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向来?趾高气扬,没搭理韩皎,朝独轮车来?回打量。上峰有令,进出宫门一律得严查。他莫敢不从?,走上前,唰一下抽出了刀。
赵瑚儿与邢秉懿被?明晃晃的刀晃得呼吸一窒,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眼见守卫手上的刀就要挑到赵金铃身上,赵寰突然出口:“且慢!”
守卫手一顿,怒意顿生,眼一横就要发火。
赵寰似害怕得不敢抬头,小声?道:“她们患了疫病,郎中说了,要防着传开,不能随意乱碰。浣衣院已经近十人都患了相似的病症,没了四五人,余下的其他几人,都要挪出去。”
除了几个年?纪小的之外?,还有病得起不了身的,赵寰干脆趁机一并将她们都弄了出去。
守卫将信将疑,握着刀的手,到底没敢向前。他朝后一看,见到几辆独轮车一并推了来?,经常出入宫中的严郎中跟在后面,心中的怀疑消散了大半。
等到严郎中走过来?,因他医术高超,守卫对他不免客气几分,上前问道:“听说浣衣院起了疫病?”
严郎中叹息一声?,苦着脸说道:“可不是?,连着没了好?几个。其他身子?弱的大人,亦都染上了,你们也要小心些?。”
守卫被?唬了一跳,马上让开到了一旁,扬着刀吩咐人开门,朝赵寰她们厉声?道:“快些?送出去,还站在这里作甚!”
赵寰忙推着独轮车出了宫,守卫远远缀在其后。
宫墙脚经常有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乞儿,等着送潲水出宫时,奔上去捞一口吃食。
守卫以前经常驱赶他们,这时一看,倒是?眼前一亮,高声?吆喝道:“你们,过来?,将她们弄走去处置了!”
乞儿们缩成一团没敢动,守卫气得跳脚,把刀舞得呼呼响,威胁道:“贱奴!敢不听话,仔细砍了你们的脑袋!”
面黄肌瘦的乞儿们,这才弓着腰,畏缩着走了上前。他们连头都不敢抬,弯腰抬起破苇席,摇摇晃晃离开。
守卫松了口气,对赵寰她们命令道:“你们还不快回去,莫非想要被?一并丢去乱葬岗!”
赵寰不动声?色看着林大文他们走远,推着空独轮车,转身回浣衣院。
一路上,赵瑚儿难得安静。等进了浣衣院的院门,金人婆子?忙不迭闪身离开,她方低声?说道:“自到了浣衣院,好?似在深牢大狱,每日?都过得浑浑噩噩,我?都忘了今夕是?何夕。今日?是?我?第一次走出这道宫门,亦忘了外?面的天地,竟然如此广阔。”
邢秉懿低声?接话道:“云真美啊,比雪还要洁白,它们就那般恣意流淌。若是?有来?世,我?要做一朵云。做人没意思,就算是?贵为王妃,也活在方寸之间,从?没一天畅快过。”
半晌后,赵瑚儿摇了摇头,道:“我?来?世还是?要做人,这辈子?的恩怨,就这辈子?了了,下辈子?,能做个随着自己心意而活的人。”
她侧转头,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赵寰,问道:“二十一娘,你呢,下辈子?想做什么?”
赵寰坦率道:“没想过,没功夫想。”
赵瑚儿愣住,很快就释然了。也是?,赵寰为了她们殚精竭虑,压根没功夫想那么多?。
念及赵寰的辛苦,赵瑚儿想了下,说道:“既然装疫病的法子?有用,我?们就该全部装染上疫病,好?一起逃出去省事。”
赵寰道:“不行。若是?都染上疫病,浣衣院或会被?金人围起来?,或全部挪到一处去。不是?被?一把火烧掉,就是?全部活埋。”
赵瑚儿脸色一变,邢秉懿心有余悸道:“金人心狠手辣,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做不出来?。为了怕人逃走,将疫病传开,他们肯定?会派重兵驱赶,到时候我?们休想逃掉。”
赵寰耐心解释:“不仅如此,我?们就算全部都出去了,如今天气还冷得很,这么多?人,难以找到合适的落脚避寒之处。宫里的这条线,基本就断了。”
赵瑚儿恍然大悟,笑着道:“还是?二十一娘想得周全,将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邢秉懿觑着赵寰苍白的脸色,额头冒出来?的虚汗,忙关心问道:“二十一娘,你可是?伤口又裂开了?”
