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男儿见赵寰手边的水已经?凉了,给赵寰换了热水之后,方?与许春信一起走出大殿,朝后院走去。她见周围无人,低声道:“我心里总觉着不?得劲,这次,估计有好些人会离开。”
许春信耷拉下肩膀,愁眉苦脸道:“可不?是,这人心啊,谁能预料得到。以前在金贼手里吧,人都被当做奴隶,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都快活不?下去了。二十一娘带着大家反,他们为了活命,也就反了。眼下逃了出来,二十一娘就占了这么点地,实力?哪能与南边比,也给不?了他们几个大钱。南边,那才?是天底下人认定的正统。他们回去了,官升两级,娶个年轻的娘子,生儿育女,过上安稳富裕的日子。这两相比较,总有人会动心。”
周男儿叹道:“二十一娘聪明,哪能拦着他们。强行留下,以后就是祸患,干脆允了他们离开,也能落个好。”
许春信望着眼前院子的大门,里面隐隐的读书声传出来,她脚步微顿,道:“你说,刑娘子她们可会离开?还有大娘子二娘子,她们是赵构的妻女,回去之后,可不?用再辛苦,只等着享福了。”
周男儿郁闷不?已,生气地道:“若真是如此,她们就是丧了良心!”
许春信沉默一会,一时也没?什么办法,低声道:“别说了,仔细给二十一娘添乱。咱们只管做好自己的差使,无愧于心就好。”
*
天气一天天变暖,邢秉懿与郑氏成日忙着记账,理户帖,分发种子与粪肥,还得一遍遍回答百姓们的问题。
一天忙下来,累得不?可开交,嗓子都快冒烟。
郑氏坐在案几前,点着面前的户帖,仔细核对。她看到一张户帖上的墨汁晕染开,名字被糊住了。她辨认了一会,拿起递到邢秉懿面前,问道:“这张户帖,你可有印象?”
户帖上记录着一家的户主,年龄,人口之间的亲属关系,家产田产,以及长相特?征。
两人身?边就算有人帮忙,户贴太?过重要,还是得亲自过眼。
邢秉懿接过看了一遍,她也没?认出来。再问身?边录入的人,他们皆答不?清楚。
郑氏皱起了眉,抱怨道:“可得麻烦了,得照着住址,再重新?去问一遍。”
往户帖上录名的,见是自己出了差错,忙接了过去,道:“郑娘子,这是我的过失,我先拿着,等到忙完后,亲自去跑一趟,保管改好。”
“也只得这样了。”郑氏将户帖交给他,板着脸道:“以后可要仔细些,户帖等于是赋税,银钱,绝不?能马虎了事。”
那人忙一一应下,邢秉懿在一旁没?有做声,心里却?不?那么舒服。
赵寰将此事交给了她,由她主使。郑氏给她做副手,却?经?常在旁边发号施令。
郑氏瞧着天已经?转暗,手脚麻利将户帖装好,对邢秉懿说道:“先前周男儿来了,说是二十一娘找我们有事。我们赶快些回去,别让二十一娘等着。”
邢秉懿哑着嗓子道:“忙到如今,我实在口渴了,得先喝口水。二十一娘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不?会责怪我们。”
郑氏嗔怪道:“瞧你这话,好似我在越俎代庖,出言怪罪了你一样。喏,”她提壶倒了碗茶汤递过去,“这碗茶,我亲自给你赔罪,你可大人大量,别与我置气。”
邢秉懿望着递到面前的茶碗,接吧,总觉着堵得慌。不?接吧,显得她小家子气。
左右都不?舒服,邢秉懿到底接过茶碗,勉强喝了口便放下了。
郑氏见邢秉懿一言不?发,伸手拿过了放在案几上的户帖,笑着道:“这户帖一天比一天多,不?管再晚,二十一娘拿到手后,都得仔细看过,真是比我们还要辛苦。”
邢秉懿干干说了句可不?是:“二十一娘向来辛苦,能者多劳。”
郑氏呵呵笑,道:“我最听不?得能者多劳这句话,能者好似就必须该辛苦,其他蠢人就天生该躲懒。我觉着啊,这能者,该做的是,蠢人不?能做的事情。蠢人得有自觉,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这句话说得很有理,邢秉懿如何都挑不?出毛病。可她此时听起来,很是刺耳。
这段时日,她好似又回到了以前在康王府里,管家理事时的辛苦。不?是身?体上的辛苦,而是说不?出的疲惫。
进了宫殿大门,廊檐下已经?点起了灯笼。不?知从何处斜伸出来的杏花,花谢了,青石地面上铺满粉嫩的花瓣,在氤氲的灯光下摇曳。放眼放去,满是春日的美好。
邢秉懿脚步微顿,凝望着杏花,久久不?忍踩上去。
郑氏随着她的目光看去,道:“金明池里种了好些奇花异草,以前各种花开花谢,我从未仔细瞧过。说起来也不?怕刑娘子笑话,我自幼家贫,看到金明池的花草,总在算着能价值几钱。刑娘子可是在心疼落花?”
