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里之后,赵寰并未经?历过原身,以及其他小娘子们的苦。但她的身体有记忆,在那座活死人?墓里生?活过。
半晌后,赵寰坦白地道:“也不会好吧。不过,我?们过得?不好,他们也休想好。”
严郎中顿了下,心下佩服不已。赵寰的语气极为平淡,但她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而且身体力行,说到做到。
过了没多久,赵璎珞就来了。赵寰迎出去?见礼,仔细打量着她。
赵璎珞眉眼生?得?与?她有六七分相?似,只是要?柔和许多,加上清瘦,看上去?秀美而楚楚可怜。
赵璎珞垂下眼帘,回避着赵寰的视线,身体僵硬还了礼,问道:“二十一娘,你找我?何事?”
“我?们姊妹好不容易见到,就找你来说说话?。”赵寰指着身边的塌几,道:“十九娘,来这里坐。这里生?了炉子,会暖和些。”
赵璎珞好似没有听?见,走到赵寰对面的杌子边坐下,然后垂着脑袋,左手抠着右手已经?光秃秃的手指。
一下又一下,很快,她的五根手指头,被她抠得?开始渗血。
赵寰盯着赵璎珞的手,并未阻拦她。舀了几勺糖,放在茶碗中,倒了温水兑好递给她,“十九娘,吃点?水。”
赵璎珞一声不吭,端起茶碗就喝。甜水入口,她抿了抿,终于看向了赵寰。
赵寰对她微笑,道:“太苦了,吃些甜,会好过些。”
赵璎珞手抖了下,扬起茶碗,一口气将糖水喝得?干干净净。放下碗,又开始抠起了左手。片接后,她红着眼眶,低低道:“并不好过。”
赵寰嗯了声,“是啊,只能甜甜嘴,甜不到心里去?。”
赵璎珞眼泪滴落下来,掉进灰扑扑的粗布衫裙里,很快就不见了。
赵寰没有劝,只由?着她掉泪。赵璎珞偶尔肩膀耸动一下,无声哭得?肝肠寸断。
赵寰起身,放轻手脚走到架子边去?舀水拧帕子,她左手现在还不太灵活,舀水的葫芦不小心撞到了铜盆上。
叮咚一声,赵璎珞抬起头,泪眼蒙蒙看着吊着一只手臂,瘦得?好似要?被风吹走的赵寰。
赵璎珞再也忍不住,起身奔上前,从背后贴住了赵寰,痛哭着道:“阿娘走的时候,让我?们几个同胞兄妹要?互相?照应,二十七娘在路上就没了,她才十三岁,那些畜生?......她才十三岁啊!”
二十七娘是王贵妃所出七个儿女中,活下来最小的贤福帝姬赵金儿。在路上受尽折辱,没能熬过去?。
赵璎珞没提她们的亲兄赵植,哭声中,多了几分愧疚:“二十一娘,我?也对不起你。在路上的时候,你小产了,我?却没能看顾你一二。那些日子,我?都不敢去?想,你如何独自熬了过来。如今,你不但救了我?,还反过来照顾我?。我?以后有何脸面,去?见阿娘。”
赵寰后背被赵璎珞的眼泪濡湿,直透进心里,又沉又酸痛难当。
放下葫芦,赵寰转过身,轻抚着赵璎珞的肩膀,宽慰她道:“这些不怪你。真不怪你,当时你自顾不暇,谁都不容易。如今,这些都过去?了......”
“过不去?!”赵璎珞突然拔高了声音,厉声打断了赵寰的话?。她脚步飞快,在屋子里如困兽般打转,呼吸沉重,不断尖声道:“过不去?!这些畜生?,畜生?!”
赵寰望着陷入疯狂的赵璎珞,眼睛渐渐湿润。
她们在命运的车轮上,一直不断向前。出生?,成长,赐婚。到了分叉口,丝毫不给她们选择的机会,直接推向了深渊。
“十九娘,你想不想报仇?”赵寰抬头,眨回眼里的泪,问。
赵璎珞脚步微顿,猛地回头看向赵寰。眼里炙热的恨,连着她苍白的脸一同泛起了不正常的红,咬牙切齿道:“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想着要?报仇!我?恨不得?将金人?千刀万剐,将赵佶赵恒赵构,朝堂上那群狗官,全?部千刀万剐!”
