小心被狼给叼去!”
小少爷咬着下嘴唇笑哈哈,其实这年岁的小孩子也很能分辨话的真假了, 薄青城的话太幼稚, 故而遭到这孩子的嫌弃。
“狼来了先吃二叔,二叔长得大, 肉多。”
薄青城将孩子举高, “二叔老了,肉不好吃, 狼挑食,就喜欢小孩。”
小少爷扒紧薄青城的脖子,皱着眉头,很认真地在思索,思索了良久,作出一个郑重的决定,“我把这个给狼,叫狼不要吃咱们两个。”
说着便从衣兜里抓出一个缠着银线的玉佩来。
上面的墨色蛟龙腾云驾雾,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薄青城愣住了。
“停瑜,告诉二叔,这个东西你哪来的?”
“我告诉你,你别告诉我娘。”
薄青城抓起孩子的小拇指,拉了一个勾,“我不说。”
小停瑜思考了一下,将大拇指朝薄青城手上轻轻一拓,小声道:“这是墨哥哥给的。”
薄青城一听,便知这是童言。
童言无忌的那一部分,是真话,剩下的,大半是谎言。
世人常说小孩天真无邪,讲话诚实,其实未必,小孩子是很会说谎的,尤其生活在一个复杂的家世之中,不把说谎当成一种习惯,是活不下去的。他早就领教过这一点。
“你墨哥哥生病了,哪里会起得来。”
小孩言辞闪烁,像是心虚了。
薄青城见状,便知道这孩子果然是在扯谎,看来薄今墨是真没什么动静,心便放下了几分。
低头看,怀里的小孩正揪着自己手指头,嘴巴嗫嚅着,“其实它是自己跑到我口袋里的。”
那天他去看墨哥哥,刚发现一件了不得的事,徐老伯忽然就进来了,说是他娘来找他,他一听,慌忙滚下床来,走得急,草编鹤都忘了拿走,奇怪的是,回去以后,兜里就多了这样一个东西。
可是等他还回去,徐老伯却叫他留着,但是不能告诉别人是他送的。
“以后不可以再随便动别人的东西了,知道吗?”薄青城无奈地刮了刮小孩的鼻子。
他从前不信,这么重要的东西,薄今墨就会随意带在身上,只以为那是专给自己设的圈套,现在看来,倒有可能是一招灯下黑,所谓欲擒故纵之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无论真假,姑且一试。
目光投向小孩手中的玉,笑道:“给二叔看看好不好?”
“好。”
-
刚找人验过玉,回到房里,就有个胖太监迎上来,薄青城素日在此人身上花的银两和心思都不少,有了什么消息自然要跟他通气。
“听说夫人要跟着您去装船,求了我家大人好久呢……薄大人可真是艳福不浅。”
薄青城神色冷漠,笑得古怪,“是吗?”
哪里是艳福不浅,别人不明白,他还不知道吗?
这个女人不过是打算监视他,好趁机毁坏他的计划。
这么看,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他握紧手中的佩印,眸子沉了沉。
“你家大人怎么说?”
“我家大人甚是爱重夫人,自然不准。”
薄青城笑得意味深长。
另一边,总督府院里,想到明日就要祭海,夜里,许青窈早早睡下。
她心里思量,实在不行,就暗中潜入船舱,这么多天,从入库,上秤,进账,装舱,都跟过来了,这趟漕运的最后一程,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只怕前面的种种都成了徒劳。
为山九仞,若是亏于一篑,也太叫人叹息。
怀着满腹心事,沉沉入梦。
梦中,数百艘大船行在海上,忽然一阵狂风狂啸,掀起百丈巨浪,忽而,那汹涌浪潮,又变成千军万马飒沓而来。
脚下颠簸,凶险万分,落入水中的那一刹那。
甲板上,有人向她递出一只手。
是谁?
