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将柳萋萋送给武安侯已成定局,他已然改变不了,只他还在思虑,此事究竟要如何对柳萋萋开口。
沈韫玉烦恼之际,却并未发现,筵席的一角,有人暗暗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看似平静,眸中却若有暗流涌动,漆黑幽深。
半个时辰后,沈韫玉满腹心事地回了沈府,虽灌了不少烈酒,步子已然不稳,可偏生他头脑还清醒得很。
入了竹韧居,他向东厢望了一眼,见窗内漆黑一片,便知柳萋萋恐是已经睡下。
沈韫玉蓦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因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柳萋萋,说自己将她送人之事。
分明几个时辰前,他还做了决定,要将她好生送回迹北安置,如今却是要让她入那风流成性的武安侯的后院,过水深火热的日子。
她这般相貌,如何争得过那些美人,只怕很快武安侯的新鲜劲儿一过,她便会被彻底厌弃。
可他真的是没有选择,被逼无奈,不然怎会将她推入那无间地狱。
吉祥扶着摇摇欲坠的沈韫玉正欲进屋,却见一个小婢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下跪倒在了沈韫玉跟前。
“二爷,柳,柳姨娘她……”
此时,沈府偏院。
柳萋萋缓缓睁开眼,便见周围漆黑的一片,隐隐只能看到屋顶的轮廓,她动了动手指,顿觉浑身软绵无力。
脖颈和胸口凉飕飕的,她下意识垂眸瞧了一眼,原本混沌的意识骤然清醒过来。
她的棉衣不知被谁解了开来,连里衣的扣子都被扣开了两颗,然衣衫大敞尚且不是最可怕的事,可怕的是黑暗中柳萋萋发觉似是有人躺在她的身侧。
她恐惧地低呼一声,一下抱住自己缩到了墙角处,颤声道:“你,你是谁?”
她飞快地拔下盘发的木簪攥在手心,警惕地看着那缓缓坐起来的人,看身形,似乎是个很高大的男人。
她害怕地嘴唇都在抖,直到听见一个粗哑的声儿喊了一声“姐姐”。
她认得这个声音。
柳萋萋借着微弱的光看去,才勉强看清了男人的长相。
“阿虎?”
男人神情呆傻,咧开嘴冲她嘿嘿笑了两下,正是后厨帮忙的傻子。
他是府内一个家仆的儿子,听闻出生时他娘难产,他在肚子里憋得太久,虽说活了下来,但至此成了个傻子。长得人高马大,但却不如三岁的稚童聪明。
柳萋萋看他可怜,每回在府里遇见,都会同他说上两句话,若是手头有吃的,也会塞些给他。
见是阿虎,她顿时卸下一口气来,眼圈瞬间便红了,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清白得保的欢喜,虽衣衫敞开,但她知道阿虎并未真的对她做什么。
“你为何会在这儿?”
柳萋萋隐约记得,是赵氏派人让她过去,她察觉到不对想跑,却被人从后头一下子打晕,脖颈至今尚有些隐隐作痛。
“他们说让我脱了姐姐的衣裳,和姐姐一起睡觉,睡了觉姐姐就是我的人了。”阿虎用天真的神情说着这话,却是让柳萋萋脊背骤然一凉。
她想过赵氏想要为难她,却万万没想到这一回赵氏竟是要毁了她的清白!
可是为何,若不想留她,直接将她赶走或发卖便是,这么做对赵氏又有什么好处。
柳萋萋左右想不通,只觉事情不妙,她拢了拢衣衫,正欲下榻,却听外头亮起点点烛光,骤然喧嚣起来。
“二爷,二爷,你别进去了,里头的场面太不堪,仔细脏了您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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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柳萋萋骤然一惊, 然未等她反应过来,门“砰”地一声被推开,沈家家仆提灯鱼贯而入, 将整个屋子都照亮了。
分明什么都未做, 但看着家仆们异样的眼神,再看自己衣衫不整模样,柳萋萋恍若有种被当场抓奸的感觉。
她的感觉并没有错,不等她开口说一句话,那厢一个小婢子已然跪在了沈韫玉:“二爷,您也看见了, 真不是奴婢信口胡言, 奴婢早便觉得柳姨娘不对劲,总与这傻子眉来眼去, 可奴婢没有证据,不敢同二爷胡说,直到今晚奴婢看见二爷一走,柳姨娘便迫不及待地来了这厢, 实在是忍不了, 奴婢不想二爷被柳姨娘蒙蔽, 这才大着胆子告诉二爷……”
那小婢子柳萋萋认得, 就是先前奉赵氏的命来请她过去的人, 她此时哭得涕泗横流, 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 说得煞有其事。
柳萋萋脑中“嗡嗡”直响, 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这就是赵氏想做的事, 在沈韫玉面前彻彻底底毁掉她的名声。
见柳萋萋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像是默认了一般, 沈韫玉眸色沉了沉,他道不出此刻的心情,他分明该发怒,可沉默片刻,只淡淡道了一句“将衣裳穿好,同我回去”。
柳萋萋没有辩解,亦没有答话,平静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慢悠悠将凌乱的衣裙整理了一番,旋即跟在沈韫玉后头,回了竹韧居。
沈韫玉入了主屋,她亦默默跟着走了进去,在那花梨木红漆圆桌前站定。
沈韫玉坐在圆桌前,提起桌上的茶壶欲倒上一杯,却发现壶内空空如也,不禁蹙了蹙眉,烦乱地将茶壶丢回了原处,好一会儿,才道:“这些年我从未宠过你,你觉得寂寞难耐,未能把持住,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
柳萋萋闻言抬了抬眉,唇角扬起一丝浅淡的笑,带着几分嘲讽。
果然,和她想的一样,他根本不会信她。
或许换作从前,她还会试图解释几句,但如今,她却一句都不想多说。
被赵氏磋磨了那么久,她很明白,一次次的解释根本无用,即便逃过了这一回,将来或还有无数次在等着她。
她实在太累了……
“二爷想要怎么处置妾身。”她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就像道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您是想将妾赶出去还是找人发卖了?”