赵寰怔了下,含泪笑着道:“好。你好好养着身体,吃好睡好。过两天,我?就带你去?报仇!”
大张旗鼓请郎中的消息传出去?,陆陆续续有近十个郎中前来应差。
对于探子,赵寰早就布置好,由?着他们诊治,打探预备好给他们的消息。
赵寰的手臂也被他们诊断过,每人?皆摇头,称她手必废无疑。
除了请郎中,还有些被金人?掳来的大宋百姓,听?到消息后,拖家带口前来投奔。
宾县空前的热闹,林大文与?刑秉懿,韩皎等人?,忙着登记录入名册,接待安置。
另一边,赵寰领着选出来的射箭好手,加上与?赵璎珞情形相?似的小娘子们。共计近五百人?马,悄无声息离开宾县,朝大都方向疾驰而去?。
赵寰分了一半兵马在大都,由?祝荣负责领兵,救回余下的近百人?。她则带着其他剩余的兵马,前去?了五国城。
五国城比宾县还要?荒凉,他们一路抄小道,摸到离城一里地处,都无人?发现。
天色已晚,斥候已前去?探具体情形,赵寰他们寻了僻静之地,扎营休息。
斥候探到消息回来,禀报道:“回二十一娘,土城墙约莫半人?高,城门处有金兵把守,每半个时辰换值。我?趁黑摸到偏僻处,翻墙进去?在外围打探过一番。可惜天气太冷,兵丁都在毡帐中,看不出来具体有多少人?。数了下毡帐,估摸着有近五百的兵力。”
金人?中不乏聪明人?,赵寰不怕他们聪明,就怕他们不聪明。
按照聪明人?的想法,他们会直接赶回汴京,去?秦岭或者淮河一线,有大宋军队驻扎的地方。与?大宋军队会师,由?他们护送回大宋。
而金人?的各路军,眼下正在与?大宋作战。他们队伍中小娘子多,车马不足,行驶得?缓慢。
如今她这个领头人?物,如今还断了手臂,无法再继续上阵打仗。
待金兵回程,便能顺手将他们收拾了。说不定还能拿着他们,再次羞辱,或者敲诈大宋一笔。
另外的一种做法,就是派兵前来追捕围剿他们。拿赵佶他们来威胁赵寰投降,以孝道以及忠君来镇压她。
最次,拿赵寰去?换赵佶,扬言只要?交出她,便能放过其他人?。
以她的一命,换取其他几千人?的命。她这个主心骨一去?,他们也就散了。与?每个地方的各种反抗一样,被血腥镇压下去?。
他们万万想不到,赵寰能与?他们豪赌一场,敢在此?时还能杀个回马枪!
赵寰不给他们任何一种机会,队伍不断壮大,她的喜悦与?压力并存,粮草是横在她面前最大的难题。
她一路急行军,就是要?赶在他们捉赵佶之前到这里,顺手抢粮食与?兵器。
赵佶活着是耻辱恶心,死了又便宜他。赵寰还没考虑好,是将他或者赵恒,随便捉一个,扔回赵构身边。让他们去?狗咬狗,互相?猜忌残杀。
或者,将赵佶杀了,将他的尸首弄到大都乱葬岗前,跪在那里赎罪,
以少对多,对这一仗,赵寰并不担心。杀个金兵措手不及是一回事,主要?是这群已经?快在疯癫边缘,恨意凛冽的娘子军们。
她们不怕死,能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赵寰扫过毡帐内杀气腾腾的赵璎珞们,道:“先用干粮歇息,待子夜时分,随我?前去?杀金贼报仇,抢了他们的粮食兵器马匹,救回我?们的同胞亲人?们!”
