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颐随手翻看书册的动作一滞,默了默,转头看来,“他们,待你可好?”
见柳萋萋抿唇不言,江知颐或也意识到这话太过冒昧,唇角微勾,“柳姑娘莫介意,只是因为柳姑娘的年岁与我的妹妹差不多,便忍不住想多关切几句。”
妹妹?
不知怎的,柳萋萋倏然想起方才在她脑中闪过的画面,心下一动,脱口问道:“江大人家中还有妹妹?”
江知颐深深看她一眼,“有,如今也有双十了,只不过……因着幼时家贫,她被卖给了一户人家做童养媳,被送去时年岁太小,如今她已不记得我了……”
看着江知颐说话间眼眸中流露出的淡淡苦涩,柳萋萋也跟着有些难受,毕竟她也是过过苦日子的。先前在鹿霖书院,她便看出江知颐生活拮据,捉襟见肘,却不想他家中的日子竟难过到了要卖女儿的境地。
她一时也不知安慰些什么,思忖片刻道:“江大人若是想念妹妹,便将她接到身边来,如今您金榜题名,定然能让她过上好日子。”
江知颐闻言怔忪了一瞬,不明意味地轻笑了一下,凝视着柳萋萋道:“不必了,我先前偷偷去看过她,虽她从前过得苦,但而今她过得很好,她的夫君很疼她,我……不一定能给得了她什么,呆在我身边并不安全……”
不安全?
怎会不安全呢?
柳萋萋只觉这话甚是奇怪。
她正想问询,却听江知颐倏然道:“柳姑娘,抱歉,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儿要办,便先失陪了。”
虽有些莫名,但柳萋萋还是恭敬地低身,道了句“江大人慢走”。
江知颐点了点头,却未立刻离开,反静静看了她半晌。
柳萋萋只觉他的眼神很奇怪,悲伤且复杂,似有疼惜,有歉疚,有不舍……还夹杂着许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好一会儿,他才笑着折身离开。
柳萋萋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下竟有些难受,她猜想他一定很想他的妹妹,方才定是在透过她思念他的妹妹吧。
她忍不住低叹了口气,却听身后倏然想起低沉醇厚的嗓音。
“萋萋!”
听着这熟悉的声儿,柳萋萋忙转身看去,便见不远处一人立在穿梭的人群中,玉冠束发,着绀青祥云纹直裰,长身玉立,气宇不凡,正浅笑着看着她。
“侯爷!”柳萋萋不自觉面露惊喜。
孟松洵站在原地,眼看着柳萋萋嫣然而笑,提裙向他小跑而来,月白的衫子随风飘飞,若能洒落一地皎洁的月华。
“侯爷怎么来了?”柳萋萋笑得眉眼都弯了。
“我回到府中,听大嫂说你在这儿,想着左右要在此办事,便顺道来接你。”孟松洵嗓音温柔,微微俯身,动作自然地摘下落在她鬓间的桃花。
男人滚烫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尖,柳萋萋止不住双颊发烫,咬了咬唇问:“办事?侯爷要办何事?”
孟松洵薄唇微启,正欲回答,便听一声响亮的“孟大侯爷”,循声看去,便见一个笑意灿烂的女子正冲这厢挥着手臂。
这人,柳萋萋还记得,正是先前在程家香药铺遇见的宁家二姑娘。
宁翊鸢。
不止有她,她身后还跟着那位替她瞧病的程大夫。
“我们正要去酒楼,没想到在这儿就遇上了你。”宁翊鸢快步过来,瞥见孟松洵身侧的柳萋萋,不由得“咦”了一声,“你还带着这位姑娘呢,先前也未来得及问,这位姑娘是?”
