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手捏帕子抬至额前,瞥眼看向天上日头,撇撇嘴道:“时辰不早了,山下庄子还有事呢,婢子便先走了。”
喜鹊转身欲走,想起王嬷嬷的嘱咐,脚步顿住,“嬷嬷说,临近十五,寺中必定会有不少外客,姑娘是京中贵女,可不好随意出去,免得被人冲撞,有损闺誉。”
顾婵漪在心底连连冷笑,这话说得甚是好听,听着似乎全是为她着想。
然而,顾婵漪已经不是前世万事不知、心思单纯的小姑娘了,那些人让她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无非是不想让外人看到她,让京中权贵们想起郑国公府还有位嫡小姐。
目送喜鹊走远,小荷狠狠地“呸”了声,使劲甩了甩手上的湿衣服。
“姑娘你是国公府的嫡小姐,来这寺中是为了祈福,又不是坐牢,她们哪来的脸让姑娘不要随意走动?! ”
“若不是姑娘拦着,婢子非得给她两个嘴巴子!”小荷单手叉腰骂道。
顾婵漪收敛面上笑意,眸光深沉,她眯了眯眼,“现今我们势单力孤,不宜过早暴.露 ,如此方能敌人在明,我们在暗,降低她们的戒心,方便我们行事。”
小荷恍然,赞道:“还是姑娘聪明。”
顾婵漪提着篮子,慢悠悠回了屋子,放好东西,她如往日般来到院子,正准备练鞭,便听到有人轻叩院门。
院子简陋,隔着篱笆便能将整个院子尽收眼底,寺里与她们往来颇多的小师父们,素来在篱笆外面唤人。
唯有初次或往来甚少的小师父,才会规规矩矩地叩门。
小荷蹲在水池边,闻言正欲起身,顾婵漪大步走向前,“我去看看。”
院门打开,外面是位身穿黛蓝绣藤萝纹褙子的中年妇人,眸正神清,笑容和蔼。
顾婵漪眨眨眼,疑惑出声,“夫人是?”
妇人蹲身行礼,声音亲和。
“老奴是隔壁院子的周嬷嬷,刚刚我家老夫人在山路上遇见一位面生的姑娘,满嘴污言秽语没几句好话,瞧着似是从你们这个方向过来的,老夫人放心不下,便让老奴过来瞧瞧。”
顾婵漪一听便知道周嬷嬷说的是谁,她无声轻笑,喜鹊到底是被她那一鞭子给吓着了,只能在背后骂骂咧咧。
顾婵漪微微屈膝,行了个福礼,“多谢老夫人关心,她就是在我们这儿讨不到好,才呈口舌之快罢了。”
周嬷嬷刚刚透过篱笆粗粗扫了一眼,院内并无撕打的痕迹,只院外的篱笆旁有道浅浅的鞭痕,而面前这位姑娘不仅身上干净整洁,身后还别着鞭子。
周嬷嬷浅笑,微微颔首,说了两句吉祥话,便转身离去了。
*
夏风穿过竹林,枝叶簌簌作响。鸟啾蝉鸣中,隐隐有利剑破空之声。
院门“嘎吱”轻响,周嬷嬷推门进来。
院中舞剑之人,手挽剑花,利落收剑。
沈嵘转过身来,身穿月白劲装,剑眉入鬓,眼若桃花,鼻梁高挺,嘴唇微薄,身姿颀长,挺拔俊逸。
萧萧如林间风,朗朗似云中月,甚是仪表不凡,风流倜傥。
沈嵘站在院中,注视着周嬷嬷快速走到廊下,对坐在竹椅上的人微微躬身,“老夫人,没出什么大事,瞧着似是那位姑娘自个解决了。”
礼亲王府老王妃,微微抬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灿若星子,眉眼含笑,甚是慈眉善目。
虽是老王妃,但实际上才四十出头,一头青丝乌黑浓密,唯有眼角藏着细纹,留下岁月的痕迹。
老王妃拿起团扇,轻轻扇动,嘴角带笑地点点头,“如此便好。”
沈嵘听了两句,大步走到廊下,随手拿了块帕子,囫囵地抹了把脸,“阿娘和周嬷嬷在说什么?”
