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冯氏,冯熙压低了声音,又接着道:“太子于平城之时宠幸一舞姬,此女如今已怀了太子骨血,陛下已下令待其生产之后着其自行了断。倘若那舞姬果然产下男胎,那便是太子首出之子,依祖制日后必为大魏储君。”
冯氏闻言,急切道:“父亲,陛下可有定下由何人抚养此子?”
冯熙摇了摇头,道:“昨日任城王便是如此相询于陛下,可陛下只说为时尚早,并无明确旨意。”
冯氏道:“依祖制,太子若无正妃,首出之子当交于太后或皇后养于膝下,吾乃陛下中宫嫡妻,陛下势必要将那孩子交于吾抚育。”
冯熙叹了口气,道:“皇后,您虽为陛下中宫嫡妻,然现下里却被陛下收了治宫之权,那右昭仪位分仅次于您,如今又料理后宫,山有二... -->>
山有二虎,自是不敢大意啊。”
冯氏恨恨道:“先太皇太后在世之时,李氏那毒妇做小伏低,极尽奉承之事,却不料养虎为患,这许多年终究是吾大意了。”
冯熙道:“李冲如今圣宠日隆,若再被其女得了抚育太子长子之机,那这前朝后宫便是他李氏的天下了…倘若果真如此,臣日后还有何颜面于九泉之下再见先太皇太后啊!”
冯氏见冯熙面有悲戚之色,宽慰道:“父亲,您乃三公之首,李冲不过一尚书仆射,又岂能与您相较?”
冯熙摇头道:“臣不过得了先太皇太后荫蔽,方有今日之殊荣,如今先太皇太后余晖将尽,臣业已年迈,若皇后不能坐稳中宫鸾位,我冯氏一族便再无昼锦之荣了。”
见冯氏垂目不语,冯熙又接着道:“皇后如今当知如何保全自己,唯皇后安于鸾位之上,方可令芏顺利入主太子府邸,皇后当放下一己私情,切莫再意气用事。”
冯氏虽心内不悦,却不得不应道:“女儿当谨记父亲教诲,谨言慎行,凡事多与乳母相商,再不意气用事。”
冯熙点了点头,道:“有皇后此言,臣心自安。只皇后切记,须与永合殿左昭仪和睦相处,若你二人可辅车相依,便可后顾无忧。”
冯氏闻言,即刻沉了脸来:“女儿堂堂中宫皇后,难不成还要去迎奉她一个再醮之妇?”
冯熙正色道:“皇后方才应承了臣当‘谨言慎行’,怎得此时还如此胡言乱语!”
望着冯氏,冯熙又道:“陛下既着其以你阿姊之身入宫,皇后便不可再提其过往之事,倘若被陛下知了皇后如此言语,那必惹龙庭震怒。陛下专宠此女,皇后亦当爱屋及乌,如此方可博陛下欢心。”
冯氏心有不甘,道:“话虽如此,若要女儿纡尊降贵去行迎奉之事,女儿断不能为!只父亲放心,既为了我冯氏一族荣辱,亦为了芏前程,女儿再不视她为敌便是。”
冯熙道:“皇后此言差矣,皇后若欲夺回治宫之权,当与左昭仪联手方为上策。如今芏由其教养,皇后当把握时机,以芏为桥,与其结金兰之好。”
冯氏虽面有不屑之情,心中却知冯熙所言非虚,于是道:“那女儿该当如何,还望父亲明示。”
冯熙闻冯氏之言,便知其已为所动,缓了口气,冯熙道:“左昭仪如今既怀有龙胎,皇后便主动向陛下提及毋需左昭仪每日往椒坤殿请安,如此非但令陛下觉皇后贤明大度,亦可令左昭仪感念皇后体恤之情。”
见冯氏听得仔细,冯熙心内长舒口气,于是接着道:“高夫人薨了,其子女养于左昭仪膝下,皇后可以此为由常往椒坤殿探视,既彰显皇后乃后宫之主、诸子嫡母之位,亦可与左昭仪彼此多些往来曾益感情,且此举必定令陛下龙心大悦,实为一举多得之事。”
冯氏觉冯熙之言颇是在理,于是点头应下:“父亲所言甚是,女儿一切必依父亲所嘱,还望父亲安心。”
冯熙长舒一口气,方端起碗盏饮下一口酪浆。
第一百三十八回 父子隙(三)
一夜大雨,落英满园。
望着院中来往洒扫众侍,太子元恂更觉心内烦躁:“成亮,令彼等都退了下去,吾瞧着心烦!”