赵璎珞眼神沉沉,问道:“二十一娘,这些亲人?们,可包含太上皇他们?”
第39章
春日的雨, 下到了汴京时,就只些微润湿了一层尘埃。
天?还阴沉着,灰色的云朵飘过?, 压抑得令人心烦气躁。
眼见就要开?始春耕, 若雨下不透, 庄稼收成?不好,原本?苦的百姓,将会雪上加霜。
“东家, 东家!”幕僚李齐鸣从外面提着长衫下摆, 急匆匆走来,喊住了正欲转身回屋的辛赞。
辛赞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眉心的纹路更深了,道:“何事这般慌乱?”
李齐鸣紧张四望后,探头过?去, 低声说了句话。
辛赞震惊地看着李齐鸣, 他的神色与辛赞一样,满脸难以?置信:“东家,这事儿吧, 着实透着离奇。大都离得不远,这等大的事情, 开?封府却没得到任何消息。可完颜晟突然没了, 加上完颜宗翰, 小的仔细一想,又说得过?去, 大都肯定变天?了。怕误了大事,便赶着回来跟东家禀报声, 你可要见一见?”
“他如今在何处?”辛赞思索了下,发现脑子很乱,干脆放弃了去想,径直问?道。
李齐鸣道:“为了不被人发现,他在大相国寺里暂时歇脚。”
大相国寺被金人的一场大火,烧得只剩下了破殿。塑了金身的菩萨太重,金人搬不动。他们将外面的金刮去,留下千疮百孔的菩萨在外面风吹雨淋。
金人撤退之后,流民们回到汴京,就算没了容身之处,也没人敢去这里。
菩萨的身与眼,令人潸然泪下,又令人可怖。
辛赞脸上浮起不知是哭,还是笑的神色。
若是真?有菩萨上苍,金人犯下的滔天?罪孽,为何没得到报应?
辛赞想到了来人,心里那点对?菩萨的埋怨,立刻变成?了敬畏之心。
兴许金人的报应真?来了!
这些年来,辛赞委身于金人朝廷,出仕做了开?封府尹。有人骂他认贼作父,卖国求荣。
辛赞答应之前,就有了挨骂的准备。但真?听到时,还是不好过?。
他若是推却,开?封府尹自不会缺人。但底下被金人奴役的百姓,估计大多都没了活路。
辛赞生在济南府,自从落入金人之手后,此地从百姓安居乐业的升平盛世?,变成?了饿殍遍地的人间地狱。
开?封府,大宋曾经的都城汴京亦一样。金明池的水,辛赞多次清理?,再也变不回以?前的清澈。
山水万物有灵,承载了太多的苦难,万物同悲。
无论情形如何,至少看到了点盼头。辛赞毫不犹豫道:“走,带路。”
李齐鸣与辛赞相交多年,深知他的志向与未酬之志。身为有血性的大宋人,都不愿意见到大好河山被毁,同胞流离失所。
“东家且慢。”真?要前去了,李齐鸣却生出了犹豫,道:“在下曾想过?,他们是如何找到了你,可是金人的试探?”
辛赞脚步不停,道:“金人大举南侵,他们的老?巢空虚,此时正是起事的好时机。姑且不提这些,有人能从大都逃出来找到我,且算他有点本?事,都值得冒险一见。”
李齐鸣见辛赞态度坚决,便不再劝说了,与他一起来到了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与其周围一片,原本?是汴京最热闹繁华之地。尤其是晚市时,人头攒动,能从这里淘到许多稀奇物件。
辛赞在刚上任时,来过?这里一次。他不忍见到此地的荒凉,从未再踏足,这次还是第二次来。
一进入这边的小巷,周围都是断垣残桓,偶尔有瘦弱的野猫野狗窜过?。
辛赞每走一步,都沉重无比。
李齐鸣警惕四望,他不禁叹了口气。金人毫无章法规矩,根本?不懂治理?朝政。
明明开?封府寸土寸金,乃是大宋最富裕之地。不但被金人打得稀烂,他们将大宋百姓都当做奴隶,只管压榨奴役。赋税,吏治,律法等,在金国就是笑话。
一群陈年泥地里钻出来的蛮子!