老王妃摆摆手,周嬷嬷立即往后退了几步,恭恭敬敬地站着,宛若木头桩子。
太阳已然高升,斜斜地照进来,只在廊下留了小片日光。
老王妃以扇柄点了点小几,沈嵘顺势在另一边坐下,拿起旁边备好的鹿皮,仔细地擦拭剑身。
沈嵘侧身而坐,两道剑眉甚是精神,还有与老王妃毫无二致的桃花眼,清澈明亮。
一切似乎与平日并无不同,然而,知子莫若母,打从自家儿子受伤后醒来,细微之处便与往日有诸多不同。
明明是轻伤,却不仅装作重伤在身,还往外传此次伤了根基,恐寿数难长,深怕外人不知府里进了刺客,他受了伤。
深夜时,书房中人来人往,整日不知在忙些什么,问也不说。
在府中装了大半月的病后,又说要来崇莲寺上香,说好翌日便下山。
然而一夜过去,偏要留下静养,住下后也不出去,日日在这小院子里,只在傍晚时偶尔抚琴。
老王妃慢悠悠地扇动扇子,笑眯眯地看向自家儿子,慢条斯理道:“回来时遇到一位口出恶言的姑娘,似是从竹林那边的小院出来的。”
“那边住着两个小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的,我担心她们被人欺负,便让周嬷嬷过去瞧了瞧。”
沈嵘拭剑的动作微微一顿,头都没抬,只“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
老王妃停下摇扇子的手,指节叩了下小几。
沈嵘抬起头来,对上母亲含笑的眼眸,莫名有些心虚,“怎么了?”
老王妃重新摇着扇子,语调轻缓,声音柔和,仿若在说一件寻常事。
“原定回府那日的破晓,我在崇莲寺西院外遇到一位小师父,僧伽帽海青衣,瞧着确实是寺中的比丘尼。”
沈嵘神色不变,依旧垂首擦拭长剑,老王妃轻瞥一眼,却知他在认真听。
老王妃莞尔,继续道:“她行色匆匆,甚是慌乱,不小心露出几缕青丝。我打眼一瞧,这位小师父出来的方向,好像是你住的厢房?”
沈嵘沉思片刻,到底还是选择瞒下来,他放下手中鹿皮,收剑入鞘,正襟危坐,为母亲和自己各倒了一盅茶。
袅袅茶香中,沈嵘装似无谓道:“破晓之际,天色不明,阿娘许是看错了。”
他们入住西院后,便有王府侍卫把守,闲杂人等轻易进不去。
那位“小师父”前脚踏进院子,后脚便会被侍卫绑住看管起来。然而,“小师父”却能平安无事地进出,此事到底是谁的安排,无需细想便能猜到。
老王妃听到这话,微挑了下眉,抿唇浅笑,意味深长道:“或许吧。”
说罢,老王妃抿了口茶,看向院墙外面的竹林,好似闲聊般道:“我们搬进这院子,与竹林那头便是邻居,我让周嬷嬷去打探了一番,原来那里住的是京中郑国公府里的三姑娘与她的贴身侍女。”
老王妃轻叹了口气,连摇扇子的动作都慢了许多,语带怜惜。
“年幼失恃,八岁上下,父亲也去了。嫡亲兄长不在身边,无人撑腰,便容易被人欺负,小小年纪到这山中寺庙里祈福,如今京中还有何人记得她。”
“我与周嬷嬷外出散步,时常看到那位侍婢,倒从未见到三姑娘,听闻这些时日,三姑娘都在院里练鞭子。”