因了杖刑,元恂只得趴于席榻之上,由医童为其清理伤口。不知是医童不慎,亦或药酒刺激,元恂疼得尖叫起来:“你可是要害死吾!滚!都给吾滚得远远的!”
那医童吓得面无人色,连连磕头求饶,得了随侍一侧的左孺子刘氏示意,方才怯怯退去。
元恂见医童离去,啐了一口,愤恨道:“阿耶太过狠心,非但仗责于吾,还罢了吾摄政理事之权,如今将吾困于府邸之内,倒不如杀了吾!”
刘氏闻言,急忙忙劝阻道:“太子切莫如此言语,倘被别有用心之人听了去,再传到陛下耳中,岂不又生了事端?”
刘氏不言则罢,此言一出,元恂更觉气恼:“别有用心之人?阿耶时时刻刻派人盯着吾,吾身边还乏别有用心之人?”
刘氏小心道:“陛下乃是待太子关切之情,太子切莫动气。”
元恂本就伤口疼痛,加之雨后闷热,此时闻刘氏之言心中只觉厌恶于其:“你毋需于此对阿耶示忠,滚回你房内,无宣不得再入吾房内!”
刘氏急忙忙伏身跪地,道:“太子息怒,妾所思所虑皆为太子,妾再不敢了。”
元恂怒视两侧内侍,道:“吾方才所言尔等可是未曾听见?请了左孺子出去!”
众侍闻言自是不敢怠慢,行至刘氏面前行了常礼,亦顾不得刘氏哭泣求饶,便将其架了出去。
待刘氏哭泣之声渐远,元恂恨恨道:“贱妇,吾最恨哪个替阿耶来说教于吾!”
见众侍垂首不语,元恂不悦道:“吾平日里待尔等如何,现如今吾平白受了仗责,那贱妇非但无半分安慰之言,倒来说教于吾,吾可有怪错她?”
成亮小心道:“太子,您万尊之躯,奴们是瞧了心疼,不敢言语罢了。”
元恂怏怏道:“吾自幼失了阿母,倘若先太皇太后与阿母尚存于世,吾何至孤苦无依,无人疼惜…”
“太子有妾,岂是孤苦无依?”郑荞随声而至。
元恂本就偏爱郑荞,瞧见她入得内来,嗔怪道:“吾昨日受了那样大罪,却不见你前来探望。”
郑荞行至元恂身旁,边缓缓坐下,边道:“妾昨日来探望太子之时,太子服了药已睡去,妾不忍扰了太子,便回了。”
自随身锦袋内取出一玉盒,盒内盛满紫红色草泥,郑荞呈于元恂面前,道:“晨起妾往花苑寻了些紫花根,将此捣烂制泥,此物倒是有消肿破瘀之效。”
元恂道:“右孺子兰心蕙质,吾竟不知你精通医理。”
郑荞浅笑道:“妾哪里是精通医理,不过是幼时妾常因贪玩受伤,乳母唯恐妾受父亲责骂,便依民间之法以紫花根捣泥为妾敷之,妾伤愈之后倒是未曾落下半丝痕迹。”
元恂道:“那快于吾敷上,下半截疼得厉害!”
郑荞闻言,便与成亮一道轻轻将元恂中裤褪去。但见臀上血肉模糊,连腿上亦是淤青乌紫。郑荞瞧着亦觉触目,脱口道:“陛下怎舍得下此狠手!”
元恂本颇感委屈,闻郑荞之言忽觉得了知音:“不过是吾饮多两杯酒,又宠幸了一舞姬,阿耶便下此狠手,竟不念半点父子情分。”
越说越气,元恂接着又道:“阿耶... -->>
“阿耶自己有这许多姬妾,缘何偏偏要约束于吾!”