对如今的她而言,无论哪一种都不会比留在沈府更糟糕。
沈韫玉从未见过这样的柳萋萋,她一双眼眸空洞没有半分神采,好似一个要去赴刑之人,心知已无回旋的余地,便彻底放弃了挣扎。
一股莫名的愧意自心头涌上,沈韫玉将手握紧成拳,片刻后,才缓缓松开。
他将柳萋萋送予他人之举或是不对,但柳萋萋难道就无丝毫问题吗?
“我给你寻了个好去处。”
沈韫玉直勾勾地看过去,“柳萋萋,我已将你送给了武安侯。”
始终平静的柳萋萋在听闻此言后秀眉蹙起,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爷在说什么?你将我送给了谁?”
她已然做好了打算,离开沈府,顶多日子过得难着,但定不会像在沈府这般时时被磋磨,或更自在些。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沈韫玉没有赶走她,没有发卖她,却是将她拱手送予他人。
“今日宴上武安侯同我讨要你,他位高权重,恃势凌人,我不过一个刑部郎中,根本无法拒绝。”沈韫玉顿了顿,旋即定定地看着柳萋萋,“何况此事也算趁了你意,不是吗?”
趁了她的意?
柳萋萋只觉荒唐。
她根本不曾见过武安侯,且她分明才是被他送出去的那个,他如何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话,好似所有的错都是她一个人的。
柳萋萋不可思议地冷笑一声,“二爷这是何意?妾身做错了什么?”
沈韫玉微微别过眼,“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此事说出来都让他觉得肮脏,从前他并未怀疑柳萋萋对他的真心,如今想来,那天在升平坊看到她对武安侯笑成那般时他就该意识到,柳萋萋恐早已生了攀高枝的心,武安侯向他讨要她,或也是她怂恿。
沈韫玉自嘲地一笑,不欲再说太多,只道:“好生回去休息,明日一早便会有轿子送你去武安侯府。”
他已开口赶她,柳萋萋却是不动,须臾,淡淡开口道:“妾身在沈家五年,不曾求过什么,如今二爷既都将妾身送了人,那妾身可否最后再提一个要求?”
回了东厢后,柳萋萋一夜未眠,只呆呆坐在妆台前,她不明白分明她与武安侯素未谋面,他缘何会同沈韫玉讨要她。
可想明白也丝毫无用,柳萋萋不禁苦笑了一下,她本以为阿虎之事后,她至少能离开沈府。
她的确是能离开了,却不知是不是从一个炼狱到另一个炼狱。
她打开妆匣,拿出匣中那朵娇艳的海棠通草花攥在手心,唇角微微扬起,眸底漾出些许笑意,可很快这笑意烟消云散,她咬了咬下唇,眸色沉了几分,似是下了什么决心。
翌日一早天才亮,两个婆子便奉沈韫玉的命来给柳萋萋更衣梳妆。
他们二爷要将柳姨娘送给武安侯的事儿不胫而走,不过一夜,整个府邸都已知晓此事。
虽是可怜这柳姨娘,但也奇怪,以柳姨娘的相貌,怎的就被武安侯看上了。
但这都是主子的事儿,他们当奴婢的压根管不着,也只能按主子说的去办,好容易敲开东厢的门,可乍一看清柳萋萋的脸,两个婆子都不由得懵了懵。
这柳姨娘就像是一宿未睡,整个人万分憔悴,眼底一片青黑,这般送去武安侯府,怕不是会将那武安侯给吓着,怪不得他们二爷特意让她们来给柳姨娘好生梳妆一番。
不然哪里好送得过去的。
“柳姨娘,奴婢们奉二爷的命来给您梳妆。”两个婆子恭敬道。
“进来吧。”
柳萋萋让开门,甚至主动在妆台前坐下,失了魂儿的样子好似任凭摆布的傀儡一般。
两个婆子见她这般,难免觉得有些心酸,两人对望一眼,到底没有说话,只打开妆台上丝毫没有动过的脂粉,正准备动手上妆,却听外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姐姐,姐姐……”
秋画气喘吁吁地小跑着入了内,“姐姐,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说二爷要将你送给武安侯……”
柳萋萋垂了垂眼眸,旋即看向两个婆子道:“两位嬷嬷,可否先让我们单独说说话。”
两婆子晓得她们定有许多话要说,低叹一声,道了一句“麻烦请柳姨娘快一些,莫误了时候”,旋即转身离开了东厢,还不忘替她们带上了门。
“秋画,过来。”柳萋萋招了招手,待秋画走到跟前,将一物塞到了她手中,“本还想托人带给你,你既过来了,倒是正好。”
秋画定睛瞧了眼手中之物,她虽不识得多少字,但上头的“卖身契”三个字她却是认得。
这是她的身契!