老王妃转过头来,对着沈嵘眨眨眼,眉眼带笑,“瞧着今日口出恶言而愤愤离去的女子,三姑娘应当没有吃亏,到底是将门出来的姑娘。”
沈嵘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眸光微闪。
这位三姑娘确实被人欺负惨了,明明系出名门,嫡亲兄长顾长策乃郑国公兼镇北大将军,奈何三姑娘性子太过软弱,误信顾家二房,陷入孤立无援之境,最后惨死于庙中。
眼下她与他一样得了机缘,看来三姑娘重活一世已然想通,才会重新拿起鞭子。
前世他受顾长策所托照顾三姑娘,奈何他回京太迟。
尽管他查清三姑娘惨死真相,帮三姑娘报仇雪恨以及重新收殓,但他仍然有负所托。
如今有他在旁边看护,三姑娘自己也变了性子,那些人可别再想从她的手底下讨着好。
况且,他亦不是前世任人摆布,毫无还手之力的礼亲王了,他醒来后便修书送至顾长策手中,边疆战事很快便能结束。
届时顾长策凯旋入京,以顾长策宠爱妹妹的性子,得知亲妹在京中受了这样的委屈,必定不会轻易放过顾家二房。
不论是顾长策还是三姑娘,他们应当更想亲自动手,他只需在顾长策回京之前,好好护着三姑娘,如此方不负所托。
只是……
三姑娘不知从何处得知他伤到左肩,从何处得知那张药方,甚至大着胆子夤夜送至西院。
第八章
七月初七乞巧日,烈日当空,蝉鸣阵阵,只有偶尔穿林的微风带来些许凉意。
谁知午后却乌云遮日,电闪雷鸣,骤雨袭来,雨水沿着屋檐滴落,冲走沉闷暑气。
顾婵漪难得犯懒,裹着薄被午眠,醒来时雨已停,乌云散去露出日光,斜阳穿过竹窗,落在地面上。
顾婵漪忍不住在床上打了个好几个滚才起来,推开屋门,雨后初晴,空气清新。
小荷拿着把扫帚清扫院子,抬头瞧见屋檐下的人,笑得眯起了眼,“姑娘既然起来了,那婢子便下山去采买乞巧的果品。”
这座小院只有她们主仆二人,虽在寺庙中,但仍有隐患。姑娘熟睡时,她自然要守着姑娘,不能轻易离开。
顾婵漪看了眼天色,摇摇头,“先等等吧,说不定迟些时候,会有人送来。”
申时过半,院门被叩响,小荷打开门,看见外面手提竹篮的楚姨娘,顿时瞪大了双眼。
楚氏嘴角含笑,“今日乞巧,妾身送些用得上的东西过来。”
话音落下,小荷越发诧异,自家姑娘何时学了这能掐会算的本事?!
落了场雨,庭院中雨水未干,顾婵漪便带着楚氏进了屋子。
竹屋简陋,楚氏粗粗一扫便将整间屋子尽收眼底,面上多了几分怜惜,却未多话,只将竹篮放在桌面上,在桌边坐下。
小荷端来泡好的茶水,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仔仔细细地关上屋门,在院子里守着。
楚氏浅尝一口茶,放下茶盅,轻声道:“按照姑娘给的地址,妾身已经找到了那位稳婆。”
“妾身实在忍不住,便寻了个由头出去了一趟,远远地瞧了眼。”
楚氏顿了顿,咬牙切齿,“虽隔了二十多年,但妾身一眼便认出来了,那婆子就是当初为我与刘氏以及大夫人接生过的婆子!”