李齐鸣嘟囔暗骂,见辛赞已经走到了前面,赶紧一个箭步窜上去,跟紧张的老?母鸡般护在了前面。
探头压着嗓子,刚要开?口招呼,就见到地藏王菩萨后,探出一个蓬乱着头,脏兮兮看不出肌肤颜色的一张脸。
“府尹!”那人看到李齐鸣,整个身子跳出来,俯身作揖见礼:“在下汤福,汴京人士,以?前在汴京做彩棚为生。桑家瓦子,樊楼都用在下做的彩棚。”
辛赞颔首,上下打量着瘦得跟猴一样,与乞儿无异的汤福,转头四看,问?道:“就你一人?”
汤福道:“还有另外的两个同伴。只我们一起进来目标太大,他们在城外看着车马。我们来的时候,用了金人的骏马。怕被他们发现,白日歇息,早晚赶路。”
提到金人的骏马,汤福那对?杂乱的眉毛,得意得都快飞了出去。
金人的骏马!
辛赞愣住,深知金人对?马的看重。与大宋打仗时,仰仗着骑兵才一路无敌,金人的马可不易得。
汤福说完,补充了句,道:“在出发前,二十一娘交待了在下,对?府尹一定要知无不言,不可隐瞒。”他转过?身,道:“府尹,进来坐着说话吧。”
辛赞打量着破烂的地藏王殿,无语沉默了下,抬腿跟在了汤福身后。
李齐鸣见状,谨慎守在了倒塌了一半的墙外。
汤福热情招呼着辛赞坐,“二十一娘说了,不可失礼。这是从金人那里抢来的,二十一娘说我们赶路辛苦,带上歇脚时能派上用场。”
辛赞随着汤福的指点看去,地藏王菩萨的脚下,铺着一张精美?华丽的坐毡。
骏马,地毡,二十一娘。
辛赞脸上浮起了笑,坐了下来,问?道:“二十一娘可是柔福帝姬?”
“是。不是。二十一娘说了,大宋都没了,再没了帝姬。”汤福躬身答了句,在破蒲团上随意一坐,开?始脱脚上沾满泥土的破靴子。
辛赞心情十分复杂,望着汤福脱掉靴子,露出黑乎乎的罗袜。他从罗袜里面掏出蜡封的信,恭敬递到上前:“府尹,这是二十一娘写的信。信太重要,在下一直贴身放着,睡觉都没离过?身。”
信封温热,气味很是复杂。辛赞憋着气,打开?了信封,拿出信看起来。
信并不长,字迹板正,每个字都写得跟朝廷邸报一样清楚。
辛赞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看到头。心潮澎湃,手控制不住颤抖着。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一股子臭味袭来,彻底抑制住了他心底的激动。
汤福神色憨厚,眼巴巴望着辛赞。双手搭在膝盖上,等着他的问?话。
辛赞愣了下,问?道:“这也是二十一娘提醒你的?”
汤福茫然了下,接着很快点头,“二十一娘说,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辛府尹拖家带口,可不能意气用事。得深思熟虑,再三衡量之后再做决定。”
胆量聪慧,体贴妥当,到识人的眼光,无一不具备。至少,这个送信的汤福就选得很妙,憨厚中,偶有一灵。
但如汤福这样的人很多,除此之外,还要得忠心。从他言语间对?赵寰的恭敬,辛赞原本?只放了一半的心,彻底放了下去。
辛赞默了下,没问?赵寰为何找到他,指着汤福的脚,道:“你先?把靴子穿上吧,冷。”
汤福哦了声,赶紧穿好靴子,嘿嘿笑道:“对?不住,怕误了事,一路上顾不得清洗。赶路倒不太累,只防着别被金贼发现,躲避他们有些辛苦。”
辛赞说了声无妨,再次仔细问?起了大都最近发生的事情。汤福没有隐瞒,从头到尾,绘声绘色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