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那两年,顾家二房的面上功夫做得极好。
顾婵漪将二房视作血亲,王蕴要钱要首饰,顾婵漪无所不依,甚至连姨母与舅母们给的银两,她都送了不少给王蕴。
然而,王蕴却私自拦下姨母与舅母们寄来的书信。
不仅如此,王蕴还在她的耳边颠倒黑白,让顾婵漪误以为他们不再关心她,视她为累赘。
穷年累世,顾婵漪与他们日渐疏远。
顾婵漪十岁那年,被王蕴诓骗上山,进入崇莲寺祈福,山下更有监视她的奴仆,彻底隔断顾婵漪与外界的联系。
是以,盛家众人皆不知顾婵漪被困在崇莲寺中,顾婵漪求助无门,只能任由顾家二房欺凌。
前世,顾婵漪死后,顾家二房并未发丧。直至沈嵘归京,查清真相后将消息送至盛家。
盛家两位舅舅接到来信,当即上书请旨归京,而盛家姨母更是千里迢迢追到北疆,抵达王氏与王蕴流放之地。
顾婵漪那时虽是灵体,但不能离开沈嵘太远,只知姨母到达北疆后没几日,王氏与王蕴便病死了。
顾婵漪既知姨母与舅舅们并非漠视她,其中皆是王蕴从中作梗,自然不会再如前世那般,将至亲之人远远推开。
不仅将这些年来的委屈尽数道出,还请求姨母入京,助她解此困境。
楚氏捏着厚厚的书信,悬着的心稳稳落下,脸上的笑容都多了几分轻松。
“如此妾身便安心了,姑娘放心,妾身必定将这封书信完完整整地送到丰庆州别驾府中。”
顾婵漪解开贴身的荷包,拿出一张百两银票,塞进楚氏的手中。
“银两不多,姨娘且拿着,待日后回府,我再让人送过来。”
楚氏忙不迭地起身推拒,顾婵漪只好按住她的手,温声道:“我知姨娘带着二哥住在庄子上很是不易,府中每月月钱又有多少,除去二哥每日喝的汤药,姨娘还剩几何?”
“日后还有麻烦姨娘的时候,我怎好让姨娘破费。”
短短几句话,楚氏便红了眼眶,府中有王蕴,其他姨娘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她,这些年来,抠抠唆唆地过日子,也仅攒了三四百两。
前些时日,为了寻找稳婆与送信,她花了不少银钱,但她并不心疼,若真能将王蕴绳之以法,这钱便花得值。
她既知三姑娘在山上过得艰难,从未有过让三姑娘补贴的念头。
楚氏双颊泛红,眼泪无声地往下落,她赶忙用帕子擦了擦,语带哽咽。
“眼下别驾夫人还未入京,将军更是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这银子还是姑娘自个留着吧。”
第九章
顾婵漪虽身形未变,但好歹练了大半月的鞭子,力气已然比往日大了许多,只轻轻按着,楚氏便轻易挣脱不开。
楚氏推让几次后只好作罢,面上带着羞涩将银票收了起来。
目送楚氏走远,顾婵漪回身进院,视线扫过竹林时,脚步顿时停下。
青竹茂密,枝叶葱翠,夕阳西下,唯有霞光穿过竹林,瞧着似乎并无异常。
顾婵漪微微拧眉,直觉竹林里藏着人,上次楚氏过来,竹林无风自动,她便觉得不对,只是当时的她手无缚鸡之力,不敢涉险。
她反手向后拿到鞭子,小心谨慎地摸向竹林,站在竹林边,出其不意地甩鞭,惊起林中飞鸟。
顾婵漪抬头,快速扫过颤动的枝叶,然而,并未在其间看到人影。
她紧抿着唇,还想继续往里走,却在这时听到小荷高声喊她。
她定定地看了看竹林深处,收起鞭子,深吸一口气,“我在这。”
顾婵漪匆匆回到小院,便见小荷抱着匣子,满脸的眼泪,“姑娘,姑娘,钱匣子被人偷了!”