邢秉懿抬头看了郑氏一眼,毫不?犹豫踏了上去,道:“万物皆有灵,我向来喜欢花花草草。倒不?是心疼落花,我是在感叹,这一忙,春日倏忽就过了。”
郑氏道:“忙才?好呢,只不?能忙中出错。二十一娘累得很,我们得打起精神,别给她添麻烦。”
邢秉懿头一阵阵跳着疼,到了大殿前,她将户帖交给郑氏,道:“劳烦郑娘子拿去交给二十一娘,我先回屋去洗漱一下再过来。”
郑氏接过户帖,忙关心地道:“我瞧着你是累得慌,且回去吧,我会与二十一娘说。”
邢秉懿勉强挤出一丝笑,转身?往后院走去。夹道里空无一人,只有她OO@@的脚步声。她不?觉着害怕,难得安静下来,她终于能长长喘一口气了。
院子里除了她之外,还住了赵青鸾,腿伤未愈,还在屋子里养着。
一进院子,刑秉懿就闻到了飘散出来的药味。她见赵青鸾屋子亮着灯,走上前掀开门帘,探头进去问道:“今日可好些了?”
赵青鸾动了动腿,答了句还好,诧异地道:“她们都去二十一娘那里了,九嫂嫂怎地还在?”
邢秉懿道:“我回来洗漱一下,等下就去。”她迟疑了下,问道:“你怎地没?去?”
赵青鸾指了指腿,道:“我腿不?方?便,二十一娘不?忍让我折腾,先前来了一趟,将事情跟我说了一遍。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反正我当即就回绝了。”
邢秉懿微微拧眉,问道:“究竟是何事?”
赵青鸾满不?在乎道:“南边来了人,说要迎帝姬娘娘,还有以前那些工匠官员回去。”
邢秉懿愣住,脱口而出问道:“你如何回的?”
赵青鸾冷笑道:“当然是不?回,被卖了一次,还得巴巴送回去,再被赵构卖一次不?成!”
邢秉懿怔楞了下,道:“那也是。你好生歇着吧,大家都在等着,我得赶紧去了。”
回屋用凉水洗漱了下,邢秉懿清醒了不?少。出了门,夜风吹来,她不?由得拢紧了衣衫,暗自淬了声。
北地春日的风,恁地烦人,都快入夏了,还是凉嗖嗖地,令人烦躁。
邢秉懿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记得当年被送入金兵营寨,也是在春日。
金兵围城,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城里的百姓缺乏柴烧,冻死无数。
艮山的珍稀树木,亭台楼阁,被百姓们全部砍掉拆走。
因为拥挤,争抢,百姓再次死伤惨重。此时,死人再寻常不?过,无人关心。
城里不?但缺柴,还缺粮食,死掉的人,或者活着的人,他们的肉被人拿去贩卖,趁机敛财。
而她们这些女人,踏进了坠入十八层地狱之路。邢秉懿已经?不?记得,她究竟是如何走到了大都。
兴许太?过悲惨,她的记忆已经?模糊,只恍惚记得,周围到处都是哭声。呼吸间,永远充斥着脏臭,以及腐烂的气息。
邢秉懿抬手抚上小腹,这里总是不?时下坠,隐隐做痛。她望着眼前灯火通明的大殿,闭上眼,深深颤栗。
好累啊!