昨晚奔波太累,与严郎中林大文他们商议接下来?的安排,思虑过重,又没歇息好?,此时精力?略有些?不济。
“我?还好?,歇息一阵就没事了。”赵寰拭去虚汗,转头看向后面,见姜醉眉她们都顺利归来?,长?长?舒了口气。
邢秉懿顺着赵寰的视线看去,劝道:“你且先将事情放一放,回去歇一歇再说。”
赵寰理了理发丝,望着前面转角处,突然出现的一队金兵。
被?拱卫在中间的完颜,神情阴郁,阴森森,看上去似冰冷的蛇。
赵寰顿时神色微凛,轻声?警告道:“疯子?来?了,你们都要万分小心!”
第32章
韩皎与金人婆子见到完颜前来, 赶紧上前见礼。金兵气势汹汹,握着刀的手一抬,将两人掀到了?一边去。
完颜脚步微顿, 四下打量了?一眼, 不?耐烦问道:“人呢?”
韩皎不?知其意, 愣了?下恭敬地道:“浣衣院脏污破旧,恐污了?陛下的眼睛。陛下可是要找谁,小的这就去将她传来。”
完颜看都未看韩皎, 拔高声音, 手握成?拳,猛然朝下一挥,嘶声力竭喊道:“都死了?, 难道都死了??人呢,人呢?!”
众人见完颜神情癫狂,吓得纷纷躲进了?屋。赵寰她们避无可避, 无声肃立在一旁。
完颜神色更加阴郁了?, 他眼珠子四下翻动,大步流星走到赵寰她们面前,嘶声质问道:“人呢?”
赵寰略微思索了?下, 依旧低头不?语。赵瑚儿嘴皮动了?动,见她没做声, 赶紧跟着闭上了?嘴。
完颜等了?一会, 没听到回?答, 呼吸急促起来。抬脚踹向墙壁,将土墙踹得尘土飞扬。
他顺手大力推开一扇屋门, 冲进去之后,再急转身出来, 奔进下一间。
跟疯狗般,连着奔了?几间,引得浣衣院尖叫连连,一片恐慌。
赵瑚儿惊慌不?定看着赵寰,低声问道:“二十一娘,他在作甚?”
赵寰眉头紧皱,道:“他在找人。”脑子里?灵光一闪,脸色微沉,“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他找的......就是她。”
赵瑚儿也看出了?完颜的不?对劲,顺着赵寰的视线看去,呼吸霎时一窒。
完颜从一间屋子里?冲出来,手紧拽着脸色煞白?,哭都不?敢哭的赵金姑。
“三十二娘!”赵瑚儿低声惊呼,手不?禁拽住了?赵寰的衣袖,焦急地道:“二十一娘,这该如何是好?早知道,把她也弄出去了?。”
赵寰眼神沉了?下去,完颜明显不?太正常,暴躁而分裂。他极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却一直在失控的边缘。
赵金姑瘦得像是只小鹌鹑,看上去不?过八九岁出头的小娘子。金人成?亲早,完颜十余岁,身子壮实,已与成?人无异,早与裴满氏大婚。
赵寰试图猜测完颜来找赵金姑的意图,或许登基筵席那晚,看到弱小的赵金姑,突然来了?兴致。又或许,赵金姑是他反抗完颜宗干等人的工具。
无论哪一种,都令人恶心透顶。
完颜一言不?发拖着尖叫哭泣的赵金姑,继续往其他屋子走去。在最?后一间汴京宫女们住的屋子里?,拖了?年约十五六岁的徐梨儿出来。
徐梨儿憋着气,双目圆瞪,身子后倾沉默反抗。
完颜怒了?,用力将她一摔,扭曲着脸骂道:“找死!”