原来,小荷在屋里准备自家姑娘拜月乞巧,打开箱子一眼瞧见钱匣子没上锁,匆匆忙忙打开钱匣子,仔细清点,发现少了张百两银票,当即便急哭了。
顾婵漪手忙脚乱地帮她擦干净眼泪,急急道:“没少没少,是我拿去用了。”
小荷愕然,“啊?”
顾婵漪失笑,将她和楚氏的事说了,“求人帮忙,是不是要拿出诚意?反正等我们回去后,大房的东西迟早都会拿回来。”
小荷抱紧钱匣子,抽抽搭搭道:“可是,在拿回东西前,我们只有这些银子了。”
顾婵漪的祖父去世前,已经意识到王氏偏爱亲生子,苛待原配生的长子,是以在两个儿子都成婚后,便做主让他们分了家。
但彼时长辈尚在,便只分家不分府,各房管各自的账本,互不相干。
后来顾川追封为郑国公,顾家二房以王氏尚在、需为兄长照顾幼女为由,仍住在顾家不愿搬走,是以京中权贵皆不知顾家两房早早便分了家。
顾川离京前,已经将大房的东西一分为二。
只是当时两个孩子还小,顾川便将两个孩子的嫁妆与聘礼都仔细地锁了,钥匙与单子皆送往盛家保管。
但顾婵漪那时年仅八岁,顾川无法带着唯一的女儿前往边疆战场,且当时盛家无人在京中,顾川不得不将女儿托付给顾家二房。
如此,顾川特意将大房的库房钥匙交予顾婵漪的贴身嬷嬷,即小荷的母亲盛嬷嬷。
盛嬷嬷是盛家的家生子,与盛琼宁一起长大,是盛琼宁的贴身侍婢,后成为陪嫁与盛琼宁一道来了顾家。
盛嬷嬷嫁予顾川身边的长随,生女小荷。战事起,长随陪着顾川前往边疆,埋骨边疆。
盛嬷嬷拿着库房钥匙,掌管大房的账本,将整个大房守得如铁桶一般。
奈何顾婵漪当时被二房哄骗,错信歹人,王蕴以“借来应急”为由,从大房“借走”不少东西。
盛嬷嬷到底多吃了几年的米盐,一眼看穿二房的把戏,私下劝了顾婵漪多次。
顾婵漪倒是听劝,王蕴“借”东西的难度增加,竟使出阴损缺德的手段,慢慢将大房的奴仆打发到城外庄子上。
顾婵漪与小荷进入崇莲寺祈福,王蕴却不让盛嬷嬷跟着。
盛嬷嬷只好用小匣子装了些散碎银两并数张小额银票给小荷,毕竟过不了多久,盛嬷嬷便会接她们回府,况且两个小姑娘带太多银钱在身上,容易招惹祸事。
熟料,三天后,王蕴故意露出破绽。
盛嬷嬷却并未察觉,直接用这个缺口向外递信,被王蕴顺势替换了信件,反咬一口。
王蕴以联合外人企图偷盗主家财产为由,对盛嬷嬷动了私刑,强逼盛嬷嬷交出库房钥匙。
王蕴使了各种法子,盛嬷嬷仍咬紧牙关,王蕴只好将盛嬷嬷送往庄子看管起来,不让她往外传递消息。
顾婵漪前世直至病死都不知道盛嬷嬷为她做的这些事,她与小荷皆以为盛嬷嬷还在国公府,只是无法出来。
还是后来沈嵘回京,彻查顾家时,才在城外庄子的地牢里,找到枯瘦如柴的盛嬷嬷。
王蕴每次来崇莲寺见她,皆说盛嬷嬷在府中,琐事缠身不得闲,无法来寺中看她。
盛嬷嬷对顾家大房忠心耿耿,王蕴要维持和善二婶的形象,是以不敢轻易往盛嬷嬷身上泼脏水,不敢当着她的面搬弄是非,恶语中伤盛嬷嬷。
既然如此,顾婵漪回府后,若是没有见到盛嬷嬷,自然是要问的,如果王蕴不想徒增麻烦,必然要将盛嬷嬷好好地送到她面前。
顾婵漪思及至此,嘴角微微勾起,安慰小荷道:“无妨,离府时,我在我们两人的冬衣夹层里,悄悄藏了银票。”
小荷错愕,脱口而出,“婢子怎的不知!”