赵寰等到邢秉懿进屋,见她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关心问道:“九嫂嫂可是身?子不?舒服?”
屋子里已坐满了人,这时都朝她看了过来。邢秉懿赶紧坐下,答道:“还好,我没?事。对不?住,我来迟了,让大家都等着我。”
赵寰看了她一眼,没?再多问,让周男儿给她上了热茶,扬声说了汪伯彦来的事情。
屋内众人听了,神色各异,彼此之间看了看,一时都没?人开口说话。
赵寰神色如常,笑着道:“眼下北地,包括燕京的情形,大家都清楚不?过,随时会起战乱。不?只是金人,还有虎视眈眈的西?夏,以及在更?北之地的鞑靼部。其中的黑鞑靼逐渐崛起,亦不?容小觑。一旦战起,北地就首当其冲,被卷入战乱之中。南边有北地挡着,只要他们不?做死,就可以太?太?平平。你们回去之后,比留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安稳。我经?常说一句话,大家能活着,真的很不?容易。这辈子还长,以后更?得好好活着。你们知道我的性情,只会尊重你们的选择,绝对不?会责怪。”
大家都怔怔看着赵寰,屋内鸦雀无声。
赵寰温和?地道:“此事重大,你们先回去好生考虑。等考虑好之后,来跟我说一声就是。”
大家纷纷起身?离开,赵神佑咚咚跑到赵寰面前,胖了些的短胳膊搂着她,小脸绷紧,严肃地道:“姑母,我不?走。”
赵寰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道:“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写字,别与三十三娘一起淘气。”
赵金铃跟在赵神佑身?后,见状脖子一缩,飞快说了句我可不?走,生怕赵寰抽查她的功课,拉着赵神佑一溜烟儿跑了。
赵寰望着空下来的大殿,手指一下下曲起,又张开,不?断练习着灵活性。
有多少人会走,又有哪些人会留下呢?
赵寰摇摇头,将此事暂时抛之脑后。铺开案几上写完的信,再次读了一遍,折好放进信封里。
提笔在信封上,工整写下虞彬甫启。看着信封上的名字,赵寰嘴角上扬,缓缓笑了。
去留随意?,她是缺人,大宋却?从不?缺有识,又有志之士。
看人性,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第62章
天已经?擦黑了, 韩皎才从田间回衙门。刚走到大门口?,看到祝荣骑马奔来,她?脚步未停, 飞快往里面走去, 大声道:“有事进屋说。”
祝荣愣了下, 无奈地翻身下马。将缰绳抛给亲兵,小跑着追了上去,一迭声道:“韩府尹, 你慢一些, 我真有事!”
韩皎头也不回道:“就是有事也要进屋说。你看你,我忙得很,你拿说废话的?功夫, 正事早就说完了。”
祝荣被噎了下,无语至极。韩皎与他驻守济州府,治所巨野。他领兵, 她?管民, 忙春耕,忙户帖等各种事情,成日连影子都难见到。
韩皎比先前瘦了些, 人却?精神得很。在暗下来的?天色中,那双眼睛, 祝荣觉着比狼还要亮几分。
进了值房, 祝荣机灵了。不等韩皎招呼, 接过小厮提来的?小泥炉,进屋自己动手煮水烹茶, 直接问道:“二十?一娘来信,你可收到了?”
韩皎总算抬头看了他一眼, 嫌弃地道:“这就是你的?大事了?”
祝荣放下火钳子,郁闷地道:“这还不算大事?南边朝廷都做到了这个份上,只怕好多人都会动心。”
韩皎整理文?书的?手慢了下来,上下打量着祝荣,问道:“你动心了?”