郑荞见元恂口不择言,忙将众侍屏退,方才开口道:“陛下乃天子,莫说后宫姬妾,这普天之下万物苍生,哪一样不是为陛下所有?”
元恂道:“阿耶是天子,便可随心所欲?吾若有一日得承大宝,便再无人可管束于吾!”
郑荞闻言,忙劝阻道:“太子如今乃龙潜之时,事事处处需当小心谨慎才是。”
元恂侧了脸来,望着郑荞,道:“右孺子待吾以诚,他日吾若登大宝,便许你做吾的皇后。”
郑荞边亲手为元恂搽药,边道:“陛下已定下皇后内侄女为太子嫡妻,那其便是大魏未来皇后,妾又岂敢僭越?妾只求太子日后不要将妾弃之不顾,便好!”
元恂道:“那又如何?吾若登了大宝,又有何人再敢约束于吾?吾便是要册你做皇后,看何人敢阻拦!”
又想起方才郑荞之言,元恂赌咒道:“吾若有负于你,便不得善终…”
不及元恂言罢,郑荞便轻掩其口,柔声道:“太子莫要胡言乱语,妾信太子便是…”
太医乔怀德入了昌霞殿为右昭仪李氏请脉。
待近婢环丹收了搭脉所用锦帕,乔怀德垂首道:“右昭仪可是近日夜间不寐?”
李氏微微颔首,道:“不知可是因了暑热之故,吾逢夜间发汗,难以入眠。”
乔怀德小心道:“右昭仪,臣方才请脉,您左寸沉数,右寸细弱,您此症乃因心气虚而生心火所致。”
李氏微微皱眉,道:“吾此症可有大碍?”
乔怀德道:“此症可大可小,倘若右昭仪可少些思虑,臣再为右昭仪开些安神助眠,补脾养肝之药,不日便可大安。”
李氏咧了咧嘴,道:“宫中琐事繁多,吾只是不愿被人说了闲话去。”
乔怀德道:“右昭仪为料理后宫殚精竭虑,臣敬服!”
李氏嘴角微扬,道:“罢了,你只为吾开些安神的汤药,再着刘侍医来为吾推拿安神即可。”
顿了顿,李氏接着道:“吾且问你,太子受了杖刑,陛下着太医署何人侍奉?”
乔怀德摇了摇头,道:“这两日臣只瞧见太医令着一医童每日往太子府送些去腐生肌的汤药,并未见指派哪位太医随身侍奉。”
李氏道:“若依你之言,陛下此番是动了真气。”
略略思忖,李氏接着又道:“锦上添花之事断不会有人记得,然雪中予炭却可情意倍增。乔太医,你去配些活血化淤之药,吾着人送于右孺子…”
乔怀德垂首应下,待得了李氏示意,方才告退离去。
殿内只余主仆二人,李氏对随侍一旁的环丹道:“皇后已请旨陛下,免去那再醮之妇每日请安问礼之事,这两日又频频往永合殿探望子恪兄妹,这是皇后向其示好之意啊。”
环丹道:“那左昭仪可有应对之策?”
轻摇羽扇,李氏并不答话,过了片刻,李氏开口道:“这些时日你务必多留心太子府中之事,莫要被他人夺了良机。”
环丹应道:“奴谨遵右昭仪吩咐,右昭仪大可放心。只一样,方才乔太医言及右昭仪玉体有亏,右昭仪您莫要再劳心才是。”
李氏微闭双目,道:“今夏多事,为避锋芒,吾是该歇歇了…”
第一百三十九回 父子隙(四)
夏尽秋至,寒冬亦将过去。一转眼,又到了腊月皇帝封玺之日。
这数月来,后宫里果然风平浪静,偶有几个年轻世嫔间争风吃醋,倒亦掀不起任何风浪。
皇后冯氏因常往永合殿内,加之有冯艽又械骱停冯氏虽谈不上欢喜,却不再似从前那般厌恶于禾。
右昭仪李氏,因恐皇帝知其病因而收回治宫之权,便令乔怀德隐下不报,故而这数月来李氏安心养病,除去与郑荞互有往来,示好太子外,亦未再生事端。
倒是彭城公主元钰,又与李氏结了盟约,二人共助太子元恂复权,借了中元节与寒衣节入宫祭拜先太后之机,元钰多番进言相劝元宏将太子解禁复权。数月来元钰又动作频频,便是连朝中的大祭司亦为其所买。
太极殿内,华灯异彩,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皆齐聚于此。
元宏环视众人,朗声道:“得上苍庇佑,今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朝野上下戮力同心,令我大魏国泰民安,人物康阜。朕得众卿辅佐,心存感念,特设此宴,以犒诸位。今日毋需拘礼,咱们君臣开怀痛饮。”
皇帝自亲政以来,年年设此亲臣宴,众人自觉圣恩浩荡,心内感激。席间众臣举杯齐道:“天佑大魏,新年胜旧年!愿吾皇福泽绵长,万岁万岁万万岁!”