顾婵漪揉揉小荷的头发,眉眼弯弯,歪了下头。
“舅母和姨母给的私房钱,嬷嬷以为我都给王蕴了,实际上我还留了一点。”
顾婵漪顿了顿,声音都变轻了许多,“出来时原本打算日后有闲暇,带你偷偷溜出去逛逛,便特意把钱都带上了。”
小荷面露喜色,随即耷拉着眉眼,低声喃喃,“姑娘,我们何时才能下山啊。”
顾婵漪眸光微冷,语气轻缓,“放心,很快便能回去了。”
*
天地昏黄,夜幕四合,华灯初上。
凉风吹拂,百鸟归林,行人归家。
一道人影踏着竹枝,稳稳落地,脚步飞快却不闻丝毫声响。
此人乃沈嵘身边的侍卫,名唤承影,他径直走进屋子,抱拳行礼。
“爷,竹林那边发现属下了。”
烛光下,沈嵘手捧书卷,眉目柔和,闻言挑了下眉。
他翻了页书,眉眼间透着几丝赞赏。
“第二次了吧。”
承影微微弯腰,低垂着头,闷声道:“是。三姑娘还进了林子,试探了一番。”
话音落下,沈嵘微微拧眉,小姑娘警惕性不低,但胆子着实大了些,才练了几日鞭子,竟敢在太阳落山时,独自涉险。
过了好一会,承影才听到上方传来轻叹,紧接着,“下次站远点,不要让她发现。”
承影应声称“是”,过了几息,又道:“今日来的是住在山下庄子里的楚氏,三姑娘请她帮忙送信。下面的人传回来的消息,这封信寄往丰庆州。”
丰庆州?
沈嵘翻书的动作一顿,“尽快送到。”
承影抱拳,“属下这便去办。”
承影在山下庄子外面守了一夜,整座庄子甚是安静,没有丝毫异样。
直至寅时末,承影才看到楚氏身边的女婢挎着竹篮从庄子里出来,走出庄子没多远,庄子里又出来一道形迹可疑的人影,鬼鬼祟祟地跟上了那女婢。
承影定睛一瞧,想起此人是谁了,正是初一那日上山找顾三姑娘麻烦的女婢,麻烦没找成,反倒被顾三姑娘暗暗吓了一通。
承影看着她们二人走远后,才快速跟过去。
两个女婢走到华莲山山脚的小镇时,天色微亮,街道上已有早起做买卖的商贩。
楚氏的女婢穿梭在人群中,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行色匆匆。
喜鹊推开挡住她的挑夫,咬着下唇,快速追上去,深怕跟丢。
自打三姑娘上月来过庄子,楚氏便有些不安分了,不仅时常差人出去,甚至自个也出去了一趟,偏偏楚氏和她身边的人都是锯嘴葫芦,根本问不出话来。
且瞧她们主仆二人的举止,明显藏着事,喜鹊清楚二夫人让她来庄子上的目的,自然不敢放松警惕。
既她已觉察出楚氏想要搞鬼,喜鹊自然要查清后上报二夫人,在二夫人面前露了脸,日后可少不了她的好处。
想到这里,喜鹊喜形于色,脚步越加快了,眼见便要追上,却偏偏有人推着板车从巷子里窜了出来,正正好撞上一辆运货的骡车。
两车相撞,将本就不大的街道堵得严严实实。
喜鹊被人群围着,压根冲不过去,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楚氏的人消失在街口。
喜鹊狠狠地跺了跺脚,低声骂了两句,环顾四周尽是人,她越加气愤,只在心中暗道,回庄子后,她必要将那婢子捉来好好盘问盘问。
楚氏的婢子饶了两个圈,才遮遮掩掩地走进路边的驿站,交了银两,将藏在篮子底下的书信拿出来,亲眼看着他们将信收好,婢子才松了口气。