祝荣嘴张了张,还没来得及说话,韩皎噼里啪啦道:“老祝,二十?一娘的?信我看了,压根不用想,更没当做一件大事。南边那官家,比昏德公还软,我可从没认过主。再说回去,官升两级,做到头也只是五品女?官,啊呸!说到底还是伺候人。伺候人也得图个舒心,伺候糊涂的?,真是能给生生呕死!”
这倒也是,祝荣听得点头如捣蒜。韩皎如今可是济州府的?府尹,正经?的?一方大员。
休说一个女?人,就是科举考中进士的?男子,也要熬许多年?,官途顺利的?话,才能到这个位置上。
祝荣没做过官,且只看周围百姓的?风评,以及韩皎将衙门里那群官吏,治理得服服帖帖,他就得叫一声佩服。
韩皎可算是做得风生水起,让她?回南边朝廷,任谁都不愿意?。
韩皎将祝荣上上下下,来来回回仔细再打量,嗤笑道:“老祝,我们并肩打过仗,算得是生死之交,对吧?我劝你一句,少琢磨些好事,这天上掉馅饼,也轮不到你我头上。南边朝廷那群官员的?德行,你就算没打过交道,总该听说过一二吧。大宋能有今日,他们得占大半的?功劳!就凭着你那点心眼,真不够在他们手上走上一回合。”
祝荣干笑道:“韩府尹,韩娘子,你瞧你说到哪里去了,我真没有,只是来瞧瞧你,跟你说一声......”
“没有就好,你可别留下来,夜里自己琢磨,又觉着后悔。”韩皎打断了祝荣,闲闲道:“财帛富贵懂人心,男人嘛,不管啥样式,都想着建功立业,娇妻美妾伴在身旁,子孙后代兴旺发达。老祝啊,我与你算算,你今年?贵庚?瞧你这模样,快到花甲之年?了吧,早是当翁翁的?年?纪了,你娶一个十?六七的?小娇娘.....好好好,你心地好,不忍糟蹋人年?轻小娘子。”
韩皎见祝荣板着了脸,很是不高?兴,话头一改:“就算娶个年?岁大些的?,等孩子还没长大,你就得......对吧,上了年?纪,人都有这一遭,无须忌讳。等你没了,丢下年?幼的?孤儿寡母,还不知便宜了谁去!”
祝荣蹭一下站起了身,梗着脖子生气地道:“我今年?方三十?三岁,比你还小两岁!”
韩皎眼一下睁大了,难以置信地伸长脖子,目光一点点地,要将祝荣的?发丝肌肤都看清楚。她?就差点没如相马那般,掰开他的?牙口?瞧了!
祝荣悲愤不已,他平时?风里来雨里去,太过辛苦,显得苍老了些。可他再苍老,看上去也没到花甲之年?!
韩皎实在是太气人,她?那双眼睛,真是白瞎了。亏先前还佩服她?厉害,能识人。
祝荣转身气冲冲走了,韩皎干笑几声,扬声赔了个不是,然后继续忙起了自己的?事情。
真是,回南边,呸!她?府尹做得好好的?,五通神上身了才会回去。
燕京城。
这些天来找赵寰的?人络绎不绝,除了明确表示不离开的?,还有好些人吞吞吐吐,想要回去南边。
赵寰对于离开的?人,每人都一视同仁,给一贯大钱,真诚道:“你也知道我手头紧,缺钱。这点子钱不多,就是份心意?。一路到南边,路上不算太平,盗匪,起事的?不断,带多了钱财反而不是好事。以后啊,你们好生过日子,一辈子都平安喜乐。”
前来之人,开始忐忑不安,之后捧着大钱红着眼眶离开。
赵寰不知他们内心做如何想,她?只管做自己的?事情。她?好言好语,给他们钱财,并非都是为了收买人心。
战乱之苦,并非人人都能受得了。他们曾颠沛流离,哪怕能有短暂的?安宁日子,也能勉强安慰,这悲苦的?一生。
不过,赵寰见到赵佛佑,赵金姑,乔贵妃以及邢秉懿几人时?,还是略感意?外。