“柳萋萋。”孟松洵毫不避讳,“她是我府上的妾。”
“妾!”听到这回答,宁翊鸢似有些惊诧,蹙眉眼也不眨地盯着柳萋萋瞧。
见她这般,柳萋萋缩了缩脖颈,还以为是她不喜自己,不曾想旋即便听她道:“你这妾倒是挺讨喜,不知怎的,我那日在香药铺一见到她,便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她凑近柳萋萋,笑着问道:“萋萋是吧,我们要去找那位韦三姑娘的婢子问话,你要不要一道去?”
“韦三姑娘的婢子?”
柳萋萋只觉有些耳熟,回忆片刻,才想起是先前这位宁家二姑娘说过的,那位未婚便失了夫婿,相思成疾,郁郁而终,最后与未婚夫办了冥婚的韦三姑娘。
“对呀,上回我见了那位詹事府丞家的王姑娘,问了她关于韦三姑娘的事儿,她也说不出太多来,便帮我将那位韦三姑娘的贴身婢子约出来问话,如今人就在前头的小酒楼呢。”宁翊鸢解释道。
说罢,还亲昵地挽了柳萋萋的手,“正好,我们一道去。”
柳萋萋从未见过才第二回 见面就热络成这般的人,颇有些招架不住,可就像这位宁二姑娘说的,巧的是,她对宁翊鸢也有种一见如故之感,便重重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因着要去查案,孟松洵吩咐钰画去前头的马车旁等,说他们很快便回来。
转头看去,便见宁翊鸢已拉着柳萋萋叽叽呱呱地说起来,一旁向来讨厌聒噪的程亦萑滩蛔∠悠地扁了扁嘴,出声叫她安静些,两人谁也不让谁,就这般拌起嘴来。
孟松洵无奈地一笑,默默跟在了后头。
谁也没有发觉,不远处,清冷的湖岸边,一棵柳树的昏暗阴影之下,一人负手而立,远远看着熙熙攘攘,灯光璀璨中的这一幕,薄唇抿起,沉默不言。
宁翊鸢口中的小酒楼就开在栖翠湖边上,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四人便抵达了那里。
王姑娘与宁翊鸢约在了三楼雅间,一入了雅间,柳萋萋便见屋内其中一个女子站起来,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乍一见到这么多人,那位王姑娘也有些懵,还是宁翊鸢上前介绍道:“这位是武安侯,也是如今的大理寺卿,我们自小便相识,他听说了韦三姑娘的事,就说要随我一道来。”
王姑娘闻言忙施了一礼,拉了一旁站着的女子道:“这便是韦三姑娘的贴身婢子明云,明云,这位是武安侯,也是大理寺卿,你若有什么想说的,只管开口便是。”
那唤明云的婢子听闻来的是大理寺卿,眼圈顿时红了,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哽声道:“大人,我家姑娘死得蹊跷,还请大人查明真相,能让我家姑娘瞑目……”
见她这般,站在一旁的柳萋萋不免吓了一跳,难不成那位韦三姑娘真是死于非命。
“起来说话。”孟松洵示意宁翊鸢将人扶起来,才道,“说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婢子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平复了情绪,才娓娓道:“想必我家姑娘的事儿,大人也多少知晓了一些。自那付二公子死后,我家姑娘便一直郁郁寡欢,几度欲轻生,但都被及时救了下来,后来经过夫人和王姑娘的劝解,我家姑娘才慢慢想通了点,不再做傻事。谁知半月前,我家姑娘夜间突然开始点香,那日晨起,她特别高兴地告诉我,说她在梦中魂游地府,见到了付二公子,后头几日,她精神愈发地好,我也很是欢喜,可谁知,越到后来,我家姑娘越发魂不守舍,每日醒来的时辰也越来越晚,整个人看起来恍恍惚惚,动不动便突然笑出声,格外}人。我们都以为姑娘是因为思念付二公子过度以至得了臆疾,谁知没过多久,姑娘便悄无声息地没了……”
“你可知你家姑娘是何死因?”孟松洵问道。
明云摇了摇头,无奈道:“我也说不好,虽一直觉得姑娘死得蹊跷,但到底不敢在老爷夫人面前胡言,他们丧女本就悲痛,府内仆人但凡议论姑娘之事的,都免不了受重责,我也实在是怕……何况我家姑娘清白身子,老爷哪里愿意让仵作验尸的。”
官府的仵作多是男子,而验尸免不了要褪去一身衣裳,韦家不愿让女儿死后不得安生倒也情有可原。
孟松洵转而问:“那你可知那香从何而来?”