然而,这婢子却不知,她前脚踏出驿站,承影后脚便将书信取了出来。
楚氏乃内宅妇人,至多只能寻驿站帮忙递送,即便丰庆州紧挨着京州南边,送到别驾府中也需半月功夫。
然而,若有沈嵘插手,换上王府的好马,时间能缩短一半,在七月十五日前,书信便能送到收信人手中。
承影将书信交给府中暗卫,快马加鞭,路上耽误的时间便更少了。
不到五天,这封厚厚的书信,便送到了丰庆州别驾府大夫人盛琼静的手中。
第十章
七月十五,佛欢喜日,亦称为盂兰盆节。
众生拔除痛苦,重归喜乐。度脱亡灵,增绵福寿。
是日,崇莲寺举办盂兰盆法会,香客居士将打斋供尼。
前一日,顾婵漪与小荷早早便睡了。
天微亮,顾婵漪起身洗漱,换上素色窄袖褙子,只在发间簪了根祥云白玉簪。
她先给观世音换上新鲜供品,点上供香,在佛前诵经百遍,她这才走到父母牌位前。
干净丝绢擦过牌位,拂去尘埃,点燃白烛,燃上线香,换好供果。
顾婵漪在蒲团上跪下,给爹娘磕头。她直起腰,看着面前的牌位,眸光坚毅。
“爹娘,请保佑阿媛今日一切顺利。”
晴空如洗,万里无云。
崇莲寺游人如织,站在华莲山山脚,抬头便能看到半山腰的烟雾缭绕,可知香火鼎盛。
崇莲寺中住的是比丘尼,今日参加盂兰盆法会的香客居士多为女客。
是以,上山沿途售卖香烛与吃食的摊贩,多为周边村庄的村妇。
寺庙门口停着不少富贵马车,当中那辆青布马车便显得突兀了。
从青布马车上走下两位女子,身穿锦缎,瞧模样打扮,似也是京中世家的夫人与姑娘。
二人踏入寺门,便有沙弥尼走上前,引着贵客上香。
“小师父,敢问慈空住持现在何处?”
“住持眼下在客堂。”
夫人携女儿走出大殿,沿着长廊而行,经过三个拐角,便到了客堂。
客堂门敞开,屋内点燃檀香,淡淡香气随风飘出来。
夫人转身进屋,崇莲寺住持慈空站在屋中,身穿袈裟,眉眼和善。
夫人行礼,慈空温和还礼。
夫人起身,微微偏头,这才发现慈空住持身后还站着位纤瘦姑娘。
“这位小姑娘看着甚是面善。”夫人眨眨眼,温声问道。
慈空莞尔,对着二人介绍道:“她是京中郑国公府的三姑娘,唤作阿媛。”
“阿媛,这位是御史中丞的夫人,曹夫人。”
御史中丞曹大人,乃京中清贵之流。
曹家上下,无论男女老幼,皆是行事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前世沈嵘自封为摄政王,把持朝政,权倾朝野,唯有曹大人多次在朝中怒骂沈嵘。
后来还是沈嵘夜访曹府,以万民之利相劝,曹大人才勉强退一步,不再咄咄逼人。
顾婵漪上前半步,对着曹夫人蹲身行福礼,甚是恭敬,“阿媛见过曹夫人。”
曹夫人连忙伸手扶住她的双臂,打量着她的相貌,赞道:“真是气质出尘。”
慈空住持正欲说话,便有沙弥尼快步进来,靠近慈空低声说了几句话。
慈空颔首,示意知道了。
曹夫人善解人意,主动道:“住持有事,可尽去忙,我虽初次见三姑娘,却仿若许久之前便见过,正巧可以说说话。”
众人目送慈空住持离去,有沙弥尼端来茶水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