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进翠寒堂, 冬日里的?庭院,照样郁郁葱葱。天气暖和,浓绿的?茶花上, 甚至还冒出了零星的?花骨朵。
穿过暖庑游廊走进正殿, 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除此之?外,药味中还夹杂着脓疮腐烂后的?腥臭味, 尿骚味。
吴贵妃枯坐在罗汉塌前的?杌子上,听到?脚步声, 她缓缓抬起僵硬的?头, 木呆呆看向来人。枯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 像是放久失去新鲜的?瓜果,再也?没了从前的?水灵娇艳。
太阳透过窗棂, 照在吴贵妃的?鬓角。邢秉懿看到?那里银丝闪动,她缓缓笑?起来, 喟叹道:“吴贵妃还年轻呢,头发竟然也?白了啊。”
吴贵妃手下意?识抬起抚上鬓角,很快就垂下来,双眸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死死盯着邢秉懿。
若不是她,自己哪用?与臭烘烘的?活死人呆在一起。娘家亲人靠着她恩荫得来的?差使,如今不是被调往清水衙门做些闲差,就是被罢了官。
大好的?青春年华,就这般蹉跎在了比地狱还不如的?深宫中。
邢秉懿并不将吴贵妃的?恨意?放在心上,她如今大度得很。
如同以前的?吴贵妃一样,身居高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当然能做到?大度宽容,得到?世人的?纷纷称赞。
吴贵妃根本不知何为苦难,邢秉懿从未缺过她的?吃穿用?度。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伺候一个瘫痪在床的?太上皇,比起伺候生病之?前的?赵构,不知要轻松多少倍。
从高高在上一朝跌落,有人会?粉身碎骨,吴贵妃便是这种人。
吴贵妃以为这般的?日子,就算折辱了。真正的?折辱,除了心,还有身。
当尊严全无,还食不果腹的?时候,根本无暇思索太多,只会?想着如何能活下来。
亏得她还想抚养皇子,争权夺势。她的?所有荣辱,都系在男人身上,
她拿什么与自己争?
何况是争一个凉薄男人手指缝漏出来的?那点恩惠,跟赏小猫小狗一样。
要争,就要争天下!
邢秉懿感到?意?兴阑珊,同时心潮澎湃,对吴贵妃抬了抬手:“你出去吧。”
吴贵妃抿了抿唇,想要反抗,冯溢无声无息走了上前,躬身对她阴恻恻道:“太妃娘娘,请随小的?来吧。”
冯溢的?话如冬日阴雨天气的?风,直浸入骨髓。吴贵妃不禁打?了个寒噤,忙急匆匆大步走了出去。
冯溢朝邢秉懿恭敬施礼,躬身打?开?了窗棂透风,袖着手守在了殿前。
赵构半躺在塌几上,睁着肿泡眼,不错眼看着她们。
在屋子里躺太久,补品补汤不断,又久未见?太阳,赵构的?脸犹如发面?馒头,皮似乎快要被撑开?,白得可怖。
邢秉懿在塌前坐下,对赵构笑?道:“见?到?你宠爱的?妃子受了欺负,是不是很替她心疼?”
赵构如死人那般躺着,呼吸急促了几分。
邢秉懿笑?容满面?,亲昵地道:“你看你,太医说了你不宜动怒,你总不听,怪不得好不了呢。不过,好不了就好不了吧,你当上了皇帝,又成了太上皇,身份天下顶顶尊贵,珍馐佳肴,锦衣华服,你已得偿所愿,不正是合了你的?意?。”
赵构的?眼里,终于有了几分反应,他拼命睁大眼睛,眼珠都快突出眼眶。兴许是太过用?力,眼睛渐渐赤红。
邢秉懿笑?了声,拿出《大宋朝报》,慢慢展开?放在赵构眼前,道:“你看,二十一娘愈发强势了,她要杀了那些作乱的?粮商权贵呢。”
赵构眼珠子缩回眼眶,停留在朱红的?大字上。
邢秉懿待到?他看完,将报放在一旁,啧啧道:“二十一娘口气忒大了些,先前在朝堂上,有朝臣以死进谏,要南边对抗北地的?指手画脚。真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你看,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什么都不用?做,他们自然会?替我做了。”
赵构愣愣看着邢秉懿,她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轻蔑地道:“以前啊,你在朝堂上费尽心思,可朝臣们还是心思各异。这下你瞧见?了吧,你压根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大蠢货!”