徐梨儿被摔倒在地,痛得叫唤了?声,半晌都没能动弹。
赵瑚儿看得喘气都粗了?,柳眉一竖,不?管不?顾就要冲出去。
赵寰眼疾手快拉住了?她,转头朝浣衣院大门的反向看去。
赵瑚儿没能动弹,抿了?抿嘴刚要说话,听到完颜宗干一声怒喝:“陛下,此处肮脏,不?是你该来之地!”
完颜脸色变幻不?停,用尽全?力拽住了?赵金姑,几乎快将她的手臂捏碎。
赵金姑痛得冷汗淋漓,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
完颜阴鸷的双眼,不?敢与完颜中干对上,气焰却不?低,大声道:“我要选她们为妃!”
完颜宗干上前几步,紧紧盯着完颜,厉声道:“此处说不?定有了?瘟症,陛下读过汉人的书,书中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过几个?大宋女人罢了?,值得你大动干戈!”
完颜抬起了?头、傲然地道:“我完颜氏向来不?惧死,若伯父害怕的话,不?若回?去自己的王寨。伯父既然说几个?大宋女人罢了?,为何又要拦着,我就要她们!”
完颜宗干气得额头青筋直冒,他看了?眼四下打开屋门,偷偷打量的众人,恼羞成?怒道:“都滚回?去!”
“砰砰砰”,门接连二三关上了?。赵寰推了?赵瑚儿她们回?屋,她则闷声不?响,一个?箭步奔上前。
徐梨儿还痛苦坐在地上,赵寰俯身,半拖半拽将她带走。
完颜宗干上下打量着赵寰,冷哼一声,道:“站住!”
赵寰停下脚步,低垂着头站在了?那里?。
完颜宗干绕着赵寰走动了?几圈,眼神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啧啧两声,阴阳怪气道:“柔福帝姬,真是大胆啊!怪不?得那许多人要你。没我的命令,谁让你动她的?”
赵寰感到好似阴冷的毒蛇在身上爬,浑身都难受不?已。她屏住气,装作害怕道:“她生了?病,郎中说也要将她送出去。”
完颜宗干顿了?下,警惕地盯着两人,下意识离得远了?些,呵斥道:“滚!”
赵寰暗自松了?口气,搀扶着徐梨儿离开,赵瑚儿忙停下脚步上前帮忙,低声焦急道:“三十二娘怎么办?”
“三十二娘没事。”赵寰道。
赵瑚儿往后看了?眼,完颜与完颜宗干跟斗鸡一样,语速飞快,叽里?咕噜在争执着什么。
赵金姑已经?被完颜放开,吓得缩在旁边簌簌发抖,既不?敢走,更不?敢哭。
赵瑚儿紧咬着唇,不?忍再看,转头回?了?屋。
赵寰让徐梨儿坐在炕上,拧了?布巾递给她,道:“伤到哪儿了??”
“没事,就是一口气没能缓过来。”徐梨儿答了?句。这时,她才全?身一软,接过布巾的手,颤抖个?不?停,哆嗦着哭道:“厉鬼,他们都是厉鬼!”
赵瑚儿义愤填膺地道:“他们岂是厉鬼,金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邢秉懿慌忙朝屋外看了?眼,压低声音道:“你小声点?,要是被听见,仔细惹出祸事。”
赵瑚儿气得不?行,想到完颜宗干他们还在外面,到底不?情不?愿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院子里?重重的脚步声经?过,赵寰走上前,从门缝朝外悄悄打量,道:“他们都走了?。”说完,打开门走了?出去。
赵瑚儿忙跟着出去,帮着赵寰扶起哭得伤心的赵金姑回?屋。
送走三个?小的,多了?两人,屋子里?尚不?算拥挤。严善帮着倒了?水给徐梨儿喝,她情绪已经?平稳了?许多,只眼眶红着,还不?时长?长?抽噎一声。
赵寰与赵瑚儿将赵金姑安置在炕上坐好,让她略加洗漱之后,给她也倒了?碗水。
赵金姑木呆呆坐着,捧着碗没动,泪珠子断了?线般,滚滚而落。
赵寰也没劝,拿走赵金姑手上的碗,掀起她的衣袖查看。
赵金姑跟芦柴棒般瘦弱的手臂上,被完颜捏得青紫交加,惨不?忍睹。
赵瑚儿更恨了?,破口大骂道:“狗贼!畜生!我真恨不?得将他们全?部杀得片甲不?留!”