楚氏攥紧手中帕子,目露凶光,狠狠地骂了几句后,才缓了口气看向顾婵漪。
“姑娘寄给将军的信,妾身当日下山后,便让贴身婢子寄出去了,想来眼下将军已然收到信了,就是不知将军何时能归来。”
顾婵漪放下茶盅,轻轻摇了下头,“我并未将此事告知阿兄,更未让阿兄回来。”
边疆战事紧要,任何一个疏忽都有可能丧命,顾婵漪不敢让兄长分心,在兄长回京之前,她都不打算将这些肮脏事告诉兄长。
只是她上一世成为灵体后,飘至边疆,日夜陪伴在兄长身边。
看着兄长闲暇时在营帐中雕刻玉簪,精雕细琢,是打算送予她的及笄礼;
兄长偶尔与手底下的将士外出狩猎,制好的皮子均被仔细地收在箱子里,旁人问起,只笑言要为妹妹攒嫁妆。
看到兄长在烛光下,一字一字认真地写家书,既有边疆趣事,又有不小心从笔尖流露出来的思念。
然而,兄长却不知,那些书信皆被顾家二房扣留,她在寺庙中住了多年,从未收到兄长的家书,误以为兄长心中没有她这位妹妹,因此怨恨了多年。
兄长准备得甚是妥帖,只等边疆停战,他带着东西归京。
然而,世事难料,兄长与沈嵘陷入埋伏,兄长将她托付于沈嵘,埋骨边疆。
沈嵘为她重新收殓时,将兄长雕刻的簪子与攒下的嫁妆,一并放在了她的棺椁边。
如今重活一世,顾婵漪回想前世种种,自然想将一切委屈尽数告诉兄长。
但是,她不能……
那封家书上,只写了她如今在崇莲寺中祈福,在兄长收到信时,她约莫便回府了。
以及,借着前世在沈嵘身边看到的那些事,反推如今京中的形势,将日后会发生的事情,隐晦地告诉兄长。
至于其他更隐秘的消息,只能等她寻到由头前往边疆,亲自告诉兄长。
楚氏面露惊诧,猛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将军不回来,无人为我们做主,我们如何行事?!”
顾婵漪面色不变,只声音微沉,并未因楚氏的责问而生气,语调平淡道:“边疆战事未停,主帅不可轻易离开。”
“况且,即便阿兄回来,我们目前只有稳婆这一位人证,没有物证以及其他人证,也无法将那些人一举扳倒,反而打草惊蛇。”
顾婵漪起身,拉住楚氏的手,带着楚氏重新坐下,顺势拍了拍楚氏的后背。
楚氏渐渐冷静下来,拧眉思索片刻,便想明白了,三姑娘说的并没有错。如今她们掌握的东西太少,即便将军回京,也没有太大的用处。
楚氏深吸一口气,回身拉住顾婵漪的手,柔声道:“是妾身心急了,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楚氏既然已经找到稳婆,也确认稳婆是当初的接生婆子,顾婵漪心中大定,回身走到里间,拿出一封加盖火漆印的书信,回到桌边坐下。
顾婵漪将书信递给楚氏,柔声道:“还要再麻烦姨娘一次,请姨娘将这封信寄出去,越快越好。”
楚氏接过书信,垂首一看,便见此信需寄往南方丰庆州别驾处,面露疑惑,“姑娘,这……”
顾婵漪浅浅一笑,“丰庆州别驾是我姨父。阿兄不能归京,我便写信让姨母过来,况且,内宅之事,还是姨母更有经验。”
顾婵漪的母亲盛琼宁,乃鸿胪寺少卿盛淮之女,盛淮与结发妻子鹣鲽情深,身边并无通房侍妾,一生只得妻子一人。
盛淮成婚后,其妻生有二子二女,盛琼宁是老来女,自幼便得父母兄姐的宠爱。
盛琼宁十八岁时,嫁予顾川为妻,盛家众人皆回京送嫁,十里红妆,甚是风光。
两年后,盛琼宁生下嫡子顾长策,二十六岁生顾婵漪时,身子落下病根,两年后病故。
同年秋天,盛淮白发人送黑发人,悲伤过度,于鸿胪寺少卿致仕,后南下归乡。
顾婵漪八岁时,顾川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入江南,盛淮与夫人骤然听闻女婿战死,纷纷一病不起,二老没有挺过这年冬天。
顾川去世后,顾婵漪的姨母以及两位舅母皆亲自入京,要接顾婵漪去自家小住。
奈何顾家二房不放人,且王蕴巧舌如簧,信誓旦旦会好好照顾顾婵漪。
顾婵漪毕竟姓顾,顾家不松口,姨母与舅母们不能抢人,只得作罢。
三位长辈离京之时,悄悄给了顾婵漪不少银两,并再三嘱咐顾婵漪不能将银两拿给二房的人,若受了委屈,及时给她们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