赵构的?呼吸又急促起来,如困兽那般,沙哑吐出语焉不详的?声音。
邢秉懿眉头微皱,毫不犹豫扬起手掌。
“啪”地一声,赵构的?脸被打?得偏向一旁,涎水流成了一道长线,嚎丧声音更大了。
邢秉懿掏出帕子,慢吞吞擦拭着手,冷冰冰呵斥道:“闭嘴!”
赵构抽搐了下,很快就没了声音,惊恐地望着她。
邢秉懿声音又恢复了温和,轻笑?道:“我不是怕被人听见?,就是嫌弃你叫得难听。你一个废了的?太上皇,谁稀得来搭理你!”
赵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痛苦又绝望。
邢秉懿呵呵笑?起来,继续了先前的?话:“谁不想要世卿世禄,万世其昌。这时候谁也?顾不得争斗了,齐心协力要抵抗北地。唉,二十一娘以前没打?下南边,让南边恢复了生机,她是真正的?大慈,大慈就不忍伤害百姓。可惜啊,大慈有何用?,百姓能做什么呢?百姓就如那一粒尘埃,风一吹就散了。读书人造反,十年不成。百姓造反,从太.祖时期就没断过,可有能成气候的??二十一娘若是有太.祖的?一半野心,当时就打?下南边了。她看似聪明,却反被聪明耽误了。”
再次叹气一声,邢秉懿的?声音中,却是无比地惬意?:“多亏了二十一娘的?慈悲,我才坐到?了如今的?位置。赵s还算聪明,如以前的?仁宗那般聪明。仁宗啊,真是可笑?得很,仁慈的?帝王,处处被朝臣掣肘。赵s,以后也?如他那样吧。没出息,赵氏都没出息!真正的?帝王,有几人不是杀伐果断,谁又曾真正关心天下百姓,不过是做些面?子情,使得百姓必须老老实实,如耕牛那样辛苦干活,服徭役,纳赋税,帝王权贵才能享受他们更多的?供奉。如此,方才是帝王之?道。”
说到?最后,邢秉懿愉快地笑?起来:“你要好好活着啊,活着看到?南北一统之?时。哎,反正你也?舍不得死,对不对?”
赵构眼泪鼻涕涎水糊了一脸,邢秉懿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起身施施然走了出去。
门口的?冯溢赶紧躬身,邢秉懿头也?不回道:“让吴太妃进去好生伺候着!”
冯溢忙应是,唤来小黄门前去叫吴太妃,继续去赵构塌前枯坐。
南边的?粮食价钱,一落千丈。
多次从绍兴府赶到?临安打?听粮价的?余阿五,一次比一次失望。他本以为临安作为都城,粮食能贵上一些。不曾想,临安的?粮价,比起绍兴府还便宜。
已经到?了午饭时辰,余阿五与同来的?田阿土,去好心的?摊主那里讨了碗井水,掏出干荷叶包着的?杂粮饼,蹲在墙脚吃了起来。
余阿五吃了半张饼,将剩下的?半张,用?荷叶仔细裹好。
平时下地干活,汉子们的?饭量都大。哪怕是整张饼下肚,也?不过三?四成饱。
田阿土见?状劝道:“粮食没卖出去,总归还在那里。咱们要想开?些,大不了不卖,留着自己吃!”
