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马让人腾出地儿,好让这位小司徒大人躺着,随后又招呼人先将手里的活停下,过来伺候。
他转过头看到小厮,对方约莫刚才急了,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脸上左沾一块泥,右沾一块土的,依稀能辨认出是个清秀的面孔。
“官爷,今日我家公子本想出城去送东西,走到那儿,可能太阳太晒,突然就倒下,可吓死我了。”他拍着胸脯,一副余惊未定的模样。
管事的瞧他身后还背着个包袱,没作他想。谁知,小厮又急忙道:“糟了,公子说里头的东西要赶紧送给那位小姐。大哥,不如你行个方便,我先出城将东西送出去,公子就烦您送回府里,好吗?”
“这……”
见管事的迟疑,他凑到他旁边,压低声道:“公子之前说过,那小姐性子急,若是这东西送不到她手上,回头要恼起来,公子定要罚我。大哥您帮帮忙,这府里您也知道,您送公子回去可是立了大功,回头他肯定会记着您的。”
司徒礼风流美名人尽皆知,这出城给美女送东西,确实是他会做出来的事。可思及他出手又极为阔绰,真要帮了他这回,好歹总有好果子吃的。
被他这么分析,管事的眼珠子转了转,立马就笑道:“行行行,那你忙,小司徒大人我这负责将他送回丞相府。”
“那就谢谢大哥了。”小厮朝他拜了又拜,转身就要出城。原先守在城门的士兵还要拦下他,管事的喝了声:“是小司徒大人的人,赶紧的放行。”
“是。”
就这样,小厮紧了紧身上的包袱,在众目睽睽之下踏出南城门。
……
凌日中天,外头地砖都有些烫脚了。南城门管事的将士起先是想将司徒礼送至府上,不过,旁边有侍卫身上带着醒脑的香油。
他索性先倒出几滴抹在司徒礼的鼻间、双额,香油里淬过薄荷脑,那玩意儿刺鼻得很,刚抹上没多久,昏迷的人眼皮动了皮,俨然要醒。
“小司徒大人?”管事的好声好气唤着他。
司徒礼吃力抬起眼皮,印入眼帘的面孔让他恍然不知何事。等到记忆稍稍回笼,他眨了眨眼,忽然间就抓住对方的手,“她呢?”
“她?”管事的茫然不知,正要反问对方。就听见前方一阵马蹄声,还有吆喝声。
守城的这些人还没回过神,从长街直奔而来的快马已到他们面前,马上将士勒住缰绳,大喊道:“皇上驾到,还不快快恭迎圣驾!”
皇……皇上!?
一群人慌慌张张,连滚带爬跪在地上。旁边的市井小民不知何事,看到平日里的大老爷们跪下,竟也颤巍巍跟着跪下来。
预想中的黄金鸾驾并未到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小队御林军精锐,后面是辆装饰华贵的马车。
很快,旁边的人撩开帘子,一道伟岸的身姿从里头走出。
俊美的面孔带着几分淡漠 ,他从容下了马车,踱步到城门底下,一眼便看见旁边被人搀着的司徒礼。
剑眉皱紧,他的声音低沉悦耳:“人呢?”
“皇上……”司徒礼满面悔恨,他将在竹屋喝了乔楚那杯茶,中了蒙汗药一事全盘托出,“等到臣醒来时,已经在这儿了。”
赵春芳阴沉着脸,并未出声。旁边羽林军统领韩充马上指着管事的,“说,司徒大人是怎么会在此处的?”
被直指住头的将士浑身哆嗦,支支吾吾把刚才的事说出来,他自己也知大事不妙,赶忙解释:“小、小的见那小厮确是男子装扮,脸上灰不溜秋的,而且他口口声声说要替小司徒大人办差,所以小的便让人开了城门,放他出去了……”
司徒礼闭上眼,颓然垮下双肩。
毋庸置疑,那小厮便是乔楚。她利用他上演一出瞒天过海之计,守城的将士见到昏迷的他,又见到丞相认的腰牌,加之她又是男子装扮,自然不会有人对她起疑。
司徒礼痛定思痛,跪下道:“皇上,此去荒山方向共有两条路,一条是山路、一条是水路。神都城内无水,乔——宸妃定然不熟水性,她要走的,绝对是山路。”
哪知,赵春芳冷眼瞥过他,直接夺过旁边将士的马匹,一跃而上。
他扯住缰绳,居高临下俯视司徒礼:“这笔账,朕回头再跟你算清楚。”
说罢,他喝一声,双腿夹紧马腹,那马立刻往城门奔去。身后羽林军统领韩充立即也上马,率着众将士跟了上去。
韩充发现,主子快马疾驰的方向并非刚才司徒礼所说的山路。赵春芳未登基前,是赫有名的“战神”。论起骑马打仗,可谓是当世翘楚。饶是要追上他,韩充也费了大劲,他高喊:“皇上,前面是水路呀!”