她依稀猜到什么,鼻尖骤然涌上一阵酸涩,眼圈顿时红了,“姐姐,这是……”
“时间不多,你且听我说。”柳萋萋握住秋画的手,又将妆台上一个小木匣子挪到跟前,“里头是三十两银子,其中十两是我给你的,离开沈府后,你好生过日子,再做些绣活贴补家用,总比给人为奴为婢得强。想是不用两年,阿v便能中举,待那时你们的日子当是能过得好些。”
“姐姐……”秋画的声儿都哽咽了,她这姐姐分明自身难保,可这时候却仍还在想着她。
“还有剩下的二十两。”柳萋萋继续道,“往后进了武安侯府,不知会过什么日子,也不知还能不能往迹北寄钱写信,你便当帮帮我,每个月往迹北寄去五六钱给我祖母做药费,这二十两当是能维持好一段时日……”
见秋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柳萋萋心下亦是滞闷难受,她强忍住上涌的泪意,伸手替秋画抹泪,“别哭了,既是到了如今这地步,谁都没有办法。”
“姐姐。”秋画拽住柳萋萋的衣袂,“不然你逃吧,我帮你逃,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柳萋萋摇了摇头,喃喃道:“逃不掉,哪儿都逃不掉。”
既是逃不掉,便只能认命。
可她不想认命,亦不想让沈韫玉得逞,以她为牺牲品,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秋画哭哑了嗓子,但到底在柳萋萋和两个婆子的催促下,不得不离开了东厢。
为哭得不能自已的柳萋萋擦了把脸后,两婆子才为她上起了妆。沈韫玉叫来的这两个婆子都是熟手,在先前的府邸伺候的都是贵妇人。
那白皙的粉巧妙地覆在柳萋萋的面上,掩了她两颊的斑点和眼底的青黑,也盖住了她一脸的黄气。
上完了粉,再看柳萋萋的那张脸时,两个婆子都不由得怔愣了一下,紧接着为柳萋萋扑了胭脂,点了口脂后,两人更是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都缓不过神来。
柳萋萋没有注意到两个婆子的反应,她只依着她们的话站起来,换上了一身银红的袄裙。
那袄裙的料子是上好的湖绫,触手生滑,柳萋萋平生从未穿过这般好的衣裳,讽刺的是,她头一次穿却不过是作为一件赠礼,需得被好生包装。
待拾掇齐整,两个婆子便催促她出门,说轿子已在侧门处等了。
其中一个婆子还问她,是否有要带去的东西,柳萋萋环顾整个东厢,最后只走到妆匣前,将里头的折枝海棠通草花插在发髻上。
但两个婆子并未发现,拿通草花时,柳萋萋还顺道在盒底取了一物,悄悄藏在了袖中。
此时,沈府侧门。
沈韫玉本想让人悄悄抬走柳萋萋了事,可不知为何,心下总有些难言的不安,便让吉祥同刑部告了假。
毕竟柳萋萋在沈家多年,就算为着那微末的情分,也确实该最后送送她。
在侧门处等了小半柱香的工夫,沈韫玉才见两个婆子扶着一人缓缓而来,温暖的曦光落在冗长的抄手走廊上,亦匍匐在柳萋萋的脚下,乍一看清来人,沈韫玉睁大双眸,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那身银红的袄裙单薄,随风裹出柳萋萋弱柳般盈盈一握的腰肢,上了妆的柳萋萋肤白如玉,柳眉琼鼻,朱唇莹润,她掩盖在蜡黄憔悴面色下的美貌若开蚌的珍珠,展露无遗。
沈韫玉怔愣了许久,才缓缓别过眼,心道不过是上了妆的缘故,再丑的女子,只消妆画得好,都能成为美人。
见柳萋萋行至他跟前,他却又忍不住深深看了她一眼,片刻后,才正色道:“往后到了武安侯府,务必安分守己,武安侯可不像我这般宽待你,若到时候惹怒了他,只怕都没人替你收尸。”
柳萋萋没有应声,只缓缓抬眸,风清云淡道:“昨夜撞见我和阿虎的奸情时,二爷是不是很高兴?”
沈韫玉蹙了蹙眉,沉声道:“胡说什么!”
柳萋萋勾唇笑了笑,不知是在嘲笑他,抑或是在笑自己。
“二爷是刑部的人,不可能察觉不到,我与阿虎有私之事处处都透露出不对劲,可此事二爷不能不信,您必须得信,因为只有我先对不住您,您才能心安理地,毫无愧疚地将我送给武安侯,是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