余阿土苦涩地道:“阿娘身子不好,一年到?头看病吃药要花不少钱。余小郎年后要成亲,家中屋子不够住,哪怕是多搭一间出来,也?得要钱。咱们这些贱命,哪配吃上好的?米面?。能省一口是一口吧。”
田阿土家境要宽松些,可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看着手上的?杂粮饼,顿时也?舍不得吃了,卷着包了起来。端起碗,将碗里剩下的?凉水,咕噜噜喝得一干二净,暂时将肚皮填得半饱。
来临安时,田阿土赶了驴车,进城时将驴车停在城外棚子里,花了五个大钱由?人看着。要是超过两个时辰,就得另加钱。
已经快在城里转悠了一个多时辰,两人前去还了碗,赶紧朝西城门走去。
到?了西城门附近的?一间布庄门前,田阿土与余阿五一起走了过去。家中小子见?天长,衣衫早已短小,过年时布料贵,田阿土的?娘子会?过日子,让他早些扯些粗布回去,过年时好做一身新衫。
进了铺子,里面?的?伙计,正在忙着将柜台上的?布往后面?搬。田阿土上前,不解问道:“这些布可卖?”
伙计打?量着他们,并未嫌弃他们的?寒酸,扬声道:“卖。二位客人请稍等。算了,你们跟着我到?后面?来看布吧。”
两人莫名?其妙,跟着伙计经穿堂来到?后面?的?库房。库房已经堆满了布,伙计指着布道:“你们要何种布,自己挑选就是。粗布细布都便宜卖了,只要本钱就行。咱们东家要空出布庄,做粮食买卖。你们来得早,运气好赶上了。这般便宜的?布,要是朝外吆喝一声,转眼就会?被一抢而空。”
田阿土听到?便宜,便问了价钱。伙计答了,他听到?一匹布,比绍兴府足足要便宜一半,难以置信问道:“可是当真?”不待伙计回答,田阿土已大步上前,挑选起了布。
余阿土听到?伙计说到?粮食买卖,心里一动,他没空关心布,忙打?听道:“不知贵东家做粮食买卖,可是要收粮食?粮价几何?”
伙计道:“我听到?好似一石大米两贯五百大钱,与往年的?粮价一样。明日早上就开?始收,你们可是要卖粮食?”
余阿土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道:“你说多少大钱一石?”
伙计挠挠头,道:“我也?觉着不可信。这样吧,我再去替你问问。”
这时有同伴搬了布料进屋,伙计便问了,那人确定地答道:“一石两贯五百大钱。掌柜可是说了好几遍,你那耳朵又白长了。”
伙计嘿嘿讪笑?,道:“我又没粮食卖,咱们东家最不缺的?就是粮食,少不了咱们的?吃穿,谁关心这些。”他看向余阿五,道:“你可听到?了,一石两贯五百大钱。”
余阿五猛地点头,差点没高兴得老泪纵横。田阿土也?听到?了他们的?说话,放下了手上的?布,疑惑地道:“其他粮食铺子的?一石米,不过一贯五百大钱,你们东家.....”
伙计也?答不上来,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东家开?铺子,会?做亏本买卖。
倒是旁边的?同伴,昂着下巴傲气地道:“你也?不打?听下我们的?东家是谁,这间铺子是清河郡王府的?产业。清河郡王府是在做善事呢!”