“不知……”明云面露难色,“那日我随我家姑娘上隆恩寺请方丈大师为付二公子超度,我帮着她捐香油钱回来后,便见姑娘手上多了一盒香,我当时也没敢多问,真不知此香是谁给的。”
隆恩寺……
柳萋萋知道那座京郊的寺庙,那是皇家御寺,香火旺盛,从前在沈家时,柳萋萋常听说赵氏去隆恩寺祈福。
这番询问,似乎没问出太多的东西来,宁翊鸢难免有些不甘心,追问道:“你再想想,那日在寺中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或遇见什么人?”
明云努力思索了半晌,骤然灵光一闪,“哦,对了,我想起来了,那日,我和姑娘确实在寺中遇见了一人。”
“谁!”孟松洵问。
“付二公子的母亲,付夫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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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付夫人?”宁翊鸢想不明白, “她为何要将此香给韦三姑娘,难不成是看韦三姑娘相思成疾,一时同情, 这才……”
“我也不知。”明云道, “我只是在寺中瞧见了那付夫人,想来她应也是为了付二公子而去,究竟是不是她给了我家姑娘香我也不敢确定。”
在旁始终沉默不言的程羿葙咳豢口道:“就算韦三姑娘并非病逝的,但人已下葬,如今官府若想插手调查,唯有韦家人亲自来报案才行。”
可无缘无故, 若只是告诉韦家韦三姑娘的死或另有隐情, 他们哪里会轻易相信。
孟松洵闻言薄唇紧抿,面露难色。
正当众人愁眉不展之际, 却听角落里一个婉约的声儿幽幽响起,“我有一个主意。”
屋内的视线纷纷投来,柳萋萋咬了咬唇,略有些底气不足道:“但也不知可不可行……”
三日后清晨, 大理寺的门方才敞开不久, 守门的侍卫便见韦通判面色苍白, 神色慌张地赶来, 说要来报案。
他自言家中三女的死有蹊跷, 恐为人所害, 请求大理寺帮忙彻查此事。
毕竟是朝廷命官前来报案, 大理寺少卿苏译徜亲自接待的人, 他客气地将韦通判请到了里头, 命人去请孟松洵的间隙问起韦通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韦通判喝了一口茶, 镇定了一些, 方才从自家三女的未婚夫婿突发恶疾而亡说起,讲到那韦三姑娘前几日突然郁郁而终,再到昨日清早,他正准备出门去,却见府门口一个衣衫褴褛的道士疯疯癫癫,敲敲打打地说着他家宅院上空阴气弥漫,恐有冤魂盘旋其中,若不能替其平冤,浓重的怨气恐会使家宅不宁。
府中的家仆当他是个胡言乱语的游方骗子,便将他给轰走了,韦通判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谁知同一日,又接连发生了两件怪事。
先是他已故的女儿韦三姑娘的房中,突然出现了许多似用血写就的通红的“冤”字,将打扫的婢子吓得惊声尖叫,而后是那韦三姑娘贴身婢子明云不知怎的,跑到了韦家夫人的面前,放声大哭起来,像是被鬼魂附体一般,委屈地对着韦夫人一声声喊“娘”,说自己死得冤枉云云,闹腾了一盏茶的功夫,那明云才“扑通”倒地,再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韦夫人深信自家女儿附身回魂,是为了来诉说冤苦,一时哭得死去活来,险些厥过去。