她没接,反而往上望,试图找出手的主人——
一尾大浪打来,头晕目眩,直直坠落下去。
后腰传来钝痛,实实在在的疼痛。
她睁开眼睛,才发现这样的颠簸,并非出自海上的航船,而是起伏的马背。
骏马飞驰,头顶夜空幽深,月色如刀锋,秋风里带着铁锈味道,似乎这是一个流血的季节,夹道两旁金红的树木闪闪发光,风起,叶子三五落下,像是飞溅的血点。
身后的人,一手持缰策马,另一只手箍在她的腰肢上,似乎恨不得立刻将其折断。
“薄青城,你发什么疯?”
没有回应。
有一瞬间,几乎使她怀疑错认了人。
紧贴后背的胸膛坚硬灼热,隔着薄薄的一层衣衫,炙烤她的每一块骨头。
“薄青城!”
还是没有声音。
“薄青城……”这回她的语调放软了些。
头顶上传来声音,“安静。”
“你要带我去哪儿?”她的腔调平稳,似乎真的镇定下来。
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她内心深处已经怕得狠了,她想起那次,当时还是盛夏,薄青城发现了中毒的事实,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将她捆到马上,趁夜往深山黑水里走,要叫她为他陪葬。
当然,那次是侥幸活下来了,谁知道这回呢?
这回又会怎么样?
马蹄踏过夜晚的青石板,像是踩出了一汪汪积水似的,哒哒哒,清脆之中,带着点久远的回音。
长街寂静,空无一人。
腰间禁锢她的那只手臂,裹得愈发紧,像一条饿极了的蟒,急切地渴望着她的窒息。
流水潺潺,过了青石板桥,眼前忽而语笑喧阗,灯火如昼。
缰绳急停,马儿扬起前蹄冲天嘶鸣,许青窈重心失衡,从鞍上滑落,薄青城顺势将人从背后一揽,翻身下马。
一阵香风脂雨扑面而来。
穿过嬉闹的红男绿女,上了楼梯,再次陷入幽暗。
“这是什么地方?”
薄青城推开门,“你忘了,这地方我们来过,上次还在这里下了一盘棋。”
看到墙上挂着的壁画,她终于想起来,这正是洒金坊的那家春楼。
只是这次多了身下偌大的千工拔步床。
薄青城把人绑好后,“东西拿进来!”
一个穿着青衣的小僮,捧着漆盘步入,上面放着笔墨,还有寸许的银针,各色颜料。
“你要干什么?”
“我怕我走以后,你会忘了我。”说着,手伸过来,炽热滚烫。
她本就是从温软衾褥中被扯起来,身上只着一件中衣,遭他撕扯,很快肌肤见裸。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脖子上空荡荡的,戴着这个,才好看。”
许青窈一窒,薄今墨的佩印果然在他手上。
她正要发作,却见他眯着眼,盯着悬荡在双峰间的项坠,神情晦暗,紧接着,下颌被陡然捏紧抬高,灌下几粒红丸。
“吃了这个,接下来才不会疼。”
片刻,药效就上来,意识朦胧,通体发热,俯卧的姿势,更添重了喉头的窒息。
薄青城提起锋锐狼毫,蘸取颜料,很快在那雪白的腰窝处,勾勒出一副青绿山水的工笔,寥寥几许线条,绘出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之相,渺渺层云之后,几座楼阁若隐若现,令人想见群山之后的层台累榭,浩荡城池,使这幅幽绝旷远的仙景多了几分巍峨肃穆。
“我会轻点。”
他说完提起长针,那澹澹寒芒在指尖流溢,旋即朝她腰间刺下。
没有传来预期的苦刑,大约是药劲实在太大,意识已经模糊,星星点点的疼痛反而纾解了她的欲望。
“为这个,我特意拜师学了一段时间。”
掌下的人汗湿微喘,腰身下塌,面色嫣红,已是无心再听。
“听说你想跟我一同出海,不放心我,还是舍不得?”
最后一句“舍不得”三个字,咬音极重,像是故意作出的一种自嘲。
“倘若我是去送死,你也跟着一起?”