富甲天下的?清河郡王府,随便漏上几个子,就能够买下他们整个村子的?粮食了。
伙计道:“听你的?口音,好似绍兴府人吧?运粮食到?临安,要花上近一个时辰。你们可得要赶早些来,这个价钱收粮,我怕到?时候拥挤,你们得候上一天半载。”
同伴道:“你又不仔细听了。洪夫人的?陪嫁铺子,都同时收粮食,哪只咱们的?铺子收。你们村子里要卖粮食的?,都可以一起送来。”
余阿五与田阿土总算回过了神?,匆匆买了一匹粗布,赶紧出城回了村。
翌日半夜,两人与村子里几户人家,用?乌篷船将粮食送到?了码头,花钱雇了辆太平车,待城门开?了之?后,送到?了布庄改成的?粮食铺子。
铺子前已经有几人在卖粮,他们一起挤上前观看,见?到?果真是昨日说的?价钱,阴霾多日的?脸,终于有了笑?容。
待到?最后卖完粮食,沉甸甸的?大钱拿在手上时,几人的?心彻底落回了肚皮里。他们忙赶回村,告诉村子里其他要买粮的?乡亲这天大喜讯。
清河郡王铺子收粮食的?价钱,很快传遍了临安府以及周边的?绍兴府,明州湖州台州,甚至平江府等地。
临安其他粮食铺子收不到?粮食,掌柜报上去,身后的?东家坐不住了。想要弹劾张俊吧,这次实在找不到?理由?。
何况,张俊远在襄阳,弹劾他们的?折子多了去。中书省要查,他身为手握重兵的?郡王,要考虑得周全一些,解了他的?兵权后,再查才稳妥。
临安府与周边州府的?粮价,生生被清河郡王府拉到?了两贯三?百大钱一石。
不过,他们向来聪明,很快就做出了反击。
穷苦百姓卖了新粮,得买粗粮陈粮吃。既然收不到?粮食,他们顺势将粗粮陈粮,涨到?了新粮的?同等价钱。
百姓卖粮食多得来的?几个大钱,在钱袋里还没踹热,一下又得被掏出去,甚至反倒亏了。
精细的?新粮,辛辛苦苦一场,结果换成了粗粮陈粮。
在百姓哀声哉道时,清河郡王府很快有了动作,铺子收粮的?同时,出售新粮。穷苦百姓拿户帖来,查核无误之?后,价钱与正常日子的?粗粮陈粮一样。
百姓们再次欢呼起来,迫不及待去拿钱买了粮食。一来一回,他们手上总算落下了些辛苦种地的?余钱。
粮商们都傻了眼,起初他们以为清河郡王府要与他们抢生意?。照着清河郡王府铺子的?做法,绝对会?血本无归。
若换作别的?商家,他们只需等着清河郡王府将买来的?粮食,全部?卖给百姓之?后,他们就可以继续操纵粮食价钱。
但清河郡王府有良田千倾!
想着北地那份《大宋朝报》,他们终于反应了过来,清河郡王府这不是在做买卖,是在向北地投诚!
这下弹劾张俊的?折子,变成了他与北地勾结。甚至还有他以前的?部?下出来指证,他同金人西夏皆有往来,叛国投了诚。
连续晴了一段时日之?后,终于下起了雨,天气一下寒冷下来。临安冬日的?冷,好比是泡在了冷水里,湿哒哒,从脚底冷遍全身。
洪夫人坐在塌上,身边摆满了账本。屋子里只点了熏笼驱潮,她鼻尖仍冒出了汗珠,拨动算筹的?手停下来,不安看向对面?案几前坐着的?张小娘子。
张小娘子正在俯首翻看《大宋朝报》,察觉到?洪夫人的?打?量,迎着她笑?道:“阿娘怎么了?”
洪夫人轻抚着胸口,不安道:“我总觉着不踏实。这一次我们将人得罪狠了,连太后都得罪了,要是.....”
不但得罪了邢秉懿,得罪了朝臣,还有尚蒙在鼓里的?张俊张保。
洪夫人散尽了嫁妆私房体己,两个媳妇也?拿了些钱出来。大郎二郎都辞了官,帮着张小娘子一起,安排收粮卖粮。
要是这一关过不去,他们不但没了家财,还有被抄家灭族的?危险。
每张《大宋朝报》,张小娘子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都快能背下来了。
北地从不打?诳语,《大宋朝报》上的?所有政令,赵寰说到?的?事情,她都做到?了。
而且,张小娘子相信赵寰,能从浣衣院杀出来,也?能杀到?临安。
南边上下的?官场,与徽宗赵佶在时,并未有任何不同。如果任由?他们换个皇帝继续磕头,赵寰先前的?改变,很快就会?被打?回原形。
赵寰从不讲究“刑不上大夫”那套,她说杀无赦,就会?让临安官场血流成河。
这一次,张小娘子身上背负着太大的?压力,不成功便成仁。
深吸一口气,张小娘子极力稳住了情绪,轻快地道:“阿娘,我同你说过了无数次,别怕他们。你看,我们多厉害,就凭着我们两个那些臭男人口中的?弱女子,在背后坐镇指挥,硬是快稳住了粮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