这接连发生了两桩诡异之事,令韦通判不得不相信那方士的话,又听闻大理寺前阵子刚破了那桩诡异的婴香案,为了查明真相,便直接找了上来。
韦家发生的怪事自然是孟松洵等人的手笔,听到下属来报,他抿唇浅笑了一下,没想到这么快就等到韦家来报案。
他前去那待客的厅室,佯作惊异地听韦通判讲述了一番后,也同他说了实话,道若想查明韦三姑娘是否真的是死于非命,恐要开棺验尸。
韦通判闻言面露难色,毕竟人死讲究一个入土为安,何况韦三姑娘还与那付二公子葬在了一处,贸然掘坟开棺,只怕付家那厢不同意。
孟松洵理解韦通判的担忧与难处,便道先调查一番,若有证据证明韦三姑娘的死真的有问题,再与付家商量开棺验尸一事。
见韦通判答应下,孟松洵才带人去了那韦三姑娘生前的闺房查案,还不忘命人回府通知柳萋萋过来。
此事是柳萋萋自己要求的,既然明云怀疑韦三姑娘的死与那香有关,那此案恰好有用得到她的地方。
因韦通判夫妇爱极了这个女儿,故除了平日除尘外,韦三姑娘闺房的陈设尚且维持着她死时的模样。
为了方便大理寺的人问话查案,韦通判还叫来明云帮着一起搜寻,柳萋萋乍一踏进去,便见明云对着自己挤眉弄眼,她不动声色地循着她的指示,打开了内间西面的花梨木螺钿百子矮柜,从其中取出一个锦盒来。
打开来,其内还剩一小撮香粉,当就是明云所说的韦三姑娘夜间在燃的香。
柳萋萋俯身细细嗅了嗅,依稀能嗅出其内添的香材,好似加了鸡舌香,霍香,零陵香,甘松,还有一种她不曾闻见过的香材……
她忍不住秀眉微蹙,这些香材,她总觉得分外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此香方,只一时想不起来。
柳萋萋盖上锦盒,也不浪费这个工夫,想着左右程羿菔窍阋┢痰拇蠓颍了解的香应当比旁人多一些,到时问问他便是。
大理寺的人还在搜查韦三姑娘闺房各处,柳萋萋也跟着在看,行至南边的一张桌案前,便见那紫檀木纸镇之下压着一叠未裱的画作,画上是一个儒雅俊秀的男子,或坐或站,或持扇,或垂眸饮茶……
“这便是付二公子?”柳萋萋问身侧的明云。
“是啊,我家姑娘和二公子定亲前,是曾相看过的,她对二公子一见倾心,她本就爱作画,思念付二公子时便画了不少他的画像。”明云说着说着,不由得抽了抽鼻子,“可惜他们都是福薄之人,生前不能相守,非要死了才……”
柳萋萋抚着每幅画下的题诗,字里行间皆是满溢的情意,韦三姑娘生前定然很爱付二公子。
正当柳萋萋翻看着桌案上的纸张书册时,却见明云打开角落里的朱砂盒,蓦然纳罕地“咦”了一声,嘀咕道:“分明才买不久,怎的少了那么多,莫不是打扫时给撒了……”
柳萋萋抬眸看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只行到别处,去寻有用的线索。
大理寺的人搜了将近一个时辰,该问的人几乎都问了,但得到的线索寥寥无几,和从明云口中得知的差不多。
自韦家出来,孟松洵径直带着柳萋萋去了程家香药铺。
相比于先前的不耐烦,见到他们,程羿菝飨缘然了许多,熟练地打开柳萋萋递过来的锦盒,在听了柳萋萋从中嗅出来的香材后,想也不想道:“这是灵犀香。”
灵犀香!
柳萋萋一瞬间恍然大悟,怪不得觉得熟悉,她先前的确在一本香谱上看过此方。
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传闻每日焚此香,即使相隔千里,也可与所爱之人灵犀传情,心意相通。
是好香,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