他不是没想过,将她带在身边,就像那次毒发时赴死于山水间,不能生同衾,也要死同穴。可惜,他现在已经做不到。
“许青窈,你这种人,还是留下为祸人间比较好。”最好还要长命百岁。
他的声音里很有一些恨意,手下的动作却更加温柔,似乎只是在描摹丹青。
特制的颜料,很快就渗入肌肤,背上的青绿山水图初见雏形,薄青城迷恋地抚过她的脊骨。
“很快就好。”
刺青显然不是一项轻松的活计。
一直在流汗。
有她的,当然也有他的。
中途,他给她身下换了两回褥子。
清晨的燕雀在檐下鸣啼,薄雾如纱,薄青城拉开暗红色绡纱床帏,借着晨光观赏自己的杰作,那肌骨纤薄的背上,是一幅青绿山水,被晨曦镀上一层淡金,艳而不俗,媚而有骨,不似春光,胜似春光。
他着迷一般地吻了上去。
她该是这辈子也忘不掉他了。
第119章
许青窈醒来的时候, 身旁已经空无一人,室内暖意融融, 水仙花香气徐徐飘散。
外面是下过雨, 才放晴的样子。
她起身下地。
怪不得会温暖如春,原来床底的炭盆里,点着银丝炭。
听见炭火轻爆的噼啪声, 她的后腰阵阵灼烧,像是有根针在皮肉里面绣花,传来丝丝缕缕的疼痛, 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夜——
那种被燥热潮湿支配的窒息感,再次向她袭来。
拔步床最外围的回廊上, 立着一面巨大的西洋镜,许青窈褪下绸衣, 镜中映出一把茉莉样的腰, 那面脊背, 此时却像是被染绿了。
大约是镜子花了吧。
她回过身, 用手摸上镜面, 试图抹去深浓浅黛的青痕。
不过徒劳之功, 很快她就绝望地确定,那是一座山水浩渺峰峦掩映的青城,就长在她的后腰, 像是骨血铸就, 肌理铺陈,甚至随着呼吸, 缓缓起伏。
她知道了。
好一个薄青城。
好一片连绵千川的巍巍青城!
转身提起桌下的月牙杌子, 用力挥去,立式西洋大镜哐的一声, 四分五裂,碎成一地。
红木地板上瞬间照出无数个惶然苍白的面庞。
许青窈从中捡起一块碎片,闭上了眼睛。
-
祭海仪式已经过半。
白日里,拜过海神庙,请了道士作法,焚经颂祷,烧香引幡,锣鼓喧天之中,一条涂朱抹彩装扮奇异的长龙,遍历淮安街巷,诸事告毕,太阳已经落山。
席间,笙歌燕舞,觥筹交错。
穿着宦官百花蟒服的薄今墨与薄青城寒暄,“明日就要发船,我也与大人作最后一别。”
“听闻薄大人手下赌坊开到了漠北和岭南?”
“都是些小生意,挨的却是大骂名。”
“自古名利难两全,我们这些人亦是一样,街头巷陌的老百姓,听见太监两个字,哪个不骂一句阉狗?”
薄青城满不在乎地一笑,“不过是犬巷吠言,你我都明白,老百姓呼唤青天大老爷,就和大闺女慕嫁好男人一样,愿景罢了,然而这种愿景,只会招来乡愿之徒。”
“乡愿,德之贼也。”薄今墨顺口接话,显然十分赞同。
只听薄青城又道:“什么时候真能轮到他们选,才算作数,奴才不知道自己遭着辖制,只盼主子靠良心收敛,岂非白日做梦?要我说咱们这些人挨骂,叫人明明白白地厌恶,显露出世道的本相来,才算功德一件。我赚这个挨骂钱,是不亏心的,相反,要叫人赞我敬我,我良心里反倒过意不去。”
薄今墨淡淡勾唇,“方才还说‘乡愿’,现在又讲起老庄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了,薄大人学的到底是儒家,还是道家?”
薄青城微微一笑,“取诸子百家之长,我做人做事,讲究的是实用。”
“咱家不是咱家,你才是真杂家。”
“公公说笑了。”
虽然与此人政见和立场都不同,薄今墨却觉得这番话很有意思,交谈起来,也并不抵触,于是又试探着问道:“漕粮北运一趟,成本是粮本数倍,劳民伤财,听说当今的林阁老,打算叫各省赋役全部兑作白银上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