“朕知道。”赵春芳冷声回了句,随后又重重甩了一鞭,底下骏马受到刺激,再次往前直冲。
他当然知道这是水路。司徒礼分析的没错,乔楚不谐水性,如若要走,定然是走山路。
可那女人不仅摆了太后与司徒飞虹一道,如今就连司徒礼也中了她的招,他不信她会那么蠢,猜不到司徒礼的想法。
不能以寻常的思维来判断乔楚的想法。
从出宫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来,她早已非当初那个单纯天真的“宸妃”了,从她向司徒飞虹要永寿宫的金牌开始,那女人处心积虑就想着借势逃出宫去。
此次,要不是司徒礼久久还没进宫,他察觉不妥,御驾亲临,说不定又得让她再逃一次!
乔楚,那个女人绝对走的是水路。
此路前方直通长宁海,若她在码头上了船,要在茫茫大海中截住她就绝非易事。
这个念头刚涌上,赵春芳眼底燃起熊熊烈焰,更加死命挥了挥鞭子。
那马在烈日下急速狂奔,所到之处卷起无数沙尘。终于,隐隐的,前方可见人影攒动——
长宁海码头到了。
“船家,你要多少银两,我都可以,麻烦你快开船可以吗?”
作小厮打扮的少年,也就是乔楚,她央着眼前的老人。可对方摇了摇头,一脸无奈:“小哥,不是我不想赚钱,只是这船确实没修好,你不如等等其他人吧。”
乔楚四处张望,可这会儿正午,码头边上绑着的几艘船里并无人。一些船是出海未归,另一些则是去填饱肚子。
哪还找得到其他人?
乔楚自知一刻都不能等了。司徒礼随时会醒,还有赵春芳,那男人既已知道是司徒礼藏了她。司徒礼又没将她带回去,那赵春芳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绝对会派人来捉她的!
她要做的,就是得抢在赵春芳的人来之前出海。情急之下,乔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乞求对方:“船家我确实有很急很急的事,现在就得出海,我求求你帮帮我!”
船家见她说着说着就跪下,当下也慌了:“这、这你跪我也没办法啊,这船没修好,就是龙王爷来了也开不了。”
“我——”她还要再求,哪知身后传来马蹄声。
乔楚脸色煞然一片惨白。她转过头,就见烈日之下,为首的那匹马已经冲到码头长堤前,距离她不过数米之远。
骑马者扯住缰绳,那马仰天长啸,顿时吓得周围来往的一些人纷纷惊叫四散。
日光灼灼,马上男人双目如鹰隼般紧紧锁住她。俊美的面孔散发着摄人的寒意,乔楚不自觉后退数步,她的身体不自觉轻轻颤抖着。
感恩寺里那些夜,白色床帏内,肢体交缠,或许曾经也有轻怜蜜爱,但更多的是桎梏。
右脚踝,被银环圈住的部分仿佛隐隐发烫。
那是耻辱的印证。
“过来。”坐在马背的男人微抬下颌,伸出手,眉眼间压着薄怒,不容人拒绝和反抗。
乔楚握紧双手,轻摇着头,双脚再次往后退。
她身后是茫茫无际的长宁海。海风轻卷过她全身,瞬间卷走她头上的帽子,那顶帽子轻飘飘落在海面上。
“你站住。”赵春芳微眯起眼,重重喝道:“立刻给朕过来。”
回去?
乔楚再次摇头。
“我不过去。赵春芳,我不会过去的。”她喃喃道。
回去继续当他的禁脔,当他的玩物,然后在感恩寺这么过完这辈子吗?
她的脚离海面越来越近,赵春芳不自觉握紧缰绳,硬是压下所有焦急,冷声道:“朕知道,这次的事错不在你。是太后跟司徒飞虹设计,朕已经替你作主。你过来。”
见乔楚不为所动,他的声音染上几分急躁:“你过来,朕答应你,这次的事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乔楚只觉得这四个字尤为可笑,她愤然指向男人,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赵、春、芳。”
赵春芳微眯起眼。
“你以为,我当真稀罕你既往不咎吗!告诉你,我受够了!”
大宸宫初次相遇、同心殿外相救、慎王府醉酒赠箫……曾经,那个俊美冷漠、刚正不阿的慎王如她心中朗朗明月。再难过的日子,只要心里头怀揣着那轮明月,她都能熬下去。
可赵春芳亲手毁了一切,他告诉她,曾经的慎王不过是镜花水月——
她是他亲手挑中的棋子。
那份心动成了最讽刺的笑话!
她爱上赵春芳,可到头来,她不仅是他的棋子,还成了他的玩物!
“我告诉你,我不想跟你回去!我不想再像个妓/女一样,夜夜伺候你!”
“妓/女”二字刺痛赵春芳,他寒着声:“在朕心中,从来都没把你当成、当成……那样的女人。”
“呵,”乔楚痴痴笑道,“可你要我做的,不就是那些勾当吗?你没把我当成妓/女,那你把我当成什么?”