邢秉懿哎哟一声,赶紧跑到门前往外打探,见外面没人,方回?头看着赵瑚儿。
想到赵瑚儿先前的举止,刑秉懿责备地道:“十三娘,你真是太冲动,若非二十一娘,你今日又撞到了?刀口上。你莫非以为,完颜宗干会与你讲情面讲道理,完颜又会是心慈手软之人?”
赵瑚儿知道自己莽撞了?,不?过仍然不?服气,梗着脖子辩驳道:“我就是看不?过去,完颜发了?疯来浣衣院要人。瞧他小小年纪,书也读得不?少,真真是不?要脸!”
邢秉懿急了?,气得也口不?择言道:“完颜是金人的皇帝,以前我们这些人,都被安成?了?完颜晟的女人,金人野蛮,从不?讲伦理纲常,我们眼下都成?了?完颜后宫的人。他来此地挑选人,再不?要脸,你我能耐他何?”
嘲讽冷笑?几声,刑秉懿不?屑道:“男人都莫过如此,太上皇又好到了?何处去!金人不?读书,跟畜生无异。完颜熟读经?史,他也跟没读书的莽汉般,全?然不?顾礼义廉耻。说起来,大宋男人亦这般,朝堂上的官员,赵家男子,谁不?是妻妾成?群!”
赵瑚儿神色一下黯淡下来,顿感索然无味。是啊,男人都一样。宋人金人,只读过书的人,做丧尽天?良的事情来,会掩饰一二而已。
赵寰一直没有作声,她默默拧了?冷布巾,敷在赵金姑的手臂上散淤。
被冷冰冰的布巾一激,赵金姑手臂抖动了?下,情不?自禁往后躲闪。
赵寰轻声安慰她道:“先前我替你查看过了?,好似没伤着骨头。敷一阵,伤处好得快些,你若是受不?住,不?敷也行,过几天?淤青就散了?。”
赵金姑嗯了?声,咬了?咬嘴唇,嗫嚅着道:“有劳二十一娘,我没事。”
赵金姑生母早逝,份位不?高。以前在汴京宫里?也不?起眼,性?格怯弱内向。道完谢,就坐在那里?垂头抹泪。
徐梨儿一直微微扬着头,眼里?闪着泪光,却没再哭。
听到赵金姑的啜泣,徐梨儿本?来就不?喜欢这些帝姬嫔妃们,她一下转头看去,戾气横生,娇叱道:“闭嘴!哭哭哭,哭什么哭!你莫非还盼着给完颜做妃子不?成?!”
赵金姑吓了?一跳,白?着脸,结结巴巴解释道:“我没有,我万万没这个?心思.....”
“你姓赵,你是大宋的帝姬。且不?提咱们这些下人婢女,汴京无辜的平民小娘子。你阖家全?族的姊妹,嫂子姑母堂姊妹表姊妹,女人们有一个?算一个?,被金人□□,死的死,伤的伤,残的残。你若打着做完颜后妃的心思,上愧对天?,下愧对列祖列宗,黎民百姓。十足比金人还要可恶,不?要脸!”
赵金姑嘴笨拙,刚发出一个?声音,就被徐梨儿打断了?。她杏眼圆睁,凄厉地道:“我宁愿做女妓,也不?要舔着脸做妃子,去享受金人给的那点?好处!金人赏给你的一只金簪,一个?封号,上面全?沾满了?咱们女人的血!”
赵金姑被骂得傻了?眼,茫然看着突然暴怒的徐梨儿,一时连哭都忘记了?。
屋内鸦雀无声,惟余徐梨儿呼哧的喘气声。
赵瑚儿最?先噗呲一下笑?出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她平时与徐梨儿不?熟,见识到她烈火般的性?格,顿感到相逢恨晚。
她走上前,坐在徐梨儿身边,亲亲密密地道:“真是爽利的性?子,看上去,我们才是如假包换的亲姊妹!”
徐梨儿并不?买账,恼怒地道:“我家虽然穷困,爹娘生前一直清清白?白?做人,无愧于天?地。谁与你是亲姊妹,有那么一个?爹爹,真是羞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