鼓乐齐鸣,莺歌曼舞。众人赏乐饮酒,或樽酒论文,或以诗行令,无不欢喜尽兴。
待亥正二刻,酒尽意阑,众人方才起身退去。
大殿之内,任城王元澄与咸阳王元禧以及太师冯熙、太傅穆亮、少师郭祚与少傅李冲却并无离去之意。
元宏心知彼等定是因了太子之故,却只挥手示意众侍撤去碗碟杯盏,并不急于开口。待众侍退尽,元宏方才道:“皇叔与诸位爱卿所为何事?”
自是由元澄先答话:“陛下,明日便是腊月二十三,陛下亦要封玺过年了,陛下平日里忙于前朝之事,如此普天同庆之时当与众皇子、公主共享天伦。”
见元宏微微颔首,元澄接着又道:“太子为众皇子之长,宫宴之时当领众皇子为陛下奉酒迎新,以示我大魏江山永固,后继有人之意。陛下将太子禁足府中已近半年,太子已迁善改过,臣请陛下饶恕太子!”
待元澄言罢,元禧与冯熙、穆亮、郭祚、李冲几人皆起身离席伏跪于地,齐声道:“臣请陛下饶恕太子!”
元宏见众人如此,便朗声道:“子恂乃朕长子,朕寄厚望于其。子恂欺瞒君父,朕未废其太子位分,便是念其初犯,且又年少轻狂,倘若朕不施惩戒之举,子恂又如何能痛改前非?”
示意众人起了身,元宏又接着道:“尔等皆为朕肱骨之臣,岂能不知朕用心之良苦?”
穆亮拱了拱手,道:“陛下,臣前几日往太子府邸探望,太子正在书房内研习《大学》,太子言语之间尽是追悔之意,臣斗胆,望陛下饶恕太子,再予太子新生之机。”
元宏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子恂当真可领悟其中之意,... -->>
之意,亦不妄朕禁足他半年之期。”
穆亮道:“太子对臣言‘阿耶令吾修己,乃为日后可治国平天下,吾若德行至上,那家国必安!’陛下,太子当真已幡然醒悟啊!”
待穆亮言罢,冯熙便接口道:“陛下,太子年少,虽犯下大错,然其迷而知返,自是善莫大焉。”
元禧亦开了口:“陛下,论朝堂,陛下为君,论宗室,陛下为父,这君臣之义,父子之情,陛下又岂能割舍?臣为太子皇叔,臣愿为太子作保,日后太子定不会再有迕逆君父之事。”
郭祚亦垂首接口道:“陛下,咸阳王所言极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乃为人伦之本,所谓人伦睦,则天道顺。太子虽有过错,知错而改,便是孝信道义。臣请陛下饶恕太子!”
元宏瞧了一眼席间众人,独见李冲缄默不语,于是道:“陇西公缘何不出声?”
李冲闻皇帝出声相询,拱手道:“陛下,方才任城王与诸位同僚已将臣心中所思道尽,故而臣无言可进。只是陛下,太子自幼由先太皇太后教养,倘若陛下迟迟不将太子解禁,那便是令世人觉先太皇太后未尽教导太子之责,岂非有损先太皇太后英名?”
元宏轻笑一声,道:“陇西公言下之意,若朕不将太子解禁,那朕便是不孝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