一时间,赵春芳喉头发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果然。
乔楚感觉自己脸上一片冰凉,伸手抹了下,竟抹了满手湿意。
有什么好哭的呢?
她刚才就不应该问句话。说不定,在他心中,自己连最卑贱的妓/女都不如。
“赵春芳,你是皇帝,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行。放过我吧。”
她伸手从盘起的发中抽出那根玉簪,对准自己的脸:“如果你只是喜欢我这张脸,我现在便可以毁了它。”
一直以来,她的容貌带给她的,只有无尽的灾难。若毁了这张脸,能换得自由,那她心甘情愿。
哪知,赵春芳却冷声道:“你可以毁了你的脸,但是,朕绝不允许你离开朕。”
乔楚握着玉簪的手僵住,就听到男人缓缓说下去:“你问朕把你当成什么?好,朕告诉你。”
“朕确实想过办法,要让你堂堂正正离开感恩寺,然后册封你为妃。”
“若非你与惠王……”旧事重提,赵春芳强压下那股异样情绪,双眸紧紧锁住那抹身姿。
“朕早就纳你进宫,又何至于此?”
听到最后,乔楚由最初的错愕,渐渐觉得讽刺。
“何至于此……”她重复这四个字,忽而,她缓缓笑出声:“哈哈哈……何至于此……”
他拿她爹威胁她,饶是她献身,夜夜在感恩寺侍寝,当着菩萨的面,做出各种淫/乱不堪的事。甚至,他还要她在赵继芳面前……
这一切,在赵春芳的口中,俨然变成她自作自受?
想起自己遭受过的种种,乔楚视线渐渐被水雾模糊,“赵春芳,你知道遇见你之后,我最后悔做了什么事吗?”
赵春芳握住缰绳的手已因过度用力,手背青筋暴起。可他仍旧沉住气,只道:“你已经无路可走了,就算你不为自己,也要为你爹想。”
“我最后悔的就是……”
“乔楚!”赵春芳仿佛知道她要做什么,终于忍不住破口喊道:“倘若你死了,朕必定要乔百阳下去陪葬。还有感恩寺,那些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最后悔的就是那天用那把九霄,吹了那首《君轻怜》。”
思君念君无处放,唯有盼得君轻怜。
他根本不懂,他不懂那首《君轻怜》的意思。
乔楚看着他,又像看到曾经的慎王,那个她真正心动过的男人。
她这辈子唯一的心动,换来的,却是如此不堪的结局。
着实可笑、可叹。
“我宁愿死,都不会跟你回去的。”
“不——”赵春芳脸色大变。
“乔楚!”
他喊着她的名字,眼前女人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要踩空,整个人就会跌入那片汪洋大海。
“永别了,赵春芳。”
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脚往后一踩,身子便失了重,如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往后跌下去。
与此同时,在身后众将士的惊呼中,坐在马上的皇帝奋身一跃,伸手便要抓住那抹跌落海面的身影——
所有事情的发生,都如迅雷不及掩耳般,事后想来,又觉得像在梦里发生似的。
赵春芳拼命想要抓住乔楚,可他的手在空中虚晃一抓,却什么也抓不住。
正如他的心,在这瞬间像被挖空一样,空荡荡的,什么也不剩。
他趴在堤岸旁,眼睁睁看着那抹身影就这么跌进海面。一个浪扑过来,卷走了一切。
乔楚,没了。
“皇上!”韩充带着众人冲过来,等冲到皇帝身后,他示意其余人别动,自己孤身上前。
烈日灼灼,长宁海被风拂着,青蓝的浪花波光粼粼,完全不似才吞噬了一条生命。
“皇上……”
他想说,这堤岸如此之高,据闻乔楚又不懂水性,这么摔下去……莫说找不到人,就算找得到,怕也……
已经香销玉殒。
可此刻,攀在堤岸边沿的手背上,青筋条条毕现。他能感觉,面前的皇帝像极一座极欲爆发的火山,随时随地要喷发出吞噬万物的烈焰。
谁也不敢碰他。
又一阵风吹过,霎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让在场众人无不低下头,心生哀戚。
传闻中令李氏亡国的祸水乔氏,终于死了。属于她的传奇,正式结束。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晋江独家。
正式进入夏日, 神都如同被架在火球上烤。即便太阳西斜,毒辣辣的余晖依旧霸道地炙烤大地。
御花园墙角处,太监小张子左右瞅着无人, 先是将手里东西放下, 然后伸手抹掉额头汗水, 嘴里念叨着:“这可真折腾,大热天,老叫人这么搬来搬去……”
话还未说完, 头上就被人重重敲了。小张子吃疼一声,正转过头想骂人, 结果撞见来人面孔, 当即就半软了腿,赶忙陪笑:“何、何公公!”
“不要命了是吧?”何公公冷眼一瞥, 小张子立马跪下求饶:“何公公, 小的就是、就是手麻了,所以想歇歇——绝对没有要偷懒!绝对没有!”
“哼。”何公公哼了声, 显然对于这些太监们的花花肠子, 他再清楚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